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舒清。

师傅姓舒，是个道士。

师傅捡来尚是婴孩的我时，我的绣花褥子上绣着的，是清。

如今，叫我“阿清”的人，都死了。

自打我有记忆起，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师傅的长吁短叹。

“阿清呐，你也是个命苦的。”

命苦么？也许吧。

偶尔也会不这么觉得。因为师傅对我甚好，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唯一点，他不准我泄露自己是女儿身。

我问过师傅缘由，师傅说，男女有别，你身份泄露，恐多有不便。

我知道，还有他并未言明的一点，道观是不允许收女弟子的。

于是便配合他瞒着，瞒着便过了一十好几个年头。

那日师傅要带我下山，备置些我的东西。

然后，便遇见了阿寰。

二、

哪怕早知道后来的结局，对于当日的出手相救，我亦是不悔的。

便是第一眼见她，也不忍她被别人欺凌霸占。

于是便出手了。

想要认识她，想要接近她，想要保护她。

一如我之后所做的一切。

我说，“我叫舒清，姑娘你呢？”

“何曼寰。”于是我便叫她阿寰。

她娘怕徐来风那厮找上门报复，于是便托师傅暂时带她躲避。

我一想到她若是答应我们就可以每天在一块了，着实令人欣喜。

但我又怕她舍不得。反复思忖间，一颗心竟都被她牵了去。

左右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问问她的意思。所幸，她应了我。

和她一同在山上的时间似快也慢。

她大概是想家，总也不展眉头。我想她开心，只想她开心。

她这么好看的人儿，若是能多笑笑，该有多好。

我总喜欢叫她阿寰。阿寰、阿寰，嘴唇从闭到张，似画了一个圆满。

她却不甚爱搭理我，老是我在自说自话，不过也没关系，她允我陪着她便好。

如果不是她家的变故，我想也许能一直陪着她。

也许是久不出山，我们终究还是小看了徐来风的势力。

阿寰听闻她家的噩耗便晕了过去，我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徐来风的人就寻上山来了。

我见这势头，便知徐来风压根不是为了催债，而是要抢人，抢我怀里这个人。

师傅喊我先带她下山避避，我犹豫了片刻，咬咬牙还是带她走了。

我不能让她涉险。

可是我也放心不下师门，安置好她便立刻折返了。

回师门后不知怎么师叔师伯们竟跟徐家的家丁对上了阵，对方竟然招招都是杀招。

以往我只与师兄师弟切磋，何时见过这番阵仗，又见师傅受了伤，也不作多想，拎起剑就杀到对方面前。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我受了很重的伤，被师傅护着退到山门外，再往后，便不记得了。

三、

我醒转的时候，已不知身在何方。

有一位好心的哑婆婆一直在喂我汤药，我左肩处的刺穿伤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念着师傅和阿寰，好几次想要动身都被婆婆拦住，我没力气拗过她，只好安安心心养伤。

我央阿寰等我，她应了，只是不知会不会等我这么久。

待伤愈，我辞谢了哑婆婆，马不停蹄去找阿寰，破庙似是许久没人来过，推门的时候惊动了些蛛丝尘幔。

我见地上枯枝摆着已然铺了一层灰的“镇”，便知阿寰应是去镇上谋生了。

思索一番，还是决定先回师门看看。

可我没想到，当日一战，却是我师门灭门之灾。

我怔怔看着眼前的尸骨，不敢相信，亦不愿相信。

从那日起，我便只剩阿寰。

我将他们都葬了，葬在山门外，守了三天，便去了镇子上。

却听到阿寰要成亲的消息。而我只有一个念头，带她走。

再没师门约束，我便着了女装。阿寰要成亲是么？那么，便嫁与我吧。

我让她等这么久，合该赔这辈子给她的。

带走阿寰，我再来为师傅他们报仇！

四、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本应该在前厅喝得烂醉的徐来风会在这时到后院来。

“臭道士！别以为你换了女装我就不认识你了。敢给你爷爷我难堪，今儿个我就叫你有来无回！”

我知晓自己已是穷途末路，可我不愿连累阿寰。

带她走吧，怎么也要护住她的。本来我也只有她了。

终究是我想得太过完满了，没想到成了这瓮中之鳖。

我拼起全力提着身形，一手揽过阿寰跃上房顶，几个轻踏步携着她越过院墙。

身后是杀气腾腾的呐喊，阿寰紧搂着我的腰，我能感觉她痴痴看着我，可我片刻也不敢耽搁。

我运气提身到之前落脚的客栈外，翻身到早已准备好的快马上，一手拉过她到我身后，嘱咐她抱紧我。

徐来风似是没有想到我有所准备，传来震怒的声音，“给我杀！”

我不敢耽搁，缰绳拉得紧紧的，驭着马儿跑得飞快。

耳后似是“噗”的一声传来，我全神贯注在逃跑，没甚在意。

许久，终于身后穷追不舍的家丁不见了。我仍是不敢掉以轻心，走远一点，再远一点，以后就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阿清……”身后人终于肯这么叫我了。

“带我走……”

五、

我满心沉浸在救走阿寰的喜悦中，她央我带她走定是已经原谅了我罢。

我一边扯着缰绳一边与她解释。

“阿寰，你怪我罢……

“我不是有意留你等我这么久的。”

想到师门发生的惨案，眼睫又被泪水润湿了。我咬咬牙，也不打算让她知道这番噩耗。

“只是……山上有些事耽搁了……

“你别恼我。以后我都一直同你在一起，可好？

“阿寰……我以后定会护你周全，不再让别人欺负你。

“阿寰……我……很想你。”我说了很多，口干舌燥，见她没搭理我，心中不免忐忑。

她双手箍着我，我也不便望向她，就接着解释。

“我那时……受了伤，在一个哑婆婆那里养着。”我感到她攥着我衣服的手一紧，欣慰笑了一下。

“关于我的身份……抱歉一直骗了你。我是师傅捡来的，道观不收道姑的。”提起师傅，我又沉默了，身后人也沉默着，却紧紧贴上我的背。

不知是因为骑马还是因为逃跑的紧迫，我背后起了薄薄一层汗，身子莫名燥热起来。可就是我这样热了，贴着我的身子仍是冷的。

“阿寰？”我见她一直不吭声，忍不住询问一句。

良久的沉默，我的耐心好似快要消失了。

“阿清……好好活下去……”

六、

阿寰走了。

我把她葬在华山，以剑为碑，以雪为冢。

我们出来的时候她中了暗箭，她怕拖累我，深深忍着疼。

我觉得该死的是我，可我偏偏是她的遗嘱。

我什么都没有了，连报仇的想法都没有。能报仇又如何呢？阿寰会回来么？师傅会回来么？

如果不曾认识他们就好了。如此便不会承受失去他们的苦痛了。

又想起师傅说我是个命苦的了。

在同阿寰一块的时候甚至都感觉师傅同我说的是一句玩笑了。

可如果不曾认识他们，不曾认识阿寰么？我从未后悔认识她，只是悔恨我未能护她周全。

往后我就孑然一人，照阿寰说的过吧。

只是真的……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