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今天上午,他去拔了牙。

拔的不是智齿,是一颗好牙,在下颚,左侧虎牙后面的那颗,不知道叫做什么的牙。

走进牙医诊所的时候,推开玻璃门,一股独特的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感觉肺叶变得洁净,混杂着一种类似牙龈酸痛的感觉,牙科的味道。

前几天已经联系过医生,制定了方案,今天是实施的日子。前台小姐迎了上来,认出他的脸,告诉他可以先上二楼,在沙发上坐着等待医生。手上拿着一把滴水的长柄伞,正在收起来,小姐想帮他放好,他拒绝了,走回门口将伞柄插进剩余的空缺中。

楼梯盘旋向上,他在二楼站了一会儿。一共三四个诊室,由模糊的玻璃窗分割开来,楼层中央放置着一个黑色皮革沙发,左手边是一台饮水机,上面零散放着几个空纸杯。

偶尔几个穿着绿色护士服的人快速出入各个诊室,玻璃窗传来牙医电锯的嗡鸣和断续的呻吟。他给自己接了杯水,然后在沙发上坐定,指尖摩挲着纸杯外壁。他不觉得渴,但接一杯水很合时宜。

头顶白炽灯亮得显眼,淳磊端详了一会儿,视线回到纸杯上。他感觉自己要开始想事情,于是把水放在了面前的矮脚桌。刚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主治医生走了过来。他站起身,视线和对方平齐。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人,穿着无菌服,头上戴着绿色布兜帽,口罩和帽子之间,眼睛显得狭长而拥挤。

请问是淳磊先生吗?我是您的主治医生,今天由我给您操作,男人说着,将他带进一间空着的诊室。进去,看见另一位年轻的女生已经在牙医床旁等待,手上是蓝色消毒手套,显得十分安静。

半躺着,医生先给他看了之前拍的片子。模糊的灰黑里,他的整个口腔,骨骼,都被清晰地投映在大显示屏中。

您看,就像之前说的,我们首先把您下颚左侧的小乳牙拔掉。等恢复了,再把您右侧上下颚的小乳牙拔掉,最后左侧上颚的小乳牙拔掉,男人指着屏幕中的阴影,在每颗牙的位置挠一挠,好像它们已经被拔除。

但是您看,下颚有两颗智齿,埋在左右侧的深部,男人把手指挪动着,指出两颗分布在凹槽后端的阴影,静静地横躺着,像是两个乖巧的孩子。

所以我一共要拔六颗牙吗?淳磊问,眼睛看着男人。是的,但是智齿没必要这么快拔,您看,它们都还埋着,而且横躺得很厉害,要等它们露出头来了再拔,不然得切肉挖骨,难度高,也很痛苦,男人说完,看了看一旁一直安静的护士,抬手准备医务用具。

淳磊调整了一下躺姿,四十五度角看着面前的探照灯。他觉得无所谓,牙齿站错了位置,所以要拔掉,算是一个小小的惩罚。他的骨头已经长实了,没有扩张口腔的必要了。他的牙弓窄,上下颚都是,这导致两个现象。一个是他下颚左侧的虎牙被挤进了里面,放置舌头的时候能感受到牙齿尖尖的上端,不过他早已经习惯了。另一个是上颚,牙齿还算工整,但是全部往外飘,是一种畸形的整齐。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让口腔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整齐。金属工具互相碰撞的声音进入他的耳朵,他忽然感觉有点可惜,或者说愤愤不平。虽然都错了,但两颗智齿错得最严重,现在却是要先把错得没那么重的乳牙给拔了。像是闯大祸的孩子和新入职的员工,前者找个地方睡去了,后者却马上被开除。

男人拿起一个针管,刻度里装着透明的液体。淳磊把嘴巴张开,感受针头逼近自己的牙龈。一阵刺痛,针头穿过皮肉,刺进了牙根,手指推进,一股冰凉的感觉在齿间深处弥漫开来。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针头抽出,开始拔牙了。淳磊闭上眼睛,眼皮里映照红色朦胧的光。医生把脸凑近,用同样冰凉的金属把口腔撑开,剔除牙龈周边的肉。他没有知觉,只能听到沙沙的声音,除此之外是麻痹。又一股温热的感觉流淌下来,他知道那是血。

拔出的过程好像有点艰难。男人从护士手中接过了好几个钳子,小心而用力地使劲,却始终无法达到想要的效果。淳磊感到一种坚硬的东西慢慢从皮肉深处被抽出,下方的骨头在无力抵抗。期间钳子滑了一下,在嘴里碰出哐当的声音。有点被吓了一跳,睁开眼就听到护士轻柔的声音,说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拔出来了,会不会痛?请再忍一下。眼睛往旁边一撇,似乎能透过口罩看到医生板着脸撅嘴用力的表情。

他不觉得痛,但是那声音确实温柔,好像让心情都变好了。他重新闭上眼,心想如果最后拔了六颗牙,自己的口腔会不会变得更小。是一种内在的小,像是本就不大的白纸,写下的东西更少了。

不知多久,拔出来了。医生用钳子夹着那颗无辜的乳牙,问他要不要保留带回家。淳磊看了看,牙齿的根部几乎是露出部分的两倍长,上面散布着一些血丝。不用了,他说,我不带回家。医生点了点头,留着算是个纪念,不要的话那就把它扔进垃圾桶。淳磊沉默着答应了,但是心想为什么是垃圾桶,虽然那是一颗已经无用的牙齿,但也是身体的一部分,现在要被丢进垃圾桶,又有点不甘,像是被莫名的轻视了。

他回到一楼,那里有张更大的沙发。他坐着嘴里含着棉球,等待血止住。几十分钟后,医生检查完伤口,告知他一些拔牙后的注意事项,并且会发给他的微信。他确认过后,在门口抽出雨伞,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雨应该停了有一会儿,中午阳光清澈,像是被淘洗过,在深浅地面水洼上映射出零碎的色泽。起了一阵温热的风,裹挟着雨水的潮湿,吹动路旁榕树斑驳的枝条,彻底带走了他身上残留空调的余温。

初夏,是从温润转为炎热的季节。

他不觉得肚子饿,虽然早饭也没吃,但他就是不觉得饿。用舌头轻轻感受了一下拔牙的位置,感觉有点空虚,一个长在身上多年的东西在半小时内就被剔除了。他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要再舔牙龈,去河边散一下步。

淳磊的家离牙科诊所不远,牙科诊所离河边不远。穿过榕树和马路,走下石台阶,就到了河边。

工作日的河畔,又是正午,几乎没什么人。夏季的温度裹挟河水微弱的腥味,沿着河滨栈道延伸。他在太阳底下走了一段,觉得热了,身上胶粘,于是就近找了个树荫,坐在下面的长椅上。

淳磊现在的生活很慢,时间变得很多。或者说,没了工作之后,他有更多时间去想之前的事情。于是他变得习惯性地去想事情。

不过为什么是之前的事情呢?他有时候这样想,像是生病在皮肤上留下的斑,过了一年去挠,皮屑褪下,曾经的斑痕又显现出来。他不觉得痒,那为什么要去挠呢?

