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二娘不是我奶奶的本名,是她十几岁嫁到爷爷家后,得了这个称呼。因为爷爷排行老二,名字里有个根,所以人人便叫奶奶根二娘,至于她本来姓氏名谁,倒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于是,奶奶用根二娘这个身份,在李家走完了此后漫漫的一生。
奶奶嫁到爷爷家,生了4个儿子,这在当时的农村,可是光宗耀祖的事,但她的命运并不好。奶奶还年轻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于是从此守寡的她守着几亩地,把四个孩子拉扯大。乡里乡外认识奶奶的人都说她很能干,我想这都是出自真心和钦佩的。
做为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奶奶,寡妇根二娘,她养出的四个儿子,在乡里人眼里都有出息。老大到了镇上当乡干部,老二是我爸,当兵从政委退伍后做了工厂的中层领导,三叔考上师范成为教师后来一直到校长。
稍微差点的是四叔,当兵后回到老家,继承了土地,做做农副产业。但他引以为荣的是,他娶了城里来的小姐,镇上最好看的女老师做老婆,住进了教师宿舍,并生下李家最漂亮的一个女孩。
所以,我也应该对奶奶竖起大拇指。在她四个儿子成人之前,一个女人独自扛着这个家,把孩子培养出来,那些生活的艰辛、磨难、困苦,很难想象,想一想都不寒而栗。
但从我记事开始,从来没见过奶奶在谁面前吐过苦水或者忆苦思甜之类。对她而言,也许这根本就不值一提,即使没了老公,努力养大自己的孩子,也是自己的本分事。至于儿子们出路如何,都是个人的造化,没觉得有什么功劳可谈。
奶奶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高高的槐树,一排宽大的土墙房,砌在两个台阶高的石头地台上,前面有一个连通的开阔门廊。院坝里铺着水泥,边上种着一些花草,角落养着鸡鸭,院中间摆着小木桌、长条凳。我在乡下寻到的一切有趣东西,野果野花,小虫小鸟,枯木怪石,统统带回院子里玩,奶奶家就是我儿时记忆里的乐园。
奶奶年迈后,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宁愿自己独自住在乡下,过着自给自足的乡村生活。房子从旧到翻新,院子从小到扩大,她都守在这里。这片她熟悉和赖以生存的土地,这些乡土人情,也是她生活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所以,关于奶奶的记忆都在逢年过节时。小时候的每个春节,一大家子人便会从各地出发,坐火车或汽车,回到乡下,聚在奶奶家里团年。那些路途上归家的喜悦、激动和期待,在没有奶奶的日子里,我以后的生命中,渐渐难觅踪迹。
过年时,十几个子孙热热闹闹地团聚在老家,大人们帮着做事,我们七八个小孩凑在一起,彻底解放着天性。屋里院中,床上地下,唱戏打仗,一片狼藉,然后转战到菜地里池塘边山坡上,各种把戏,不亦乐乎。这时,奶奶常会跟在我们后面,甩着没裹的大脚,追赶带吆喝,她哈哈的笑声,老远都能听见。
奶奶个子不高,是个精干利索的小老太婆。从小时候到我长大,她的模样仿佛从来都没有变过,头发在脑后梳起个发簪,一张皱纹密布的脸,在这些皱纹里有生活的沧桑吗?我没看到,我看到深深的皱纹里更多地刻画着慈祥和欢喜。
奶奶性格开朗、乐观有趣,她年轻时农活干得好,到老还做得一手好菜。年席上她总能变出一桌桌美味佳肴,色香味比餐厅的强多了。忙完后她会坐到上方,高兴地和儿子们喝上几杯,开开玩笑,我家父辈们的酒量和幽默感,估计都是从奶奶这里遗传的。嬉笑怒骂中,奶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在我眼里像一朵生动美丽的花。
因为自己生的都是儿子,奶奶对孙女们自然更加偏爱。每次回老家,奶奶做好我最爱的麻辣凉拌鸡后,总是先悄悄把我叫到身边,用小碗把鸡翅膀挑出来,笑咪咪地看着我美美地吃光。
可惜,奶奶走后,我再也没尝到过那么好吃的麻辣鸡了。那是故乡的味道,家的味道,我快乐童年的味道,它们随着奶奶的去世烟消云散,再也找寻不到。
我十几岁时,奶奶身故。如她所愿地葬在老家不远的山坡上,不知道她是否想用魂灵守护这片土地和李家的根基,保佑子孙后代富贵康宁?
随着奶奶笑声的消失,这个大家庭的温暖渐渐冷却散去。亲人们分居各地,忙着各自小家的生计与爱恨,亲情变得淡漠,我们渐行渐远。在奶奶走后的漫长岁月里,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将所有人聚在一起,属于大家的团圆饭成为过去,人气不再的老房子在风雨侵蚀中慢慢化为了一堆黄土。
去年清明,我和堂弟回老家祭祖,正好碰上李氏家族的宗亲会。这是解放几十年后组织的第一次,看来这两年传统文化的复兴之风已经吹到了乡村,人们开始寻根、回归、找寻血脉亲情的缘起。
我在族谱上找到了爷爷奶奶的名字,原来奶奶姓周,名淑华,这个陌生的名字让我愣在那里。从周淑华到根二娘,我仿佛看到了奶奶完整的一生,她平凡、朴实、勤劳、坚韧和付出的一生。即使这一生没有几个人能记住她,但家谱上的一个名字,证明了她这个李家媳妇的存在和位置,也许,这才是一个老式妇女的精神支柱和安慰。
最近,我常怀念奶奶,怀念那个曾经温暖的大家庭,怀念那些单纯幸福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