无常道人之梦逝花

     是下雪了吗?四周白茫茫的,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暖暖的香气,让人心里也暖暖的,好像回到了久别的家中,好想……好想回家啊……

1

今天是镇上的市集,燕娘起了个大早,从自家屋后的菜园子里摘了新鲜的青菜,然后挑着菜筐去镇上赶集卖菜。

燕娘身段苗条,长相清丽,虽然穿着蓝底白花的粗布衣裳,头上包着同样花色的头巾,一身的村妇打扮,但仍掩不住她的文雅娟秀。

菜担子有点重,她走一段路便停下来歇一歇,好不容易走到集市,街道两旁几乎已经摆满了摊子。

"燕娘,来这里,我给你占好位置了。"老远便有一个妇人向她招手,面上笑意吟吟。她守着两个菜筐,里面放着水灵灵的白萝卜,已经卖得空了一半了。

她把其中半筐向另外一个筐一倒,随后将空筐放到一边,腾出一个位置让燕娘摆放自己的菜筐。

燕娘腼腆一笑道:"谢谢牛大嫂。"

牛大嫂动作麻利地接过燕娘的菜筐,与自己的并排放好,然后拉着燕娘一起在摊后坐下,态度特别亲热。

"嗨,你跟我客气啥,看你细皮嫩肉的,哪像干这种粗活的人,走这么远的路累不累啊?"

燕娘用一块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笑着摇摇头。

"要我说啊,你何必吃这种苦呢,就你这条件,嫁个富贵人家当少奶奶多好……"

燕娘脸色微微一沉,可牛大嫂却丝毫没有察觉,还滔滔不绝地劝说着。

燕娘无奈,她知道牛大嫂心不坏,就是没什么心眼,说话太直,粗言粗语的,每次见了她都要把这些话说一遍,还觉得这是为了她着想。

"牛大嫂,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了,我已经嫁人了。"

燕娘打断了牛大嫂的话,起身招呼来买菜的客人。

牛大嫂嘀咕道:"你男人走了五年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听说边关那仗打得可厉害了,说不定……"

燕娘正在递青菜的手一抖,勉强挤出个笑脸,收了钱送走客人,这才转身坚定地对牛大嫂道:"我夫君会回来的,嫂子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如果你再说这种话,我便不理你了。"

牛大嫂见燕娘真的生气了,便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道:"好好好,是嫂子错了,唉,这不是看你年纪轻轻的……"

燕娘杏眼一瞪,嗔道:"牛大嫂!"

牛大嫂只好改口,"不说了不说了,那等一会儿卖完了,咱们一起去挑些针线吧?"

燕娘也不好老拉着脸,便点点头欣然道:"好啊。"

燕娘种的青菜鲜嫩水灵,有不少老主顾来买,所以不到中午就卖得差不多了,两人把摊子收拾了一下,相携着向杂货铺走去。

路过一个算卦摊子时,燕娘脚步一停,犹豫地向那卦摊张望了一下。

"咦?这里什么时候有个道人摆摊子算卦了,燕娘,去看看呗。"

牛大嫂伸着头看,一脸好奇地怂恿燕娘。

无常道人今天难得很精神,眼神清明,身上的道袍虽破,却很干净,正摆出架势给人掐掐算算,不时捋捋胡子,时而摇头时而叹息,哄得人一愣一愣的。

"道长,可算出我家母鸡跑哪里去了,我把附近的山头树林都找遍了,怕不是跑到山里被野人吃了吧……哎呀,我们家就这只小母鸡下蛋勤快,要是丢了可心疼死我了。"

一位大娘坐在卦桌前,看样子差点就捶胸顿足了。

无常老道听到大娘的话后眉毛一挑,"嗯?这山里还有野人?"

"我也不太清楚,是听山上的樵夫说的……不是,你到底算出来没有?"