又是一阵风,这次带着河面的腥味,盖过他的脸。栈道后边的公路行走着很多车,车轮和引擎碾过柏油路,混杂树叶落地的声音,让他感觉有点放松。

河面涟漪,杂草丛生,水面变得狭窄,像是自卑的瘦子。他看着荡弋的波纹,想起自己以前喜欢写东西,很多想法和感受,即将溢出,所以将它们倾洒,等待下一次上涌。时间被延长了很多,他早已不去写。光阴流梭,当然也有忙碌的成分,他心里逐渐装下很多东西,却不再翻涌,而是像河底的淤泥,混杂各种生物的残骸,接受着水的冲刷沉积,静谧地卧着。之前的文字,像淤泥之上的水层,时而浑浊时而清澈,一刻不停地流动。鼻尖萦绕的不是水的味道,是河淤挥发的味道,他无法抓住,也无法付诸实践。

淳磊在长椅上顿了顿,从兜里摸出烟点燃。烟雾向河堤的对岸弥漫,又被风打散。他知道自己心里还有很多,同时也是个健忘的人--这么说好像不太准确,回忆在留下的时刻就很稀薄,现在被刷上了一层漆,除非对着太阳映照,不然什么也看不到了。除开身边的事,他自身似乎也随着时间被擀成长条而越来越单薄,伴随某种羞耻感,被风不断鼓动。

淳磊从长椅上起身,举着燃了一半的烟蒂,四处张望,没找到垃圾桶。于是他坐回去,用鞋底灭了烟,然后放在脚边。阳光还是很好,但过不久就会有云聚拢,然后会下起雨来。

初夏的雨总是莫测,淅沥,让拿着雨伞的人感到窘迫。斑鸠开始咕咕咕三声叫,回荡在河岸,像是从树的间隙里生出来。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对香港夫妻走过,背着登山包,步伐轻健,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粤语。

他学着那对夫妻在周边踱步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太阳,低头捂着点燃火机,又走回长椅,找了个舒服的坐姿。


高中的时候,他并没有去认真读书。

期间主要做了两件事情--他从那时开始写东西,然后就是和人聊天。

写的都是自己的,大多依附于感受。没看什么有营养的书,也没写出来什么有营养的文字,只是冲动充沛,几乎不需要去抓住,像是断掉的随风飘曳的蛛丝,很轻易落了下来。

至于聊天,他不认为自己是个健谈的人,但擅长让对话进行下去是确实。哪怕不痛不痒,能使有东西从嘴里出来,抛出一些问题,也不让对方觉得厌烦,慢慢地去靠拢,他觉得这也算一种本事。

这种不负责任的交流也导致一个问题,或许自己在过程中也有所察觉,说出口的东西依旧无关痛痒,却仿佛在不断偏移,像是堪堪附着在树皮上的落叶,被风一抖,盘旋着落在旁边的河面,随水流飘远去了。

他当时并不以为然,觉得聊天到底没啥所谓,脸皮薄,也没什么勇气,寻求一些更深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他也没去做。列车前行,闸道齐头并进,大路的尽头是山和隧道,闸道的尽头是沙和路障,他看不到洞穴那边的一端,尘土飞扬,再消散,山和路和隧道也随着消失不见了。

记忆比较深刻的是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当时是个艺术生。

教学楼一共十五个班,四个历史班,十个物理班,一个艺术班。他在的历史班位于一楼,旁边就是艺术班,也就二十出头个人,三个男生。他的班差不多五十个人,十个男生。艺术班也不全是学美术。有的学美声,有的学萨克斯,还有学舞蹈的。

女孩儿是播音生。

他第一次听她说起,觉得不明所以。播音,他心想,是不是电视台主持人之类的。女孩儿看着他的眼睛,也好像看到了他的所想,撅了撅嘴,说,播音当然能做主持人,不光是电视台,但这个不是重点,你知道吧,我们学播音的靠的是一张嘴,不是唱歌,是说话,表达,你懂吧,一种更加单向的输出。

他想了一下说,嗯我知道了,给老人家卖保健品这项技能也是功不可没,你加油。

女孩儿骂了他一句,独自食堂吃饭去了。

那是一天放学,天色昏沉,夕阳烂在了天空的另一边,向四周漫开,沉下一片略微斑斓的霞光,延伸至灰白的云端。教室里本来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开灯,他课桌的对面那把椅子反着放过来,现在上面没有了人,一股萎靡的阳光缓慢映射下来,尘絮还回荡在他的脸前。

他顿了顿,把作业塞进书包,走出校门回家去了。

公交车上,他回想着女孩儿的模样--她有一双不错的瞳仁,但是三白眼,放松的时候好像存着一股怨气。下面是一只精致的鼻梁和薄的嘴唇,脸型介于锋利和匀称之间,还有点苍白。头发披肩往下,平常都是散着,发梢看起来很干燥。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女孩儿极其瘦削的四肢,双臂,好像铅笔削过头一样,从校服短袖口伸出来,能够轻易地握住,显得特别空荡。

今天其实是他们第一次说话,而女孩儿确实说了不少话,所以他认为她应该是个健谈的人,只是和外表的偏差有点大,倒也不至于影响播音的考核--播音统考十分看重考生的形象。他又想了想,当时最后一节课结束后,肚子忽然特别疼,于是把外套卷成团捂着趴在桌上。感觉人已经走光,教室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抬起头看钟表,就和前方不远刚起身的女孩儿对上眼。他觉得自己脸色应该很难看,所以别了过去。听到对方收拾书的声音,然后是包放下的声音,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他把耳朵贴着桌子,感觉想拉屎。脸颊不远处一个人声骤然响起来,把他吓了一跳,肚子忽然也不那么疼了。再抬头就看到女孩儿的三白眼,直直盯着自己,显得很镇静。

那之后肚子也不疼了。快到家,天彻底黑下来。他忽然有种改变的冲动。改变什么?他不知道,像是朝刚刚沉寂的夜空挥出一拳,又差点打到自己。索性不去思考,深呼吸,清凉的空气在清凉的傍晚荡漾。


女孩儿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问他,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他说,我知道,你是学生,你学播音。

她说,你肤浅,我是问你除了播音,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他把身子往直了坐了坐,看了看对方拿着冰淇淋的手指,也像是削过一样,伸出棱角的枝杈,黑色细波纹的皮革腰带很轻易地在她身上收紧。

嗯,我不知道你会做什么,但我觉得你适合教人减肥,你的嘴很厉害,事半功倍,他说。

现在是周末,晚些的下午,阳光开始疲惫。上午的时候,女孩儿联系他,有事情要说。

他不想太早,这样一天显得十分漫长,于是在午饭后碰头,地点在创意园--那是一个文艺园区,分南北两侧,中间由一条狭窄的绿化带和柏油路隔开。园区不大,应该塞不下两个商超,咖啡厅却像林间的树一样多,几个书店和中古店零散分布,像是树梢的果实,很多人沿街摆拍,奇异的人像涂鸦遍布墙体,光束笼罩,明艳而生动。

他们正在北区的一家 bar,门匾上一簇生锈的铁丝向外绽开,生锈的单车在丛中延展,显得摇摇欲坠。店内灯光昏暗,靠墙的一排小包间,依次用米色麻布隔开,丝织流苏低垂在台阶表面。他们坐在最里面的那间。

女孩儿又笑了笑,然后说去你的吧,我做装置艺术。

他思考了一下。他完全不了解装置艺术,也不了解艺术是什么。他觉得一样东西,给予

冲动,让他得以接受,就是一件美差。

是那种会动的装置吗?他问。

不是。为什么说是会动的?

我不知道。装置应该都是这样,赋予自己动能,不是吗?

嗯,你对装置的认知和我有很大的偏差。你说的装置和我说的是同一个装置吗?

我不知道。我应该跟你道歉吗?

不用了,你是那种习惯道歉的人,这没有什么所谓。

他笑了几声,觉得眼前女孩儿纤薄的身体丰满了一些,端起膝盖前矮桌上的杯子又喝了一口,舔了舔嘴唇,泡沫发散,融合再破碎,发出酥脆的声音。

我用玻璃来做,各种颜色的玻璃,有时候还用水晶,她说。

他想象了一下,女孩儿用脆弱的手指黏合脆弱的玻璃,做出摇摇欲坠的成品,丝线牵连,透过彩色窗的阳光透射,映出斑彩的影子,附着在她的皮肤上。

你是天秤座吗?女孩儿问

我十月二十号出生。

嗯,我有次用蓝绿红的玻璃做了一个天秤,秤砣上做了滴状的水晶,花了我五天,虽然不是我最满意的,但做了就是好的,看久了也喜欢上了,我是这样想的。

我能想象出来,他说,我经常写各种根本没见过的东西,但我能凭某个印象写出来,相关或不相关的印象,它应该是,也确实是这样。这个天秤,它能左右摇摆吗?

