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为一点琐屑之事,我又匆匆回了一趟故乡。
梭飞辇疾,只打了个盹儿,班车旋即就掠过了灞桥,已进入西安畿东蓝田县的境地。束拨幔帘,隔窗瞟望,诸多几何形,连缀无序的片片麦田,全已蜡黄。展眺北边坡塬,亦是桔黄,杏黄。风儿吹过,涟漪卷卷,粼粼泛光,摇滚浮晃,金波浑然,车箱内偶而也挤回了昂昂的麦香;乡村公路,田畴间横竖阡陌上,间或有“金龟蜣螂”,在徘徊移动。黄黄的麦浪里,不时能看见,有红色的点儿在缓缓蠕动,那是收割机在“蚕食”麦桑。
哦,天气又到了紧张的收麦季节!
老家,在秦岭南麓的洛南县北部山区。一般是,山外(指关中道),夏收罢场,新麦子入仓,关中大地,黄色的植被彻底褪去,回茬的秋苗,已绿狂擅彰,这时,山里老家的麦子才会搭上“莴苣色”,开始进入成熟期。关中和我们老家,收麦时间正好相差一个位次。若晚春里,雨少天旱,气候焦点,那收获的时日还会提前许多。柏峪寺(现为镇),是洛南全县夏收的“第一镰”,虽说是属于黄河流域(洛南西部乡镇属长江流域),但这里是洛南最阳火的地方。关中农人,麦收毕,把镰把挂起,“狗撵兔”,随上,柏峪寺的稼穑们就朝火摸镰,磨镰,开始割麦。“第二镰”便是石坡镇的李河地区。“麦过夏至自死”,“夏至”节气一过,麦子熟与不熟都会枯死。老家位于秦岭山区,气候较凉,土地相对不很费墒,麦子往往贪青晚熟,成熟较晚。但在“夏至”时,都已到横场。那些年,“第一镰”开始收割的时候,洛南的广播电台,新闻上都要报道。每每听到这个新闻消息,我心里不禁就生出了害怕,就袭来熬煎忧愁,浑身似乎有点微微顫抖。
看见麦黄,睄见麦场,不由得又勾起我,已淹没在时光尘埃里,那些年月,麦收时节的紧张,繁忙,愧憾与感伤……
梅月近杪的当儿,山区的夏夜,九点时分,天幕就已拉得严严实实,旷野,已全然黑定,豆光点点的农户,乏困,催促他一般不到十点就已息亮,摸枕入睡。小溪两岸,幽野空天,那是墨黢一片。万籁俱静时,土屋的上空,空旷静谧的苍穹,偶而,就会有一声响亮清脆的“算黄算割”的声音划过。闻到这种叫声,不用问,不予言语的麦穗,那已经是到了“饱面期”,离成熟已不很远。
古怪的鸟,为什么迟不叫早不叫,偏在这个时段鸣叫,并且也总在晚间夜深人静时发声,不但虔诚,善良,张扬,还不轻易向人们暴露它的“身份”,是个“无名英雄”!形体到底是大如喜鹊,还是小到麻雀,嘴儿个长,还是嘴儿个短,黑了,红了,花拉,白拉的,都没有人逮住过看它个究竟。口儿这么灵巧,腔儿如此婉转,估计它一定很秀!小时候问过大人们,他们都雷同地说,是远古有一个农人,务有大片麦子庄稼,已统一成熟,第二天准备收获,结果晚上突然下了场恶风暴雨,金灿灿成熟的麦子被大雨冰雹全毁掉,颗粒未收,全落进泥土。惜农如命的庄稼人,一气之下气绝身亡,死后托生了一个鸟儿,叫“算黄算割”。总在麦子成熟期喜欢扯腔子鸣叫。意思是,通过鸣叫,提醒人们,汲取它的教训,麦收季节,是龙口夺食,熟一镰,必须割一镰,不要趸熟,不敢趸收,不能怠慢颠脸,不敢懒惰刺晃。说这个鸟儿,也这叫杜鹃,杜鹃鸟有二声四声八声的种类,这是“四声杜鹃”。因为有冤屈,所以多是晚上叫。大小样子和班鸠差不多,灰色,腹下有带状花纹,很灵巧,很漂亮。常年呆在深山老林里。麦子出莦暴肚前后,晚上就飞下山,在村庄有人家的地方来回辗转鸣叫。大人们这样说,我们已有一点鉴别能力的娃娃们,感觉是贾语村言的神话故事,是一种形意的人为编造,有点是信非信。不过人类发现量子科学以后,研究人员证明,人死后会有灵魂,灵魂会寻找载体,寄生,继续再生,不会消失。“算黄算割”绝对是灵魂的寄生与延续的!
