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生,顾名思义,是一个在雨夜出生的孩子。我第一次仔细看他,还是初中时的一个夏天。那年的七月好像格外炎热和漫长,屋里空气烈得像个蒸笼。等到日头慢慢落下去,妈妈就会抓紧搬出家里的小木桌,再拿两个矮脚凳,去弄堂里占上最宽敞通风的地儿。等我背着书包回到家的时候,就可以先坐着这里,迎着过堂儿风,舒舒服服地做上一会儿作业。等到天暗了,书本上的字儿渐渐模糊起来,屋里飘出最爱的糖醋排骨的香味,晚饭就准备好了。我连忙收拾好桌上散落的书本,蹦蹦跳跳地窜回屋,帮妈妈把刚出锅的菜端出来,再给爸爸拿上两罐冰啤酒,开始了一天中最快活的晨光。
然后我就看到了雨生。每天这个点儿,他都拖着一个比自己还大的蛇皮袋,挨家挨户地收拾大家丢弃的易拉罐。今天他好像比平时早些,爸爸的啤酒才刚两口下肚。他也不上前,就远远地偎在墙角,大大的脑袋杵在瘦削得过分的身体上,像是一根滑稽的豆芽菜。
“雨生,你等会儿啊,喝完了再给你。”爸爸指着桌上的啤酒罐儿,远远地招呼他。
雨生像是吓了一跳,赶忙挺直背摆了摆手,表示不急。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随即又闭了上。就留下腼腆的笑,低下头不再看我们。
“唉,这孩子也是可怜,本来也是刚读初中的年纪了,现在。。。。。。”妈妈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2.
雨生家住在巷子那头,应该是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他的爸爸很小就没了爹,是被雨生奶奶一个人风雨里拉扯大的。那个时候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日子难过,也使得老太太逐步养成强悍粗鲁的性子,铸了刀枪不入的金身。我从小就怕他,不知道谁家的猫儿叼了他屋前晒的鱼干,她能坐在巷口骂一天,从不长眼的老天骂到自己的早死的老伴,从隔壁满街乱跑扰了她午觉的光屁股小孩,到自己不成大器的儿子,她的叫骂声儿可以一整天不重样。直到儿子回来做好晚饭,她才颤颤巍巍地起身,甩着硕大的屁股回了屋。
雨生爸爸是木匠,做的一手好木工活儿,家家户户不管是打个柜子,还是装个门窗,都会叫上他。男人老老实实的样子,话不多。有次家里衣柜门把手脱落,也是雨生爸爸来装上的,说是小活儿非不肯收钱,所以每次路过我家门前,爸爸都会叫住他,递上跟烟,他就搓搓手,不好意思地笑,腼腆的样子跟雨生如出一辙。
听隔壁婆婆们茶余饭后聊天,雨生爸爸年轻时带回来过一个姑娘。瘦瘦小小,也是很和善的人儿,两个人站在一起,都是羞涩的笑,说不出的登对。但是雨生奶奶瞧不上,姑娘家是北方农村的,条件差,还有两个弟弟。这结完婚别说帮衬家里,不掏光自个家底补贴娘家就不错了,再说女孩弱不禁风的样子,女人这样不好生养,就是要像自己这样,百来斤的稻米扛起来都能脚底生风,才能撑得住这个家,雨生奶奶这样想着,就不肯同意了。雨生爹也是真的喜欢女孩,长这么大,第一次敢跟自己强硬的母亲唱反调,硬着头皮也不服软。雨生奶奶急了,媳妇还没娶回家,就敢这么跟自己杠,二十几年的苦累喂了白眼狼,这还得了,于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逼急了操起来桌子上的百草枯就要往嘴里灌。雨生爸爸哪里见过这个架势,哭着喊着就给他妈跪了下来:“妈,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男人终究还是跟女孩断了,据说那段时间,雨生爹不干活,也不出门,整天躲在家里不见人。雨生奶奶大着嗓门冲街头巷尾嘀咕的婆子嚷:“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还找不着吗?什么样的女人关了灯不是一样睡,老娘还不信了!”也不管其他人的嗤笑,转身回屋重重摔了门。
等到没两天,雨生奶奶就领回来一个女人,跟她一样,手大脚大,嚷起来街尾也能听到声响。也不知道老太太怎么说服的她儿子,反正没多久两人就结婚了。老太太扬眉吐气,挨家挨户发了糖,也不管别人的眼光,自顾自地嚷嚷开:“我可是给我家大华找了好媳妇,胸大屁股大,一准能生儿子。”
跟老太太料想的一样,没多久雨生就出世了。老太太瘪着个嘴,笑的像一朵枯萎的菊花:“我就说吧,我就说!”雨生他爹难得见了笑脸,也不整天不着家了,守着儿子,见谁都要抱出来给看一看,摸一摸。
雨生从小调皮,东家屋头揭个瓦,西家锅里滋泡尿。老太太护着,雨生爸爸也管不住他。有时候皮的厉害了,有街坊去他家里告状,他娘就风风火火地冲出来,拎着耳朵骂骂咧咧把他从街那头拖回了屋,然后整个巷子都会听到妇人震耳欲聋的打骂声、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老太太呼天抢地的叫闹声。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应该是雨生七岁那一年。他爹在家做活时,锉刀不小心割了手,血一下子就淌了下来。雨生正是鸡嫌狗憎的年纪,比那孙猴子还能折腾,这会儿捡了刀子拿了碗,就要学电视剧里滴血认亲的戏码。他爹哪里拦得住,等包好伤口去找他时候,面前的碗里已经明晃晃跳动着两滴鲜红的血。
“奇怪了爹,咱俩的血咋融不到一块儿去。”雨生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仰着脸,一脸懵懂。
雨生他爸却站不住了,那两滴泾渭分明的血红刺伤了他的眼。是啊,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咋到自己这里不对了?男人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这些个东西都是话本儿上戏码,做不得数的。但是这人啊,一旦起了这样的疑心,就再也压不住了。就好像春日里破土而出的野草,在心底疯狂发了芽。
也不知道经过怎样的挣扎,熬过多少无眠的夜晚,雨生他爸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还是带着两份检材去了省城。等到再回来时,像是从炼狱走出来的魔,眼底再无生气。
3.
雨生家就这么散了。他妈没有否认,婚前有一个相好,也是因为家里不同意,就分了。结婚后偷偷来往了几次,却不想怀了孕。她不知道孩子是谁的,想偷偷打掉,却被老太太发现了孕事。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生了下来,也存了一丝侥幸,万一,万一是自己多虑了。
隔天,雨生他妈就收拾包裹离了家,一句话都没有留,孩子也没有带走。雨生他爹像是失了魂,整个人被掏空了,行尸走肉一般,嘴里念叨着什么。老太太气得快发了疯,在家又哭又闹,只是再没观众,看着儿子冰冷的目光,老太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也不敢多话,领着雨生赶去儿媳妇娘家,要讨个说法。
女方家里也不是好惹的,据说是拿着扫帚把他们赶出来的:自家好端端的女儿嫁过去没了踪影,没找他们要人,还有脸来闹事!等到一老一少灰头土脸回了家时,雨生爸爸,也没了。
4.
没有人知道男人去了哪里,除了定期寄一点钱回来,再无音讯。老太太年纪愈发大了,佝偻着背,走街串巷收废品,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威风。雨生呢,一夜之间变成了无父无母的野孩子,老太太打了几次,也赶不走,就随他了,每天给碗饭吃,只要饿不死就行了。
有人说,在北方一个城市,看到过雨生爸爸,旁边站着的,好像是当年领回来的那个女孩,还是瘦瘦小小,一脸腼腆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