女孩儿把冰淇淋换了一只手,搭上另一条腿,说,有一次去外地,带上了天秤。住酒店的时候,下楼,没有站稳,把它摔了,碎了一地,像一碗水一样在地上摊了开来。

他没有说话,看着女孩儿啃了一口冰淇淋麦黄的底托,探出手臂将杯子拿在半空,清澈的棕色透过灯光在桌面形成摇曳的波浪。

她说,然后我在酒店厅堂哭了一场,声音特别大,全部人都看着我,我看着地上的玻璃,五彩缤纷,像是游动一样,特别好看。

女孩儿说完将杯里的液体喝光,捻走他手边的瓶子又给自己倒了点。

他想了一下,说,天秤碎了也还是天秤,像写东西一样,一件事情反复做,要的是个体验感。你今天找我出来是什么事?要给你也来一瓶吗?

不用了,你不会喝完的,我在喝你喝不完的那部分。

好,那你要说什么事情?

嗯,我还没想好。

包间的对面一侧放置着一张台球桌,绿色的台面在白炽灯底下非常鲜艳。他透过帘布的缝隙看到一个黄毛,耳朵上夹着烟,将台球在中央摆好,晃动几下手臂,球杆刺出,清脆的撞击声响彻,圆球迅速散逸,然后停滞着乱成一团。

好,你慢慢想,我去上个厕所,他说。

从店后门出来,有一个小院子,外沿围了一小圈矮竹,地上铺满了碎石。他听着隔壁街道人群熙攘的声音,天色黯蓝,浓黄的月的轮廓浅浅地嵌在流云背后。站着抽了几根烟。初秋,凉的风一吹,忽然感觉有些话不该出口,牛逼也吹得有点大,使人有些疲惫。

他相信自己对女孩已经有一定的了解。她是个热切的人。这种热切不是体现在和人的交流中的,而更是一种对自身的,像一种自我执拗,有很多话能说,以至于对对方的言语显得十分相信,或者毫不在意,一段对话,比起去听,更倾向于将自己的说完。他认为这可能和她学的东西有关系,播音,导致交流也慢慢变成一种更加单向的输出,除此之外,可能和家庭也有关系。她一个人住在学区房,她的妈在房间和客厅装了两个摄像头,起身去喝水,或者去厕所,便跟着人的轮廓三百六十度旋转跟随,没开灯的夜晚,镜头四周的夜视红光像蛰伏在暗中的鬼魅。

他想到女孩儿搭起的脚尖,轻微踮动,像杯中液体在摇晃,呼之欲出,又感到有些沉闷。

踩灭烟蒂,走出到拐角的厕所洗了个手,把脸也洗了一下。

回到包间,女孩儿的冰淇淋剩下一点麦麸底托的残留,歪斜着躺在桌面,对着面前的玻璃杯发呆。

他看了看女孩儿干燥的发梢,一侧隐没在靠墙的黑黯里。

屁股刚挨到沙发,头的对面响起声音。

你最近有写东西吗?她问,眼睛看着他的脸。

想了一下,前两天把一篇文开了头,大概小几千个字。那只是个开头,像是襁褓里的婴儿。他说,最近没有。一阵子没写过了,灵感枯竭。顺便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皱了一下眉头,苦恼的样子。

这样吗,没事,会写出来的。女孩儿说着,依旧注视着他。

嗯,急不了的,该有的总会有。

沉默。女孩儿不再搭腿,将整个身子放在斑点沙发上,内里的海绵似乎将她吞没。头顶小盏的灯泡,发出暖的光,将目光映照得炯炯。

你能帮我写个东西吗?女孩儿问。

他拿着杯子顿了顿,说,你要写什么呢?

我不知道。可能给我的装置写点东西。你也可以帮我记录一下我的梦。我和你说过我挺爱做梦的吗?

好像没说过,你喜欢做梦吗?我听说频繁做梦不利于睡眠,他又顿了一下,和女孩儿的目光短暂交织,不过我看你挺精神的,可能是瞎说吧。装置的话主要看你,创作东西的人,我会感觉比较有压力,容易陷入无止尽的细节推敲,也难让彼此满意。帮你写梦,相比来可能好点。

嗯,知道了,无论哪边,你肯定能写出来的。你撒过那么多谎,对描述的能力比我强多了。

其实他想说,之前还听说总是去记住做的梦,会逐渐让人分不清生活里的虚实。他认为这种感觉挺浪漫的。现在他不想说了。

女孩儿用手一撑,恢复到搭腿的坐姿,抬手挪动了一下桌面的杯子,好像它会遮挡自己即将出口的话。

我现在就说一个这几天做过的梦吧,反正都要告诉你的,你说是吧。她顿了顿,像在整理书桌上凌乱的书本,让它们得以装进书包。

你知道子不语是什么意思吗?女孩儿说着,把脸凑近了一点,显得有点神秘。

我不知道。哪个子不语?听起来像是一句古文。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弱,于是同样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就是古文的那个,子不语,我梦到这句话了。她用纤瘦的食指戳了戳眼袋,像要把梦境投映在桌面上。

我总是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所以每次都能记住,类似清醒梦,你知道吧。那次我就看到自己在一个很宽敞很明亮的房间里面,四周墙壁是白色,房顶没有灯,也不知道那么亮是从哪里来的,那种白兮兮的光,刺得我眼睛不舒服。

女孩儿语速变快,顺手把手边的杯子喝光,又给自己倒了点。

然后我看到不远有一对书桌,桌子放了台电脑,屏幕上就写着子不语这三个字,椅子还坐着个人,一直面对着电脑,我觉得那句话就是那个人写的。

女孩儿又喝光杯子,给自己续上下句话的容量。

他愣了一下,想起女孩刚才说自己不善于描述,或许也没有这么说,但是这个梦为止很简洁,却让他听的专注,也想继续听下去。

然后呢,那个人是谁,你有和那个人说什么吗?

女孩儿听罢再次喝下,露出一股满意神情。

那个人是你。那三个字是你写的,至少我这么觉得。

他感到四周有些安静,挪开目光,桌上未空的瓶子也所剩无几,女孩儿脸上看不出一丝醉意,嘴角勾起模糊的笑。

之后呢?那个人是我,但我不认得子不语这句话。

然后就没了。房间熄灭了,屏幕闪了几下也灭了,四周太黑,我不知道你还在不在,不过那句话我还是记忆挺深的。我好像从没做过这么短的梦。

女孩儿的手放在大腿上,手指依次敲打着,往后重新陷进沙发。

你觉得可惜吗?女孩儿问。

他感觉有点恍惚,可惜?还好吧,梦是你的,我拿不走,我没办法可惜。

嗯,也对,该有的总会有,没有的也不会有。那你帮我记录一下吧,那句子不语也是,当作纪念。

好,我努力。子不语是什么意思?我需要把它完整地写下来吗?

女孩儿沉吟了一下,瞳仁隐没在睫毛里,灯光去照,显得有些湿润而困倦。

嗯,你帮我写完就行了,我是说,写完这个,你休息一下,不要再写其他东西了。

我在梦里写了很多东西吗?

不是,你坐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你睡着了会写东西吗?

应该不会,我基本不做梦。我觉得如果能睡着了去写东西是挺美好的,像电脑开了睡眠,屏幕是黑的,其实还在运作,有种轻松一些的感觉。

那就是了。我的意思是你在这里,你的手边,不要再写那么多了。

又沉默。他发现自己的双手放在桌面上,坐得很直,仿佛要将自己倾倒在前方,女孩儿一侧的杯中,液体在缓慢摇晃,荡出波纹,逼仄地扩散。

那我把你的梦写完吧。还有其他想告诉我的吗,那个房间?