无常老道捋须一笑道:"放心吧,你家的小母鸡与你缘分未尽,不出三天就会回来的。"

大娘将信将疑,"如果三天后回不来呢?"

"尽管来砸老道我的招牌。"无常老道胸有成竹道。

大娘看了看他那个字丑得惨不忍睹的招牌,突然感觉自己的小母鸡估计是回不来了。

不过大娘还算讲信用,将一个鸡蛋当作卦金给了无常老道,唉声叹气地走了。

"燕娘,来来,你也算一卦吧。"牛大嫂看那个大娘走了,忙将燕娘按坐到卦桌前。

燕娘挣不过,坐在那里有些为难,"可……可我没什么要算的。"

"怎么没有?算算你家那人还回得来不,如果回不来你也好早做打算。"牛大嫂没说几句话就又旧事重提。

燕娘忍住恼怒,声音却冷了几分,"不用算,十年不回来我等十年,五十年不回来我便等五十年!"

说着一拍桌子想起身,无常道人慢悠悠开口了:"这位小娘子且慢,话说测一测又何妨呢,贫道今日便送你一卦,不收卦金。"

燕娘其实有心问一下自己的夫君是否平安,只是被牛大嫂一搅和,反而拉不下脸去问,如今无常道人给了她一个台阶,便没坚持要走了。

无常道人微微一笑道:"我看小娘子像是识得几个字的样子,不如就测字吧。"

燕娘也是有心测字,闻言下意识地点点头,无常道人顺手递过去一张白纸和一支蘸好墨的毛笔。

燕娘提着笔思索了一下,悬腕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盼"字,字迹工整娟秀,一看便是下功夫练过字的。

无常道人取过纸一瞧,便沉思起来。

燕娘心中忐忑,面上却沉静道:"道长但说无妨。"

无常道人将那字放到桌上,用手指轻点着,道:"所谓'盼',目与分,小娘子是等待着与分别之人相见对吗?"

燕娘的目光顿时变得信服起来,端坐好身体望着无常道人点点头。

"嗯。"

无常道人嘬着牙花子似是有些难开口,斟酌着道:"这'分'字又是由八和刀组成,刀枪无眼,有兵器之祸,这卦象十分凶险,小娘子还是心中有些准备吧。"

燕娘的脸色一下子苍白,牛大嫂总算听明白了点,插嘴道:"老道你的意思是,燕娘的男人死在战场上了吗?"

"不会的!"燕娘腾地站起来,唬得牛大嫂一愣。燕娘紧抿着唇,闷头转身便走,她的双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地刺进手心里,钻心地痛。

"哎哎,燕娘,等等我啊!"

牛大嫂刚想追上去,无常道人咳嗽了一声道:"这位大嫂,看你面红目赤,肝火比较旺,这两日少用些嗓子。"

牛大嫂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走了。

2

燕娘因为那道人的话委实心神不宁了好几天,菜园子也没心情打理了,整天做事魂不守舍的,以至于家中有些异常过了很久她才发现。

比如说水缸里的水总是满的,柴房里劈好的柴一直不见少,总是用完了又被放上了新的,菜园子明明因为她的疏忽忘记浇了,却一点不见干旱,连里面长的杂草都被拔得干干净净。

燕娘很纳闷,这是什么人帮她干的,她怎么一点没察觉,而且还一点痕迹没有留下来,如果硬要说有的话,就是家中多了一丝奇怪的味道,就像是花香混合了酒香,说不出的怪异。

又到了市集的日子,燕娘照例挑了青菜去卖,牛大嫂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怪怪的,拉着她到一个角落说悄悄话。

"燕娘,你如果不想守着了可以跟我说啊,我一直都给你留意着人选呢,可别自己私下找啊,万一被人抓住,那可是要拉着游街的。"

燕娘听得莫名其妙,"嫂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牛大嫂的喉咙有些沙哑,她清清嗓子道:"你就别不承认了,有人亲眼看见有个男人从你家鬼鬼祟祟走出来,只是天色未亮,没看清模样罢了。"