哦,大自然太有灵性了!
无私的“算黄算割”,你的前世,太让人懊悔,让人遗憾。可怜下苦的农家人,怎么竟有如此的不幸,惨痛和悲哀!你啼叫的音节,怎么那么酷似人的声音,难道真是那位农家人的再生,还原?真有点让人以假乱真!你不违农时,及时提醒忙碌的农人,谨慎庄稼,即熟即收,防备天气。大自然竟有这般通人性的百灵鸟,实在可爱,可敬,可慰!
说实话,姑娘若嫁给“一头沉”的干部,或者职工,那不是贵,不是禄,亦非福。不是荣耀,不是烧骚的资本。踏进这些人的门槛,压根儿就意味着挑重担子,出闷力,下重苦,一个妇人的羸弱肩膀,决定要承受和支撑一个大家庭的全部重任。一个苦瓜,已保准是一个人全然啃了。是嫁错了郎,是跳进了火坑装鳖受罪的按子。是苦命,是倒霉,说明你祖上遭了八辈子的孽!人前有名气,外人把你羡慕,人后你比牛马还牛马!“屠夫状元”胡三说,女人“跟上当官的当娘子”,那是戏话。在农村,那委实是一句失弄人的假话!
土地到户后,我家坡地坪地,总共分有七亩土地。我常年在单位上班,父母分户在兄弟家,小家庭内外的一切,全靠了妻子打理。她要锄,要管,要负责收种七亩庄稼,要照看两个孩子上学,还要养猪换钱,顾小日子日常支出花销。跳进我家,作了我的村妻,真是累了她,苦了她,委屈了她,可怜了她……
收麦季,叫“三夏”。具体农事主要是,夏收,夏种,夏管。三夏是一年四季农活中,最繁忙,最繁重,最危险的季节。节气时效紧,劳动强度高,劳动内容频次最密集,最频率。农民说,三夏是三个胖子同时进门,不是挤破门,就是挤死人。必须合理调整作务节奏,吃苦,勤快,巧安排,才不能让门损,才不能挤死人。夏收,熟催人,收割急,活路紧。“人掉江,火烧房,麦子上场狼吃羊”,这是农民笨形容农村的“四紧现象”,其中“麦子上场”,就说的是夏季收麦的场景。“蚕老一时,麦熟一晌”,“麦子发黄,深闺下床”。俗语,抑或农谚,是万千经验的总结与提炼。收麦的确是紧张的农事,要动用一切劳动力资源,一时儿都不能马虎。天气多变,是龙口里夺食;夏种,活路更紧,举足轻重,牵扯到下一茬庄稼的收成问题。农民说,“回茬庄稼不让晌”,意思是,回茬庄稼早上种的和下午种的,长势,收获时间,籽粒质量都有差异。早种的明显比晚种的收成好。在忙收麦的同时,必须割一块地,及时种一块地;夏管,也不能轻视,收麦时节,老包谷苗子正值拔节拉杆的关键时期,需锄二遍草,追二茬肥,加强田间管理。稍迟,就会老苗化,苗子催不起来,会严重影响产量。“三夏”,项项都紧,并且三样农活,必须在同一个时间段内完成。三夏,真是挣死农民的光景!