等待着,朦胧中他看见女孩儿的头发似乎变得很长。

不用了,女孩儿摆了摆手,我做的梦太多了,你不做梦,不过这没关系,你擅于写东西,不擅于饮酒。那么多瓶,不是为了喝完,它们让你感到充实,你的胃口就是那么大。子不语,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不在乎。你不在乎的东西太多了。

她双手捧着杯子,挨在身前,像是拥抱一样,暖黄顶灯下,黑色的瞳孔在眼眶中变得宽泛。

你这样有些残忍。

他说完,忽然感觉很寒冷。面前的人,青春的女孩儿,青春的自己,她说自己会写,但不知道有多会写,生活在那个圈子里,却不是只绵羊,其实时刻都要跳脱出去,然后在草原上奔驰。可能是自己撞到了,为什么会撞到?他没有在奔跑的路上,宽阔,也没有任何阻拦,大概会越跑越远,亦或吃痛,返回,那又有什么所谓呢?她已经跳出来过一次,肯定能有第二次,会不会再撞到?他不知道,但他不愿太狼狈,子弹随时都会射出枪膛,他感觉没有时间去准备。

女孩儿看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不是愤怒或者疑惑,而像在一个凉爽的天气,油柏路边,遇见一只尚且新鲜的雀的尸体,在飞行途中受伤,亦或没了寿命,不常见,心生一丝怜悯,却也不至于将其埋葬。

他想要开口,慢了一拍,电话铃先响起来。女孩儿低头拿起手机,凑在耳边听了听,然后放下,站起身,摇晃了一下。

我哥来接我了,我要回去了。

你还有个哥?现在几点了?

表的,马上到了。

现在还早,你可以让他稍微等一下,或者走慢点。

不用了,我很累了。没什么可以请你的,如果要的话,那个梦给你吧,我希望你能把它当成自己的东西。

女孩儿走出 bar,他并肩跟着。街上的人少了一些,凉风一吹,他不太能感觉到,流云稀疏,夜晚变得晴朗,月轮变得清晰,一丝不挂幽幽映射着地面。

走到路口,他在人行道停下来,女孩儿慢慢走到信号灯对侧,背对着拿起手机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一个卷发穿着黑白套头衫的男生从不远走来,到她身旁,面对着交谈,女孩儿转过身指了指站在路那一侧的他,笑着招了招手,男生看向他,又凑近说了几句,然后两人并肩慢慢走远,融入前方摇摆的人流。

路灯高挑,橙黄,发出棱形的光束,伫立在沿街,投射出夜晚树木浓稠的影子。

他站着,感到心里缓慢涌起一股火焰,或者说,一种余烬,像是篝火燃尽后,留下的散碎的灰白,其间夹杂几簇浅红的炭焰,在静谧的夜晚,闪烁着散发微弱的余温。

他预感这炭火会停留一阵子,在身体的某处,像是迟到的冬眠,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再醒。

人群暗涌,夜色沉浮,他也认为该睡去,赖着,然后在晚一些的时候起来。


大学的时候,他主要在读书。

在的城市靠海,海岸线零碎,有的是山,有的被开发,成为港口,商场,居民区,或者栈道。

有一片海湾边的红树林,延伸大约三公里,在湾的末端拐一个很急的角度,往前是一片商业区,夜晚,能看到彼端璀璨的光,密密地连成一片。两条人行道附着在林边,浅薄的浪,踌躇着跨过低矮稀疏的红树丛,陷入滩涂的礁石,似乎能漫延到脚边。

他在海湾边走。

一天的时间不多。工作日的市民蜿蜒着徐行,跑步者穿梭其中,流下潮湿的汗水。一般傍晚左右,在栈道的一端,走一个来回,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回晚修室。一周六次,一天休息。

倒也不是幡然醒悟,追悔于过去无动于衷。学的是关务,外贸方向。考试落榜后,没能读上外语,被调剂来的。课程之余,他习惯继续每天学两门语言。时间变多了点,像是半夜整理房间,发现墙根的空白,于是把盆栽摆下去。他觉得无所谓。不懂得留白,不是他的错,有些东西不该被扔掉,他只是重新捡起来。墙壁在那里,无论有没有盆栽,它都在那里,无言地进行支撑。

湾面辽阔,跨海桥形成笔直的锥形延展过去,波浪上一条颗粒的光带。

他走的有点快,鞋底发出粗糙的摩挲声。有人在靠海的一侧弹吉他,补光灯摆在身侧,嘴唇开合,和脚边浪里的光晕融在一起。人声嘈杂,又像呢喃,伴随潮汐起落,洗刷湿润的泥滩。

他在高中的朋友,还有那个女孩儿,之后都没再联系过。

听说那之后女孩儿去了集训,然后去了国外升学。前者他能理解,后者却觉得有些愤懑。

他不满的原因主要有两个。首先,女孩儿完全没有和他提过自己一些对未来的计划,这让他感到有些疏离。其次,那之后女孩儿再没和他说话,连带联系方式消失不见,这使他打心底开始反省自己或许的一些过错,无法想通,倒也没有弥补的机会和欲望。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层细汗。风是凉的,海在吐息,裹挟在一起,有点咸也有点热。

放慢脚步,顺着礁石眺望,湾的那边是天水围。堆砌的浪衔接山峦,楼宇在山脚更加紧密地闪烁。

想起看过的电影。春光乍泄,重庆森林。前者已经忘了,后者看了一遍。他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空虚,而空虚是由拥挤造成的。像是沙滩里的蚬子,潮退去,随着下渗的咸湿刨底,浪上涌,又将空洞填补了。

他往前走,找了处栏杆,坐在上面。

烟熏云边,留下猩红的烙印,余烬冷去,留下灰色的痕迹。最近重读了两篇小说。一篇有一段对写作的描述:每当带上耳机写作,就好像漂浮于海洋,没人搭救我,充满了危险,有时身边有鲨鱼游弋,天上的飞鸟也会时不时飞下啄我的眼睛,但是只有这时,我属于我自己,拥有太阳和风,洋流通过我的身体,无论飘向赤道还是北极,都不会让我恐惧。

另一篇写了一个关于预感的故事。这种预感有时充满戏谑,在主角幼时,直到成为一个不太会生活的科幻小说家,始终伴其左右。中途似乎消失,但其实像毛虫在垂降地面,雨刮风里,吐出丝,依依地悬挂,最终还是平稳着陆。故事的后面,主角夜钓时,碰到一个外星人,湖面是它的飞船,背后的山岭是它的天线。外星人来地球找一句被弄丢的话,如果找不到,所有人会死,外星人也会去死,它是自己星球上的最后一个人。

结果那句话是什么,他忘了,不过似乎最终也没人去死。主角是一个富于想象力的人,作者也是。

他又想起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可能是一段时间内的劳累在放松的时刻忽然上涌,也可能是喝了太多,他犯脑膜炎,住了一个月的院。每天输六瓶液,后来减少到四瓶,三瓶。邻床的病人走了两批,他还留着。把电脑带进病房,打开床尾的桌板,夜深的时候,床头灯微开,打字的手,输液瓶垂悬吊在天灵盖,透明管连接血管,显得有点滑稽,好像一个直通蓄水池的泵头。

那时也是写了个开头。他习惯于将结尾最后的一句话想好,再动笔。断稿早已经找不见,那个夏天,那个让他感到满意的句子,断稿的原因,也依旧想不起来,令人怜惜。

他依旧去写,但时常感到梗塞,有些艰难,也有点漫长。想起之前听说,所谓作家,就是写作困难的人。他不是作家,只是写作困难。但也不会感到太焦虑。他并不富有想象力,也不擅长将自己的感受去泛化,形成另一个的故事,进行表达,为之动容。只是手边充实,还有要做的事。倾倒的杯子,只是再次满的时间慢了一些,等待下一次溢出。