燕娘吓了一跳,这可不是能乱说的,女子名节大于天,这要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嫂子你听谁说的,我一直清清白白,干什么给我泼脏水?"燕娘很生气。

牛大嫂看燕娘的样子不像是假的,心中也有些疑惑,早知道燕娘在这一片的名声都很好,人又长得俊俏,如果想改嫁,那也不是没人抢着要,她何苦要背地里偷人呢。

除非她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表面假惺惺地说要为丈夫守身如玉,暗地里却是放荡不堪。

想到这,牛大嫂看燕娘的眼神就变了,不自觉带上了一丝鄙夷,合着往日的端庄和清高都是装出来的,还一再把她的好心当驴肝肺,哼。

燕娘发觉牛大嫂态度变得不屑,心中郁愤得要死,偏偏这种事捕风捉影,她百口莫辩,本来大家都拿她当半个寡妇看了,少不了有风言风语传出来,只是这次简直是太过分了。

燕娘也没心思卖菜了,总感觉别人都在偷偷看她,还指指点点的,让她如芒在背,索性收了菜摊,提前回家了。

一推开家门,忽听后院"哗啦"一声,接着就是匆忙的脚步声,燕娘心中一跳,抓起顶门的木棍就向后院跑去。

"是谁?!"她拿着棍子壮着胆子喊了一声,看到后院散着劈了一半的柴,却没半个人影。

真是见鬼了,燕娘家后面就是一片菜园子,没什么遮挡,那人是有多快的速度跑掉的。

燕娘满腹疑虑,心中不安,这人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恶意,只是偷偷地帮她干一些活儿,可万一被人看见……

燕娘想到这"啊呀"一声,心中一下子明白了,牛大嫂跟她说有人看见一个男人从她家里出来,恐怕就是这个人了。

真是的,到底是谁啊,给她添这么大的麻烦。

燕娘气得跺脚却也无计可施,只好先将散在地上的木柴收拾了,又去提了水浇菜。

正在燕娘忙碌的时候,冷不丁背后多出两个臂膀将她紧紧抱住。

“啊!”燕娘吓了一跳,心中第一反应是刚才逃走那人去而复返了,她拼命挣扎,“你是何人,放开我!”情急之下将手中水瓢向后一扬,泼了那人满头满脸。

“哎呀!”那人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放开了燕娘。

燕娘脱身之后急忙转身,看到一个穿着锦衣的男子正狼狈地抹着脸上的水。

“是你?”燕娘认出此人正是牛大嫂的一个远房侄子,仗着家里有几分薄产,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他自从见过燕娘后,便垂涎于她的美色,几次对燕娘出言轻佻,燕娘都碍于牛大嫂的面子不与他计较,只是尽量躲着他。

不想今日他竟色胆包天,跑到她家里来对她欲行不轨。

“你是怎么进来的,给我滚出去!”燕娘用水瓢指着那人厉声道。

周朗嬉皮笑脸道:“燕娘,别那么凶嘛,你我很快就是夫妻了,亲热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燕娘柳眉倒竖,“呸”了一声道:“谁和你是夫妻,瞎了你的狗眼,我可是有夫之妇,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

周朗一脸的满不在乎,“那你喊啊,镇上的人都知道你男人死在边疆了,你还在家里藏了野男人,平时看你挺正经的,没想到原来这么风骚,早知道我就早点来了。”

燕娘气得全身发抖,“你胡说什么,谁说我相公死了,还有谁藏野男人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周朗伸手又来拉扯燕娘,涎着脸道:“行了别装贞洁烈妇了,就依了我吧,保证以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再受苦。”

燕娘怒气冲冲打开他的手,“别碰我!”

