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1:乱世比荒年更难

炳龙是带着“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信念，来到小镇白驹的烧饼铺的。他的理想很具体：跟师傅学好烧饼手艺，娶师妹兰英为妻，过上烧饼老婆热炕头的日子，这是他手艺人生的幸福蓝图。不出意外，他的梦是可以实现的。师傅是镇上手艺最好的烧饼师傅，炳龙敦实，干活用心不惜力，师妹兰英也对他芳心暗许。只等学艺师满，一切水到渠成。炳龙就可以守着一炉炭火，开启他幸福的烧饼人生了。

炳龙是个乡下小伙，小镇的生活让他眼花缭乱：两个邻居一个是开青货行的红枣儿，另一个是弹棉花的黑补丁。红枣儿的丈夫在外当兵，多年没有音信。黑补丁的男人死了，雇了个哑巴伙计弹棉花，她每天都要到店里买烧饼。

王家的熏烧猪爪下午出摊，达广的打更声每天夜里都在白驹的上空回荡，还有按烟囱算账、以不变应万变的赵镇长……这些，炳龙只是看看，他最关心的是揉面、发面、火候、贴饼、铲饼，他最关心的是学成手艺，早日满师。那时，他便可以凭一身手艺，顶门立户，现世安稳。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炳龙遇到的不是荒年，而是乱世。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但在乱世，手艺人也束手无策。

白马随着日军踏进小镇白驹，手艺人傍身的手艺无用武之地，师傅被流弹打中，炳龙毫无准备地被推到了烧饼店老板的位置上。

朱辉就是这样，从烧饼店学徒炳龙切入，从小镇白驹切入，让我们感知战争的暴虐与残酷。小镇不是战场，炳龙也不是持戈试马的士兵。然而，炳龙们才是社会的大多数，战争来了，炳龙的生活还在继续，日子还要过下去，他不是士兵，不是将军，但是，战争对他的影响丝毫也不逊于士兵和将军。他们身不由己地被战争裹挟，被战争撕扯，被战争伤害。

师傅走了，教他手艺的人走了，教他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人走了，传统的安身立命的手艺，遭遇外来的侵略，显得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错的不是传统手艺，错的也不是敦实的炳龙。战争这个恶魔，打破了传统的秩序，生生不息的烧饼店炉火在一夜之间被浇灭了。炳龙要将铺子开下去，所靠的不仅是手艺，还有太平的环境。炳龙的手艺人生岌岌可危了。

好像是天无绝人之路，炳龙在跑反的路上捡到了日军丢失的白马。英姿勃发的白马在小镇是个稀罕物，它比牛高大，比驴乖巧，它帮炳龙磨面，增加了炳龙的收入，丰实了炳龙的钱袋子，甚至让炳龙有了贩卖物品的本钱。将欲杀之，必先捧之。当炳龙沉浸在用白马为新四军偷运药品带来的大额利润的喜悦之中时，邻居黑补丁出卖了他。妻子兰英死了，连同孩子也胎死腹中，炳龙倾其所有才保存了一条命，可是除了这条命和白马留下的骡子，他已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无所有。他被战争这个狂魔折腾得奄奄一息。

朱辉以冷峻的笔法，通过小人物命运的被碾压，将战争的无情与暴虐一览无余。

妻子兰英死了，炳龙的理想灰飞烟灭了，求生的本能和抱团取暖的欲望让炳龙和邻居红枣儿走到了一起。也没有洞房花烛，只不过是把隔在两家的那堵墙打通，并成了一家。不合伦理，但对于炳龙和红枣儿又显得那么自然而然，周围人除了酸酸的黑补丁也没有谁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家家的日子都比以前难过了，再拘礼，有用吗？传统的纲常伦理，被战争打破，原有的社会秩序，以实用的方式变异存续。朱辉以这种小中见大的写法，初看是小人物，小日子，定定神，字里行间，分明就是滚滚的历史潮流和不可逆转的战争魅影。朱辉以悲悯之笔，对烧饼手艺充满温暖的回味和无限的怀念；对炳龙的烧饼人生，充满热情的关注和无限的惋惜。炳龙的烧饼店开不成了，炳龙在白驹镇待不下去了，最终，炳龙和红枣儿逃到安丰，又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烧饼店的学艺时光和开店的短暂辉煌，连同挂在墙上带不走的乌木二胡，都像一个梦，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在炳龙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战争对小人物的摧残，战争对传统手艺的毁灭，战争对小镇日常生活的影响和改变，都随着炳龙在田间劳作时重温的板桥道情一样，在风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