至于预感。他低头看了看被海风吹瘪的袖口,包裹着血管和骨头。那簇炭火,他不认为

那是种预感。它在升温,极其缓慢,却也安全。灰烬无法燃烧。滩涂也是,海浪也是。他从栏杆上下来,抹了把后颈,感受到汗珠轻轻下滑。跑步者从身旁掠过,有序的喘息声。他没在跑步,但认为自己也一样健康。

铜色的月亮,海边的蝉鸣。

他迈开脚,向前或向后,道路伸梭,夜色沉浮,像没有尽头,也没有目的地。


飞机下降,一阵颠簸,前轮在地面发出干燥的摩擦,留下浅浅的黑色划痕。

灰黄的田野延伸在朦胧的山群,云层遮蔽,形成斑驳的平原。邻座的两个香港女人已经聊了一路,略臃肿的毛绒衣,裹挟略臃肿的身体。现在她们安静下来,像在高空,气压降低,阀门打开,落地,耳蜗通畅,只剩干燥的缺口。他感到三人排的座舱还是有些拥挤,努力挪了挪,身子紧贴舷窗。

一月末的成田机场,空气比熟悉的更加寒冷。

他站在行李大厅,黑色履带传送各种颜色的矩形,感觉有点恍惚。乘客稀疏,旅游间的淡季,机票偷摸着变得廉价。看了看右手的拉杆,那是一个矮小的行李箱,灰色,不过十公斤重,像腼腆的孩子,趴在脚边。

他不常出差,站在异国他乡的地面,也会感觉距离家有点遥远。

或许是大学期间找了太多实习,毕业后,他很快进入一家当地对外企业。那是一家小公司,市中心的写字楼高耸,玻璃覆盖,在晴朗的中午,反射刺眼的光束。他住在外环的郊区,也并不需要苦于通勤。老板在写字楼租了个几十平米的隔间,员工工作的地方在一幢居民楼,离他家地铁二十分钟。

从技术翻译一职--这么说好像不太准确,公司太小,他很快被调去做财务,时间是做技翻的三倍。他觉得无所谓,也算是对口,之前面对各种专业名词,绞尽脑汁去记忆,现在倒认得不少生僻词。

下榻在练马。

机场在隔壁市,坐一小时的大巴,到东京时天已经很黑。气候寒冷,走在街道,路过新干线车站,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带多点厚衣服,低估了岛国的冬季。出生在南方,使他不善于应对低温,极容易流涕,呼出白气,面前好像变得潮湿。

随便吃了点东西,搭电车同样去往郊区。

下车后拖着行李箱找了一个小时。居民区的路灯太少,狭窄的人行道被夜色间隔,难以落脚。最后在马路旁的巷口找到,一幢三层高的自建房,深蓝色屋檐,包围在一圈一户建中,显得有些窘迫。

他给前台打去电话,没有人接。于是走进一层的门口,它是开着的,木制的地板从玄关处延伸,暖黄的门灯映射着几双拖鞋。他犹豫了一下,穿鞋走进去。廊道短促,两侧编号的房间,尽头的门在打开,亮着灯,收音机播送台湾电台,男女主持人正在讨论眼下的季节。

他喊了几声,没人回应,走回玄关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车辆零散地行驶,在巷口的路面,隐约着发出嗡鸣。几个男孩子穿着类似中山服的校服,扶着单车嬉笑穿过斑马线。他感觉没那么寒冷了,索性把行李放下,在门口的一侧抽烟。

过了十几分钟,确实有些无聊,加之明天还要开会,他不想太困倦,发了封邮件,说明自己已经到了,在门口站了很久。又过了四十分钟,玄关尽头一阵急促的脚步,拖曳着拖鞋,往里看去,是一个有点油腻的阿叔,正讪讪地朝他笑。

阿叔,酒店老板,是个上海人,儿子在东京当地读书。

这里是公共厨房,做饭的话记得开油烟机,就是侧边的按钮,不是那边,是另外一边。阿叔站在炉灶对面,说着张开手摸了摸洁净的排烟口,像在确认它是否还在,显得十分认真。

他点点头,看向自己的房门,门框的小铜片,编号已经有点生锈。挪开目光,走廊右侧的一个房间没有房号。他去问,阿叔说那是他儿子的房间,学校没有宿舍,所以每晚都回来,除了通学,基本也不会打开门。语罢,阿叔又笑了笑,厨房灯映在泛油光的鱼尾纹,有些神态可掬。他看向那扇缝隙,房灯拥簇着挤成长条,里面十分安静。

房间可以吸烟吗?这里有烟灰缸吗?他问。

阿叔想了一下,说,有的,你等一下。然后趿着拖鞋蹬蹬走下二楼,又蹬蹬走回来,手里捧着一个铁色的烟灰缸。

他道了谢,回房放了行李,然后端着缸绕到走廊隔壁的小天台,找了个藤条椅,坐下来。

天空黑邃,眯起眼,能看到微弱的星辰。楼层对侧有一块围着的空地,路灯映照下,裸露出泥土的颜色,是一块拆除后的一户建。

他想到那条排烟管,被锡纸包裹着,干净得有点过分。他不会停留很久,久到去使用厨房,灶台这么整洁,对他并没有帮助。抽完烟,他环抱着双臂,走回房间,打开暖气,很快睡去了。

翌日的会议进行还算顺利。

在市中心,一间狭小的会议室,对面的日本人一直试图杀价,困于交流的习惯,始终显得谨慎而温和。冗杂的措辞,拖沓的进度,他不觉得烦闷或疲惫,看着面前端坐的男人们,西装被熨得笔直,时不时三两聚拢起来,低声含糊。他忽然觉得这一桌的人,包括自己,不该在争抢产品的价格,流通的利润。或许应该去唱片店,狭窄的街道,拎着公文包,走进温暖的空间,戴上耳机去听各种鼓点和失真。

五个小时后,他走出写字楼。想找抽烟的地方。夜晚刚至,楼宇灯光排列成细密的矩形,瘦弱的桦树伸出空无一物的枝干,纷杂的信号灯流窜更加熙攘的人群。冬风一吹,好像能渗进他的骨头。他决定去喝点酒。

兜兜转转到下北泽。

九点,差不多十点。他先是在车站附近悠闲吃了个晚饭,走出店面,电线杆上贴着各种标语,斑驳的涂鸦,顽固的贴纸。沿着松散的人流行走,拐进另一条狭长的街,左侧是一家生鲜超市,透过玻璃窗,主妇们挎着帆布袋,安静地等待结账。再往里走,路灯逐渐朦胧,一排自贩机,窄小橱窗闪烁刺眼的白炽灯,对面是一条往地下室的台阶,门口摆放着各种语言的告示,年轻人们在下降的楼梯旁排成纵队,簇在一起亢奋地聊天。他往阶梯下方看去,一扇打开的扶手铁门,门檐上挂着一个闪烁的招牌,shelter,庇护所,发出彩色的光芒,室内灯光泛动,隐约传出音乐的声音。是一家 livehouse。他又往队列拐角看去,一条小巷子里,有点漆黑,仔细去瞧,才发现那是另一条队伍,几乎看不清东西,人群攒动,专注而沉默。

他继续在附近逛了一下,最后走进一家二楼的小音吧。

楼梯角的铁门有点重,黑色的漆面上贴着几张破损的海报,他用力拽开,一阵熙攘的喧声涌出,又笼罩在红黄交织的光线里。

馆子很小,客人大多是中年。酒柜和吧台纵向着占据二分之一的空间,靠门一端是一个精致的木制舞台,上面放置着一把黑色的高脚凳,凳子上方有一台小电视,昭和的歌词伴随旋律缓慢滚动。