周朗没想到燕娘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力气倒不小,两人一时扭做一团,燕娘又抓又咬,他还真没占到什么便宜。

“臭娘们儿,敬酒不吃吃罚酒!”周朗毕竟是男人,火气一上来顾不得怜香惜玉,三两下钳制住了燕娘,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燕娘的脸被打得歪到在一边,粉白的脸上顿时浮出五道手指印来。

周朗骂骂咧咧地拖着燕娘向屋里走,燕娘顾不得许多,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呼救。

可此时村里人差不多都下地去了,周朗也正是因为这点有恃无恐。

就在燕娘绝望的时候,一声暴喝传来,“贼子尔敢!”

一只大手一把揪住周朗的衣领,将他扔飞出去。

燕娘听到那声音心中一震,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满脸虬髯,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按着周朗一拳拳狠揍。

虽然他蓬头垢面,茂密的胡子遮盖了大部分脸,仅露出一双怒气勃发的眼睛,可燕娘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自己日夜苦盼的丈夫--苏笛。

3

周朗被狠狠收拾了一顿,疼得哭爹喊娘的,连连求饶。

燕娘怕出了人命不好交待,忙上前去抱住丈夫的胳膊,不让他再打。

被妻子一抱,原本打红了眼的苏笛全身一震,慢慢停了下来,挺大个的男子汉竟有些怯弱,不敢看燕娘的眼睛。

“滚!今日之事如若对外传出,爷爷要了你的狗命!”

苏笛压低声音对周朗恶狠狠道,顺便踹了瘫在地上的周朗一脚。

周朗不顾全身散架似的疼痛,连滚带爬,有多快跑多快。

“相公,真的是你吗?”燕娘喜极而泣,捧着苏笛的脸又哭又笑。

“燕娘……”苏笛声音颤抖地唤了一声,伸出双臂把妻子抱进了怀里。

久别重逢的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最初的激动过去后,燕娘擦擦眼泪问丈夫,“你是如何回来的?为何不早点现身见我?这几天偷偷帮我劈柴挑水的就是你吧?”

苏笛低着头轻轻点了一下,燕娘看他穿着破衣烂衫,脏得不成样子,就先把疑问放下了,忙活着给他烧水洗澡。

苏笛却拉住她道:“娘子,先别忙,我故意弄成这样,怕被人认出来。”

燕娘一愣,心念电转,低声道:“你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

苏笛没有回答,只轻轻抚摸着她脸上的指痕心疼道:“还疼吗?你受苦了。”

燕娘摇摇头,神情紧张地将丈夫拉进了屋子,关好门窗。

“在我朝,逃兵可是死罪,你……你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对,要不我跟你一起走,我们躲到深山里面去……”燕娘有点慌神,语无伦次地在屋里转圈。

苏笛看着这样的妻子反而笑了,他温柔地握着妻子的双手,让她坐下。

“我饿了,先给我做点吃的好不好?”

燕娘愣了一下,醒过神来道:“好好,我先给你做饭去。”

燕娘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突然想起刚才丈夫身上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正是这两天她在家中嗅到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气味,淡淡的花香混合着酒香。

而且,他的身体很凉,抱着他的时候就像抱着一块冰。

4

市集那天,无常道人早早地摆好卦摊,双手捧着个酒葫芦眼巴巴瞅着,像是馋虫犯了,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喝酒。

这时有人“啪”地一拍桌子,气急败坏道:“哎,我说老道,你不是说我家小母鸡不出三天就会回来吗?可到现在我连根鸡毛都没有看见!”

正是那天来算卦的大娘。

无常道人不慌不忙收好葫芦道:“果真没回来?”

大娘重重地点点头,挽起袖子道:“你可收了我一个鸡蛋呢,今天要不给我个说法,我还真砸了你的招牌。”

无常老道搓搓鼻子,伸手在袖中摸出一个鸡蛋道:“别急呀,贫道说它会回来,它就一定会回来!”

他对着手中的鸡蛋吹了口气,接着向天上用力一抛,“走你!”

