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层林尽染的山,见过漫江碧透的水,渡过一叶轻舟。
走过寻常巷陌,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
身躯飘在远方,心灵停在故乡。
广州,是我的故乡,是一面斑驳的蚝壳墙,是一扇透亮的蚝壳窗。
现在已经说不清,广府的第一座蚝壳墙是在什么时候筑起,
追溯史料,在南北朝时,南越国的渔民已经有以蚝壳筑屋的习惯,
唐代刘恂《岭表录异》:“卢循余党,奔入海岛野居,惟食蚝蛎,垒壳为墙壁。”
随着明末清初,北人南迁,以蚝为食以壳为屋的做法便在南粤大地流传开来。
用蚝壳烧成灰,加上石灰,糖和糯米饭捣成灰浆,
一层层的垒起蚝壳,一遍遍的粉刷固定。
岁月沧桑,蚝壳为墙。
在那些颠沛流离,背井离乡的人心里,
小小的蚝蛎是他们生存下去的能量,
更是他们遮风挡雨的港湾。
再后来,蚝壳墙变得愈发精致,
清代的屈大钧记载:“以蚝壳累墙,壳中一片莹滑而圆,是曰蚝光,以砌照壁,望之若鱼鳞然,雨洗益白,一望皓然。”
蚝壳墙从最初的简陋,变成了一种华美的装饰。
明末保留至今的龙瑞祠堂的蚝壳墙,就是如此。
鱼鳞般鳞次栉比的蚝壳镶嵌成一面高墙,
在日光和月光的辉映下曳然生辉,
每逢佳节,祠堂被粉饰一新,古老的蚝壳墙边摆满了鲜花,
焚香祈福,烟雾缭绕之间,族人虔诚跪拜,
墙上的每一片蚝壳就如每一段值得回忆的历史,
记载着几百年来小村庄的大骄傲。
如果现在去广州一隅的小洲村,
还能看到在青砖流水围绕的村里,保留着几面古老的蚝壳墙。
那灰浆早已脱落,剩下斑驳陆离的蚝壳裸露在外,
喧嚣的游客寻找着美食和美景,对这残旧的蚝壳墙不屑一顾。
有些觉得有趣,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蚝壳,拍下照片,
更多的是好奇地张望两眼,随即匆匆而过。
只有村里的老人家,搬来小凳子,拿一把蒲扇,三三两两在墙下坐着,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那些阿婆是否也在怀念年轻时在这蚝壳墙下,他偷偷溜出来,插在她头上的那朵紫荆花。
阿公抽着烟,笑笑口望着阿婆,什么都不需要说。
再寻常的巷陌,也是花香满径。
到了夜晚的小洲村,
旅人早已回到民宿,或在酒吧狂欢,
九转回折的小巷四下无人,
阿婆和阿公的凳子和蒲扇留在蚝壳墙下,
月光如水,洗濯大地,麻雀在墙头不再多嘴,埋头酣睡。
每一片蚝壳就如夜来香舒展开花瓣一般,
在月光映衬下绽放出灿灿莹华。
如果说蚝壳墙是广州人在动荡迁徙中朴实的见证,
那么蚝壳窗就是广州人富足后对大简之美的追求。
在那个玻璃还是“洋玩意儿”,漂洋过海才能得到的昂贵奢侈品时,
广州人早已以蚝壳为窗,撒出一地光芒。
挑选最肥美的生蚝取壳,层层去掉外层的粗糙角质,
交给最心灵手巧的工匠磨成透光的薄片,再拼嵌成一扇木为骨,蚝壳为镜的蚝壳窗。
蚝壳窗透光而不透明,正巧迎合了深宅大户人家的需要,
日头正好时,打开窗子,清新的空气和阳光洒进房间,
到了晚上,关上窗子,小楼自成一统,不管窗外春秋。
蚝壳窗需要很长的制造时间,更需要有经验的老工匠,
所以在过去的广州,蚝壳窗是身份的象征,
比如现在还保留在陈家祠的几扇落地的蚝壳窗,虽然早已泛黄不再明亮,
但是窗上依稀打磨的痕迹和镶嵌的精巧细致,
依然让人感觉到大户人家的气度和尊贵。
曾经沧海,当玻璃从奢侈品飞入寻常百姓家后,蚝壳窗很快就被淘汰了,
一面面的蚝壳窗被拆下,被当成垃圾扔掉,
欢欢喜喜的换上可扇的大玻璃门窗。
黄金葛慢慢爬满了墙角斑驳的蚝壳窗,爬满没有了灵魂和生气的,时光驻足不前的角落。
再然后,高楼平地而起,每一个这样的角落被水泥抹平,消失不见。
明月光,为何又照地堂,在蚝壳墙下躲藏,不想喝汤。
任由目光,留在蚝壳的窗,为何望母亲一眼就如罚留堂。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蚝壳垒墙,蚝片为窗。
在小蛮腰东西塔映衬下的广州城,
再也遍寻不到西关的旧模样。
蚝壳墙,是否驻足过明朝南迁的马蹄声响,
是否听过南音粤讵的悠扬,
从海洋而来的精灵,扎根在南粤的陆地上,
那脆弱的壳,阻挡不了年岁一年年一层层的损伤,
时光在蚝壳里安然平放,在蚝壳外肆意流淌。
可在我心里,
依然有一面墙,有一扇窗。
有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