他找了个角落,搬出椅子坐下,看了看菜单,然后开始等待。

酒保端来啤酒,大概有小臂的一半高,又给了两个空的玻璃杯。他很快喝下两杯,暖气一股,喧哗声逐渐粘稠,像是弥漫在干燥的空气中,令他感到疲惫而舒适。

想起开会,又想起同事。他不怎么和同事交谈,或者说,入职以来,除开工作,他几乎不和同事交谈。

他不认为这是种寡言,声音如此之少,乃至接近于沉默。一管牙膏,用完了,卷起来去挤,放在水龙头下,无法渗出,也无法灌注。

说是同事,其人数并不众。一间改造过的五居室,两个实习生,总共不过十几个人。入职那会儿,邻桌的老员工时不时找他攀谈。那是一个高鼻子的男人,看不出具体多大年纪,穿着整洁,疲惫的头发里透露出一股疲惫的酸味。

男人说所谓工作就是熬,想方设法地熬。给河马刷牙,休息一下,依旧看不到尽头。

他当时不太能理解。工作了几年,也依旧无法理解。

看着男人,鼻梁随着说话的节奏颤动,像宣誓自己在脸庞上的主权。他会想起天秤。或许高鼻子不是一个合格的秤砣,不公正的尺量,无法正确地均衡任何东西。可能把吸附在身上的东西看得太重了,冰凉的砝码,包裹在怀中,渐渐也变成血肉的一部分,指针朝一侧倾倒,秤托滞留在底端,男人不去看,也没有去考虑。应该会碎掉吧,他心想,五彩缤纷,像一滩水,漫去看不见的边缘。

已经很久不写。工作繁忙,这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写的都是自己的,他属于写的只有自己的。所以没什么可以写的。

但不认为这是一种消极。一个半杯的水,无法一口喝下,也不好倒进水槽,犁田的农人,河水浸透土壤,挥舞锄头,也不知道该耕向哪里。

酒保在用柳叶刀削冰块,光束映射,冻结着释放融化的温度。一个客人手边架着一小盏酒精灯,幽蓝的内焰煮沸脸边的潮红,被人声一股,打着旋儿熄灭了,焦黑的麻棉吐出笔直的烟,沉淀在天花板。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温度,蒸发潮湿的水分,连带着咸味一起冷却,风干。

之后的几天也在开会。围绕城市,辗转于各个陌生的室内,面对各种整齐的西装。一般是五小时起步,最长的一次有八小时,行进的对话,缓慢融化每个人的脸颊,滴落在圆桌,使他看到自己的倒影。

回国的那天,他七点醒来,床有点软,睡到现在,有点腰疼。

暖气开得太足,有点闷,也感觉口干舌燥。拉开窗帘,再拉开窗户,下雨了。

他擤了下鼻子,再去看,不是雨,是雪,初雪。

洁白,细小的冰晶,飘曳着划过墙壁深色的油漆。生养在南方,也几乎不去更北的北方。上次看见雪,是在小学,和家人去成都,爬西岭雪山。雪花飘降,山间栈道湿滑,又在山腰和栏杆上安静地沉积,山风一吹,眼前一层依稀的白幕。他滑行着前进,树林肃穆,堆了个雪人,橡果做五官,枝杈做四肢,像个白皙的侏儒。嬉笑,然后一脚将它踢倒,和地面融在一起,消失无踪。

今天没有工作。

他没带伞,阿叔送了一把。街道被覆盖,透过积雪,隐约能看见青灰的地砖。马路遍布车辙,深色湿润的条痕,蜿蜒着伸向城际。

凌晨的航班。

白天,他一直在市内兜转。乘坐电车,休息时就出站,找一家咖厅坐坐,喝点热的,翻两页书,然后顺着轨道滑行向另一个地点。碰到几次延误,积雪覆盖铁轨,冰花飘进站台,他不着急,和人群沉默着等待。阿叔送的伞很坚固,透明的伞面结上薄霜,抖一抖便落下一地积水。

傍晚回到机场。

车站附近的斑马线,簇拥着等待红灯。两个人在附近游荡,兜售香烟和酒精。一个比较瘦挑,身上的西装有些泛白,像是穿了很久,另一个更矮,戴着灰色针织帽和厚框眼睛,浮肿的外套,看起来有点敦实。

男人们走到他身前。他说他不会饮酒,也不抽烟。矮个男人透过镜片,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的油印纸,打开看,黑底白字,上面写着他们的教义。日莲大圣人,加粗的字体,下方印着一个模糊的男人,细框眼镜,头发稀疏,身穿正装,嘴角弯曲出一个黑色的痕迹,用手一捻,油墨散开,像是白纸上的污垢。

他说他无法理解上面的日文。矮子看了看身旁的瘦子,后者在裤兜摸了摸,拿出另外一张,放进他手里。再看,全是繁体中文,从右至左竖着排列,像是宽大的条码。两人然后走远,酒瓶轻微碰撞,融入浮曳的灯光中。

候机大厅敞亮,二层有一架木制的拱桥,像一个庞大的摆饰,横跨几家快餐店,背景一幅浮世绘,顺着桥梁延伸至落地窗,雪夜连绵。

行李已经寄存,时间很快变晚,候机厅人群稀疏,在排列的长椅上,安静地困睡。他看了看时间,登机还早。又看了看信息,十几条未读。老苏,他的老板,在白天尝试联系,都被他忽略了。他打了个电话回去。

听说你开会睡着了?老苏问他。

他想了一下,簇在一起的男人,脸上都好像弯曲的汪水,无言地流动。

他说,是的,客户看起来暂时不需要我,所以睡了一下,重新打起精神,才能更好地商酌我们公司的未来。

那头沉吟了一下。

嗯,你是个工作认真的人,这几年辛苦了。机票在手上吗?在的话把发票抬头截过来。到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暂时不要回来了,你让我想想……

挂断电话,他在椅子上思考了一下。自己工位上的绿萝很久没浇水了,叶子的边有点发黄,脚底的排插总是接触不良,不知道换了没有。每天在做差不多的事,不骄不躁,也像一颗嵌在变压器里的螺帽。一个高大的男人弓着身子坐他背后,怀抱着背包,两腿间高大的行李箱,兜帽遮盖脸颊,露出浓郁的络腮胡,发出连绵不断的轻微的鼾声。

他看了看对面的出票台,长条地排列,航司人员坐在橱窗,盯着黑色的履带发呆。地面回荡窸窣的脚步,他走出航站楼,在马路边抽了根烟,灯光式微,积雪漫过脚底,在角落变

成泥泞的颜色。把烟蒂往地上一丢,发出清脆的呲鸣。

他开始沿着马路走。忽明忽暗,雪已经不下,路面开始融化,行进起来有点发飘。走了半小时,路过一座小石桥,跨越一条冰冷的水渠,桥梁附着一层白色,指尖划过,留下细狭的痕迹。

继续走了四十分钟,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闪烁明亮的招牌,悬挂在街道的半腰,映射周围狭小的黑夜。

有一座鸟居。

大概两层楼高,刷满红色的漆,横梁的顶端是黑色,底下垂挂着几簇圆钱白纸,在冷风中打颤。他眯起眼去看牌匾,上面写着稻荷神社。

根据他的了解,这是农事的供奉,风调雨顺,来年丰收。

神社占地不大,铺满灰砖,雪水覆盖,显得很潮湿。鸟居右手是一个亭子,榫卯边沿下是洗手池,一根青色的竹舀搭在沟槽边缘,融化着流淌。空无一人。他往里走了走,正面是主社,同样漆满红色,宽的斜檐遍布零散的金色勾勒,几根粗壮的麻绳垂下,流苏摇摆,上方是铜色的摇铃,底下是一个赛钱箱,边缘贴着闪电一样弯折的白条,写着奉纳两字。他往里走,抓起麻绳晃了晃,沉闷的铃声响起,滴落一些凉水。他忽然感觉自己有点作妖儿,大半夜不去睡着,冒雪跑来这里摇铃。四周静谧,黯淡,似乎能听见冰晶融蚀的声音。他又往里走了走,发现一段楼梯,通向上面的楼层。