大娘吓一跳,忙抱着头向后一缩脖子,望着天空,怕被那鸡蛋砸了。

阳光刺眼,视线中,鸡蛋一下子消失在一片白光里,然后就听见“咕咕”两声,一只芦花小母鸡扑腾着翅膀从白光中飞了下来,正好落在大娘的怀里。

“哎呦嘿,这也太神了。”大娘又惊又喜,抱着小母鸡左看右看,确定就是自己丢的那只,不由得对无常道人钦佩起来。

“多谢道长,您可真是神人哪,老婆子刚才有眼无珠,多有得罪。”大娘抱着心爱的小母鸡乐开了花,忙又付了几枚铜板做谢礼。

看着大娘乐颠颠走了,老道摇摇头自语道:“看起来是,其实未必是啊……”

刚才他露的那一手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小母鸡其实早已祭了某个人的五脏庙,大娘抱走的那只已经不是原来那只了。

在市集的另一边,听了牛大嫂的话后,燕娘忍受不了众人异样的眼光,收拾了自己的菜摊回家了。

牛大嫂用鼻孔哼了一声,又与旁边的妇人凑过头去窃窃私语。

说着说着突然喉咙一阵灼痛,她张着口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牛大嫂不由得惊慌失措,跑去找镇上的郎中,路上却正好看到那算命道人用鸡蛋变出小母鸡的一幕,她忽然想起上回市集,这个道人曾告诫过她,后来她的喉咙就一直不舒服,现在更是跟火烧一样。

说不定这个道人有办法,牛大嫂想到这,改变主意直奔卦摊。

她忍着嗓子的疼痛好一通比划,意思是希望无常道人可以帮帮她,无常道人奇道:“我又不是郎中,你来找我做什么?”

牛大嫂可怜巴巴地作揖相求,并露出一脸悔意。

无常道人淡然一笑,伸指隔空虚点了一下牛大嫂的喉部。

“凭空搬弄口舌,只会引来祸患,切记以后少说为妙。”

牛大嫂赧然,她这几日没少说燕娘的是非,她的一个远房侄子看上了燕娘,许诺事成后给她一笔谢礼,所以她一直旁敲侧击想让燕娘改嫁,可燕娘死活不肯点头。

眼看到手的银子没了,牛大嫂心有怨气,正好听谁说了一句好像看到一个人影从燕娘家晃过,她便添油加醋,跟人说得煞有其事。

现在想起来,就是从她传谣言开始嗓子出现不舒服的。

说也奇怪,经过无常道人那随意一点,牛大嫂马上就感觉嗓子没那么痛了,可还是发不出声音,便着急地看着老道。

老道摆摆手,“回去闭门静养几天,慢慢就好了。”

5

天快黑了,正与燕娘依偎着低声絮语的苏笛,突然变得有些坐立不安。

“燕娘,我得走了。”

燕娘疑惑地抬头道:“你去哪里?这里是你的家啊。”

苏笛看着自己的妻子,眼底带着一丝不舍,“燕娘,这几年苦了你了,你以后要好好的,我这次走了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你再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你胡说什么?”燕娘生气道,“我不会跟你分开的,不管你是人是鬼!”

此话一出,苏笛顿时愣住了,他有点不敢相信道:“燕娘你……你怎么知道……”

燕娘向耳后别了别头发,镇定道:“我知道你可能已经不是活人了,你的身体冰冷,胸膛里连心跳声都没有,可那又怎样?你是我的丈夫,生死我都随你。”

她抬起头,美丽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相公,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苏笛忍不住又紧紧抱住妻子,他又怎么舍得离开她呢,即使死去,他也心心念念要回家,不就因为家中有他最牵挂的人吗?

可是不行啊……他答应了那位道长,今天就要跟他走的。

“娘子,今生能娶到你,我死而无憾,唯有希望来生,你我还能做夫妻。”

苏笛猛然放开燕娘,转身大踏步离去,一如当初他毅然踏上征程,却不敢回头。

“相公,不要走!”燕娘踉跄追去,苏笛的速度却快得惊人,转眼便到了大门口。

这时只听插好的木门“哐当”一声被人撞开了,一队官兵破门而入,迅速将苏笛包围了起来。

“官爷,你看,就是他!他一定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

周朗捂着被打得青紫的眼眶,指着苏笛对一个官兵头目模样的人大声道。

他今天偷鸡不成蚀把米,被突然出现的苏笛揍了个半死,回去后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转念想到最近并没有朝廷班师回朝的消息,那么这个苏笛肯定是偷偷跑回来的,于是他便忍着一身伤痛跑到衙门里报了案。

官兵头目皱着眉打量着野人一般的苏笛,声音带着压迫道:“你可是苏笛,有人举报你做了逃兵,依照我朝律例,要拿你回去审问。”

苏笛一直静静站在那沉默不语,燕娘跑出来看到这阵势脚都软了。

“相公……”她想到丈夫身边去,却被周朗眼尖发现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官爷,还有这个小娘们,她窝藏逃兵,是共犯,把她也抓起来!”

官兵头目不耐烦道:“一同抓起来,带回去再说。”

周朗得意洋洋地拽着不断挣扎的燕娘向门外拖,还趁机动手动脚。

“放开她。”苏笛一声怒吼,高大的身躯如同猛虎一般扑向周朗。

周朗吓得一哆嗦,抬头看见暗淡的天光中,苏笛的眼珠血红血红的,折射出冰冷的光芒,像是嗜血的野兽盯着他,顿时魂飞魄散,丢开燕娘“妈呀”一声坐在地上。

“你该死!”苏笛大手一伸抓住他,“咔嚓”一声就把他碰过燕娘的那只胳膊给扯了下来,周朗杀猪一样嚎,滚烫的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

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徒手将一个大活人的胳膊扯下来,这还是人的力气吗?

苏笛被那鲜血一激变得更加狂躁,几乎失去理智一般,他咆哮一声又去抓周朗的脑袋,周朗白眼一翻,又是剧痛又是惊吓,直接昏过去了。

“不可造杀孽,快停手。”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适时传来。

已经在暴走边缘的苏笛听到这个声音,硬生生停下自己的动作,眼神也慢慢恢复了几分清醒。

无常道人姗姗而来,看到周朗的血腥样子也不吃惊,叹了口气弯腰在他断臂附近点了几下,立刻便止住了那汹涌的鲜血。

“不想彻底变成怪物就跟我走吧,本就是生死有命,你在人间逗留太久只会误了自己的轮回。”无常道人拍拍苏迪的肩膀道,“去吧,跟你娘子再好好道个别,闲杂人等交给我了。”

那些拿着刀却不知所措站在那里的“闲杂人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老道一拂袖子,雕像泥塑一般站在原地不动了。

“多谢道长。”苏迪对着无常道人感激地行了一礼,转头对上燕娘含泪的双眸……

6

无常道人和苏迪的渊源,还得从很多天前的一个黄昏说起。

寒鸦声声,无常老道提着酒葫芦在山间徐徐而行,此时金乌西坠,渲染了满天红云,为嶙峋的山峰镀上了一层霞光。

无常道人停下来,看着西面天空那一片血红,在别人眼中或许只会觉得壮观瑰丽,在他眼中却是冲天的煞气。

“冤魂无数啊。”他摇摇头,喝了一口酒。

这里地处边疆,是两国交战的地方,估计是一场大战刚过,所以才会有如此多新死的冤魂。

路过一个山谷时,无常道人脚下一顿,看着一片白色花瓣慢慢消失在风中,不由得“咦”了一声。

“回家……回……家……”