台阶有点窄,他摸黑上去,是一个天台,坐落在主社旁的侧楼,能俯瞰整个神社。

一切覆盖着雪白。这才发现神社的边缘,有一排一人多高的整齐的小鸟居。自上而下,一列列长条的白色拥挤地隐约在一起,红色的梁柱透过缝隙浮现,否则什么也看不出来。

风好像能刺进骨髓。他擤一下鼻子,眼球一股,视线变得有点模糊。

不远处公寓的灯光变得朦胧,细小的光斑在黑色的天际波涌,也像海浪一样,在冻结的云层中隐匿翻滚。

他想起麦黄的泡沫,细碎地破裂在杯壁,踌躇着下渗。精致的天秤,阳光照下来,折射出模糊的彩霞,向一侧坠落。潮汐沉默着上涌,然后在黢黑的岩礁上摊开,再摊开,无垠的月光,铜锈的银铃,绵延的山峦,在灯簇上轰鸣着前进。冰冷的逆戟鲸,裹挟着洋流,从南极游向北极,西雅图的天空,遥远的星辰。子不语,不将它写出,忘记的句落,将逝的异客,魔鬼害怕它不存在,我相信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会一直依赖。她蜷缩在臂弯,寒风一吹,发颤,睁开眼,街灯白皙,睫毛积雪,然后高声恸哭起来。

他忽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温暖。

回国后,在出租屋呆了一个月,每天睡很多,时间对他无效,也不用承担多余的体重。

又过了一个月,他搬了家。


男人坐在他对面,翘着腿,手里攥着火机啪嗒作响。

回老家已经三个月,县城的早上来得特别快,不是说大家出门得早,而像是夜晚很短,天亮得迅速,刚准备睡去,窗头就要升起熹微。

家在县城的边陲。说是边陲,城区不过方圆几十公里,往后就是宽阔的农田,初插的秧苗,零散种着黄烟叶,鸡鸣狗吠,连绵不断,能飘得很远,呆久了,反而让他入睡逐渐困难。

大概意思是想让他帮忙做白手套。

男人的店铺开在老城中心一家大超市的背后,隔壁是地下停车场,对面是一条马路,连衔着一个新建的小区,每天车来往,人倒没见多少,烧柴油的摩托驶过,留下一路浓重的焦味。

店里主营生鲜,倒也非常合宜,几公里外就是产地。每天凌晨四五点,卡车亮着前灯停在卷帘门口,瓜果时蔬,淋上一层水,一箱箱往下卸,再一箱箱往里搬,不能放的拿进超市后门里的冷库,能放的就摆在干燥的货架底下,哪里卖不够了顺手补上去。

同时卸下来的还有烟叶。

不多,毕竟不像大白菜那样卖,货仓的里层总能看到那么几筐,用报纸盖着,像是在睡着,散发微弱的烟草味。

卖菜是主业,卖烟是副业。

男人焦黄的手指夹着焦黄的烟蒂,一根接着一根,烟雾缠绕,似乎这样才能接续上下一句的话。来的时候从店里拎了半扇西瓜,他吃了一口不吃了,男人拿到身前吃完,像是在解渴,青红的瓜瓢里零散的瓜籽,现在成了烟灰缸。

我看人很准,男人说着,朝残留的瓜肉里掸了一下行之将至的烟灰。

当年你表弟没考上高中,我给他弄进了县一中,现在是公务员,好像就在你之前上班附近,今年要也买房了,男人把火机放到桌面,端详了一下空荡的手背,又重新拿起来。

还有你那个爸。当初在老屋办的席,没有买礼服,你妈穿了个白色花裙,你爸穿衬衫长裤,正磕头呢,我一眼就感觉这男的不对,哪里不对说不明白,但就是不对。你看,结婚十几年,离了,当时我就在旁边,两个人隔坐着等时间,像两片干裂的瓦。

说完男人歪着火机又点起来,隔着烟雾看着他的脸。

去年你爸给打了个电话,我没接。我不配,他也不配。但是你没有你妈那么话多,也比你爸聪明点。真的,你干什么都不行,唯独扯话有一手,车轱辘来回转,你什么都能说得出来。你房间那台电脑,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太旧了,翻出来,也不知道你整晚在看什么。

你来店里帮忙,我给你换个新的。

男人说完,把烟掐了,圆润的西瓜皮像是被蛀了几个黢黑的洞。

本来是他的二叔。也抽烟,但没有男人那么勤。超市侧里的办公室,二叔先把茶泡上,摆好烟灰缸,扫扫地上的尘絮,等人来了,谈生意,人走了,把门打开,门口放着风扇吹。

除此之外他没看过二叔抽烟。

老婆生了,要回去照顾。偶尔会抱着来超市买点菜,蜷缩的婴儿,脸颊红彤,睁着大眼睛四处看,二叔咧着嘴,俯身查看萝卜是否足够新鲜。

午间的阳光穿透玻璃污渍,映在手边,让人有些燥热,身后的影子被抻长,像是黏在脊背上。他从那里感受到一种和谐,不同的人各自聚集在一起,环绕在身边,有些做的不错,有些失败了。但他依旧相信握在手里有个定数,经过几个年,还是会回来,更多的是走着等待,只不过他走得慢一点,没有背包,路也长一点。

男人叫他一声,他没听见,索性在身旁的抽屉里翻找起来,拿出一个没油的火机,又放了回去。

他看着男人的背影,屁股的裤子上有一块土渍,被撑大了一样,光线下显得有点刺眼。

又看了看手旁的啤酒瓶,绿色的玻璃映射歪扭的身形。他拿在手里掂了掂,朝男人脑袋砸了下去。

晚上,坐在椅子里,正盯着屏幕发呆,电话响起来。

窗外黑夜浓稠,没有星光,田蛙的叫像是从各种缝隙中生出来,变成某种嗡鸣。

他接通,那头沉寂了一下。

你把你舅给打了?对方问他。

是,你咋知道?

嗯,我听你舅妈说了,送医院的时候还淌着血,现在脑袋包得像根棉签。你到底用什么打的?

啤酒瓶,空的。

对方顿了顿,好像在思考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啤酒瓶。

嗯,我要对你负责,你要对你的舅负责。你回来多久了?

三个月吧。

好,你先回去吧,不是我这里。房还没退租,每个月有帮你交,你先回去,我之后再来。

他短暂想了想,确实觉得这里呆着没意思,答应了。

挂断电话,把屏幕也关了,四周漆黑。摸了摸裸露的胸脯,一层绵密的汗。窗外没有了声音,风也没有。他感觉夜晚停滞了,笼罩着停滞的城区,在芦苇的丛中静默,往泥土里凝聚,变成坚硬的养分,不再起伏亦或吐息。


再回到河边,天已经黑,树影摇曳,月光显得有点羞耻。

下午的时候,他去办健康证。

医院大厅,人群熙攘,焦急或缓慢,空中弥漫一种若隐的病气。一个身材高大卷发的男人坐在轮椅上,身后的女人戴着口罩。推着徐行。女人忽然蹲下身,用社保卡在地上铲起一只小飞虫,黑色的甲壳泛着微弱的光泽。交给男人,轮椅行至门口,张开手轻轻把虫子扬到空中,翅膀扑闪,很快消失不见。