一个穿着残破战甲的人,跌跌撞撞地从山谷中走出来,全身都是干涸的血迹污秽,脸被乱草似的头发遮盖着,看不清容貌。

他对站在那里的无常道人视若不见,只行尸走肉一般迈着步子,直直地向着一个方向行进,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回家”。

天色渐晚,空旷的山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显得无比诡异。

无常道人却像看到什么稀罕物件似的,围着那人绕了几圈,口中啧啧称奇。

那人自是不理他,步伐僵硬地向前走着。

“执念够深的,不过也算你有这运气。”

无常道人打开手中的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对着那人一喷,酒雾立刻沾了那人满身。

“魂依梦逝,送君还家。”无常道人一手结印,向那人眉心重重一点。

这人正是苏迪,他被老道一指点醒,恢复了神智,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老道,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恍惚记得自己在一场大战中被敌军刺伤,兵败溃逃时他稀里糊涂跑进了深山,然后因为失血过多倒在了一片白色花海里,弥留之际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回家,燕娘还在家里等着他……

“小子,算你走运,遇到了梦逝花。”老道有点感慨道。

梦逝花是世间死者哀思所化,飘忽不定,无迹可寻,出现时满谷都是白色虚无的花朵,苏迪将死之时闯进了梦逝花的花海,身体精血被梦逝花吸食了,但作为报答,它们却可以满足他最后的愿望。

而苏迪最后的愿望便是回家,于是梦逝花重塑了他的身体,让他可以走回家乡,只是苏迪的灵魂处于混沌状态,无法跟身体契合,才会浑浑噩噩地凭本能向家的方向走去。

如果不是遇上无常道人,恐怕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无常道人与他约好,给他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留在人间,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梦逝花塑造的身体就会消失,而他也必须去奔赴轮回。

而今天,就是最后的期限。

燕娘的眼泪流不尽一般滚滚而下,苏迪忽然有些后悔,边疆遥远,他赶回家乡时只剩下短短七天了,他想着偷偷看看燕娘就好,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怕被人发现,一直躲在山里头,梦逝花形成的身体需要有鲜血保持,他实在忍不住了才将一只迷路的小母鸡吃掉了。

他远远地看着燕娘,趁她不在家时帮她干一些活儿,原本想着就这么静静守着她,直到自己的期限到来,却被周朗的出现激怒,不得已现身去救燕娘。

他突然好不甘心,他多想自己能真正活着,保护好燕娘,不让她再被人欺负。

“不可再生执念,否则贫道也无法救你了,走吧。”无常道人出言警示,催促苏迪上路。

“相公,你安心走吧,下辈子我还等你,一定不要忘记来娶我。”燕娘泪水涟涟,却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道。

苏迪望着妻子哽咽着点点头,“一定,我们约好了……”

他伸手想再摸摸妻子的脸,身体却在一瞬间消散,无数白色虚无的花朵飘散开来,又渐渐消逝在风中,短暂而又凄美。

“今日之事,这些人都不会记得,小娘子节哀,贫道告辞。”无常老道对着燕娘颔首,将苏迪的魂魄收进百宝囊飘然而去。

尾声

周朗醒来时在自家的床上,胳膊上的剧痛简直让他生不如死,他娘心疼得哭个没完,埋怨他没事跑山里做什么,结果遇到老虎差点把命搭上,幸好衙门里一队差爷路过惊走了老虎,他才保下一条命,只不过没了一只胳膊。

周朗晕乎乎地想,自己什么时候跑山里了,昨天他是出去干什么来着,不过怎么也想不起来……

而镇上的市集中,再也没有了那个卖青菜的秀丽女子的身影,人们都说,她是去边关寻夫去了。

无常道人举着葫芦大口大口地喝酒,像是要把之前没喝的份一起补回来。

“痛快!”他哈哈大笑,因为是用葫芦里面的酒为引,施法压制住了苏迪身上的梦逝花的邪气,所以他只好耐着性子,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喝酒,都快馋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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