现在他走在河畔,夏天的水边也滋生各种虫。他想起男人宽厚的手掌,健康而有力,好像能抓住任何东西,然后不再松开。

蝉鸣混杂着夜鸟的叫,树丛高耸,依靠着相互摩挲。出租屋在城中村,廉价并且嘈杂。同一栋楼,隔壁婆婆和儿媳每晚抢擀面杖,内裤不好晒干,像吸水一样,下了雨,狭挤的天空,混凝土散发出轻微腐败的味道,附着在每一处空间。他睡得很好,嘈杂使他感到某种平衡,像是摇晃的车厢,窗外的和他无关,合上眼便是舒适,在四壁的虚空里漂浮。

河面逐渐开阔,水草稀疏,形成一个碗状,平铺着流淌。他找了个长椅坐下。风起,夜变得晴朗,月变得明亮,眯起眼,皎白的光束颤抖着散发棱角。

四周静谧,夜鹭无声飞掠水面。他忽然感觉自己要睡着,于是依在靠背,双手放在胸前。

微弱的腥味飘曳,那是淤泥的吐息。

一阵脚步声。

他闭着眼,感受到脚步逐渐靠近,像拖趿着某种重物,在身前不远停下来。

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先是一片雾蒙的黑,然后是一张苍老的脸。他坐直了,眨眼,确定自己没看错。一个老人。不是那种挟着某种将末的病的老人,是那种带着马扎,在午后的小区,和人下棋的老人,像时间得到某种延长,依然怀揣生的欲望。

老人瞟了他一眼,晚风吹拂衣角,露出干槁的手臂。

踌躇了一下,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用手抹了抹鼻子,脸庞融在树下的阴影,清凉的夏夜。

他有些局促,想要走开又不想。这是个舒适的椅子,视野宽阔,坐下很合时宜,一个端正的空缺,现在有些拥挤。

劳驾,你有火吗?

他转过头,老人的嘴闭合着轻微蠕动,声音像从水面升起来,又迅速沉没。

他摸出火机,伸向一旁,老人低下头注视,似乎手中是一把锐利的凶器。

指尖划过他的掌心,干燥且坚硬,像能把皮肤刺透。

老人点燃火簇,光线在脸上摇曳,一层汗附着在松垮的皮肤上,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疲惫的喘息,于对方来说,这个夜晚,似乎更加漫长。

火光摇曳,向四周均匀地散发热量。

我不会应对寒冷。就算夏天,河风还是刺骨。这叫什么来着,比热容?其实是前一天傍晚的温度,它现在才显现出来,你说是不是有点吝啬?

老人用一边的手掌抚罩着焰尖,嘴角偶尔地抽颤,像是某种麻痹。他开始感觉眼前的人精神有些不正常。

我不知道,我刚来,坐着是因为累了。想睡着,你就来了,我只是想睡觉。他说着,看着对方的脸,感到一种危险,却找不到能伤害自己的尖角。

嗯,你睡得太多了,不易于记忆。知道的事情在梦里,你不去想,它们就流走了。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水往前流,山岩也阻挡不住。你找的东西在先一步,追不上,下游还有很远,你也不会去。

老人说完,喘了口气,显得有些疲萎,使他安心不少。

我没有,我只是在散步,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提高了些,谁都可以散步,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什么也没做,时间太多,你也只是在浪费。

老人撇了他一眼,有一刻,他以为对方是要借烟。

我今天杀了个人,这是为什么我比你疲惫。你觉得倦怠,是因为睡了太多。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人要睡那么多。我已经三天没有闭眼,现在那个人死了,我依旧感到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疲惫是会消失的,不一定通过休息,它像蛛网一样脆弱,只是你没想过去触碰。

他站起来,看着对方的双眸,眼皮耸拉,头发凌乱。比起杀人,更像是泡了很久的澡,凉风一吹,血压降低,显得有点恍惚。

你用的是什么枪?长枪还是短枪?他问,感觉话语的尾音被夜晚吸走了,变得短促。

老人疑惑地抬头看他,似乎问题十分愚蠢,孩童伢语,乃至有些不明所以。

我用的是手枪,你知道吗,那种会喷火的短铳。你说的枪和我说的是同一把枪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笑声在河面狭窄地荡开,又消失不见。

他重新坐下,摸出烟,从老人手里拿来火机,递去烟盒,对方摆了摆手。

嗯,他说着,呼出烟雾,这是你杀的第一个人吗?

不是。我杀了一些人,都是我的仇人。年龄变大,能力有限。裤腿变脏,颗粒的污渍,附着在上面,你总要去洗掉,或者扔走。我只有一条裤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你就那么恨他们?你那么老,将尽未尽的事那么多,几个仇人对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人把手掌攥起来,抿了抿嘴唇。

你不知道。我的仇人太多了,我也快死了,他们不觉得自己在做错,不感到愧疚。我想要自己死得轻一点。有些东西附在身上,越来越重,变得顽固,抬起手也困难。它们现在就扎根在你后背,你没看到,有一天发芽,脊髓就变成养分,在生长最旺盛的时间,很快地把你吃干。

沉默。老人的话他没去听,喃喃一样的语言,使他有点焦躁。

没关系,我的胃口也一样大。你瞄准了吗?他问,点上另一根烟。

对方好像没有明白意思,歪着头看他,浑浊的瞳仁聚焦着偏移的方向,鬓角的斑痕显得有点肮脏。

我说你杀他的时候,你瞄准了吗?

老人想了一下,好像忽然忘记了那个人是谁。

我没有。太黑了,我刚打完牌回家,路过了这里。他在同一侧的街面走过来。我看不清,但我知道那就是他,我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于是对着开了一枪,火花刺眼,膛口撞得我有点疼,然后我就走了。

老人咽了咽口水,朝他看,想要讨点水喝,又作罢。

那他死了吗?

应该是死了的。我只负责扣动扳机。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的仇人呢?

这你不用去理解。就像是在街上看到你的妈。无论多少年没见,人形攒动,你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嗯,他说,错误的弹道,射杀了正确的人,倒也是种合理的解释。

老人的胸脯迂缓起伏,刚才说寒冷,现在却出了身透汗,不断用袖口去擦,露出佝偻的骨节,缩水一样身形小了一圈。

你还是接受不了比喻。你太年轻了,再贴切的比喻也会变形。我太老了,马上就要死去,你也见不到我了。打偏了,那又有什么所谓?他就在那里,总要有人去杀死,变成某种义务,这不是我的错,我不用为此负责。

说完,老人站起身,衬衫下摆到屁股,抬头看了看月光,它一直在悬挂,无辜地映照每一寸肌肤。想起什么似的,在腰间摸索着,抽出一把黑色的铁,笔直的枪膛散发幽森的冷光。抚摸了一下,把它扔进河流,沉闷的落水声仓促回响。

河风裹挟植物的呼吸,斜着吹,灰白的颔顶颤抖了一下,灰烬消散,从发丝到脚踝,衣裤坠落,破碎地滚入流动的潺潺中,在夜的尽头,留下潮湿的脚印。

他走过去,把它们拿起来,拍拍尘土,仔细叠好,然后丢进长椅旁边的垃圾桶。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不知多久,感到有些疲累,河似乎比方才更加宽阔,向对侧的草坪延伸,在堤岸里没有尽头。

他掏出烟盒和火机,放在脚边,褪去衣物内裤,同样叠好,赤裸着俯望水面,芦苇丛生,荡漾绵长的波圈。

水层温暖,在日夜的交界,挟带阳光的余温,顺着暗流,缓慢淌开。耳边气泡破裂的声音,他感觉身体的气息在眼角散逸,陈年枯木横跨,包裹着摇摆的水藓,变得柔软。

昏沉里,嘴中轻涌出两股温暖的液体,有东西在脱落。

是智齿。

河面光线波曳,破裂的羊水,粘稠的新生,凝成血色的纱,上浮,再上浮。

重力和潮汐,迂回地牵引。牙根拖拽着丝,下沉,再下沉,稚嫩单薄,融敛声息,陷入滋润的淤泥,安静地等待下一次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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