农村乡政府这个行政单位,除过搞社会管理之外,大部分工作内容,是为群众搞服务。农村忙了,单位更忙了。本人工作在乡政府机关,除搞好本职业务外,还要为政府跑中心工作,联村包村抓点。那些年,每年的三夏一开始,乡上的工作就安排得挷挷紧,干部职工全部下乡,一人顶一头,到乡下村上督促安排,监督三夏工作。个人家里收麦的事,从没有时间顾及,过问。麦子熟了,骄阳似火,妻子明白“公家人”身忙,身不由己,就不靠不等,笨鸟先飞,碌碡不圆早点滚。天不明就下地,晚上打着手电,捆扎白天割倒一地的麦子,往麦场上用肩膀一梱一梱扛着运。那个时日,是半夜三更借尿壶,邻居们都忙,掏钱多少,从来顾不下人帮忙。妻子孑然一身,顶着烈日,独个收获。那年月,孩子尚幼,妻息跟上我,手搭心口说良心话,确实是受了大罪!她下地,引着大的,背上小的,中午把孩子哄瞌睡,放在树下的麦垛儿上,她飘波的汗水,从额头涌涌泲出,任凭汇成股股溪流,流到脖项下颌巴,滴滴答答的掉到地上,也不顾擦拭。火辣辣的太阳,红通通的脸,攥紧镰把,撅起屁股,顾不得看日头,只是望地头,手臂搂着麦子,只是一个劲儿的割。田块收的差不多了,麦子全部趸摞在麦场上了,才捎信让我回家帮忙集中脱粒。
起初,还没有兴起脱粒机机械,麦子脱粒,没养牛人,就用连枷靠两个胳膊人工拍打,有牛人,套上牛拽着碌碡碾。后来队上筹钱买回了脱粒机,全队二十多户人家,机子基本昼夜不停。一家自觉出一个劳力,家家挨住帮忙脱粒。人家,两口子轮流替换,而我家就妻子一人,她是昼夜连轴转,根本没有小憩喘息时间。最让我心愧的是,那时买的老式脱粒机,没有风扇功能,脱的麦子,全部靠妻子用簸箕扇的簸,一料麦子,她一人一晚上不睡觉,赶天明就要全部簸成净颗粒,四石(音但)多粮食,她簸得两个胳膊肿得又红又明,两个腿肿得象海豚,浑身上下弥成土人。不亢不卑,不哭不笑,不愠不悔不怒,不怨任何人,为了穷日子,肿了消了,消了肿了,再肿了,再消了,尽皆默然。
麦子脱出粒,我又要去上班。晾晒,也是一大重活。每天早上,妻子一簸箕一簸箕往出端晒,下午又得逐簸箕往回端回收。有时中午天气偶有雷震雨,就得几次返拾。一料麦子,要重复千千万万这样的机械动作!
在紧张的收麦期间,妻子还要抽空,及时翻挖已收过的麦茬地,灭茬播种。还要抽空扛上百十斤化肥袋,去一二里外的沟岔里,给三四亩玉米田赶曳锄草追肥。
收麦季,活路连杈卷一样,是脱皮掉肉,短阳寿要人命的季节。一料庄稼,完全可摧毁,摧残,整垮一个好人。五月是黑色的,黑色是五月;五月是魔鬼,魔鬼是五月!
我的阎妻(我认为),是个能人,是我今生五体投地佩服的女人!她当年做女儿,在娘家从来没有摸过农具,没有做过农活,她给我说,她只仅仅给猪拽过几次猪草,喂了几顿猪。从学校回来,安排在当时的大队医疗站,当赤脚医生,当调剂,多数时间是打针抓药,爬办公桌揪棉球,缠棉纤,煮针管针头,填统报表。跟了我,辞了“赤医”工作,学起了,并实实做起了庄稼活,并且轻重活都是孤灯只影她一人干。初嫁予我,她真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孩子衣服的扣子都不会钉,缝衣的针都撬把不会穿,做饭只知道锅煎。锄麦田,满地留的是燕麦疙瘩苗,锄蕃麦(玉米),有多少苗留多少苗,不知道间苗,不知道多远留苗。握锄把不会倒手,锄过的地,她自已屁股后随上就踏成磁板板。簸箕更是不会簸,糠和颗粒再舞拃分不离。做庄稼的功能基本为零。过光景,自立能力,都在60分及格线下面很多。娘家爸妈欠她的那些生存功能账,她决意要在我家补上。针线女红,农活家务,她跟长辈叔叔婶婶学,从妯娌大嫂跟领教,处处留心皆学问。她心灵手巧,有些东西一看就会。她做事有主见,不是棉花耳朵。语言婉转,说话掌握现场,注意分寸。既团结邻里,又善心帮困。做事不拖沓,干轻重活都能拾上劲。两年功夫,她理家的本事,邻居们就啧啧称赞了。两间土庐,虽则简陋,但她却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案头上的盆盆罐罐,展(擦)得照人人明。屋里一切什物,都收拾得板板曳曳,齐齐整整。过光景,井井有条,从不拉虎。做庄稼,也不怕下苦,也舍得下苦。不误农时,人家开始在地里干什么活,她马上就朝火,摸家伙。样样农活都想做在他人前头。人焦,脚手麻利,出活。锄包谷,一晌子能锄八九分,成亩地。割麦子,我是万万比不过妻子,行行田,一人一行,同时开镰,稍时一会,我就掉队,与她差半。簸簸箕,在我家当地,也簸得快,踅得净,扇的欢。家乡邻居过事,主厨上,老选她为总执事。
前几年,妻子感觉腰疼,腿疼,我以为是风湿,腰肌劳损,天气变化,正常反应,大意没重视,私下买了膏药口服药用,结果效果甚微。后发展俨然成了瘫人,腰疼站立不起,睡觉翻身,靠我左右掀的滚。我顾车拉妻子去医院拍片,过CT,磁共振诊断检查,结果诊断报告一致口径,说是腰间盘膨出,部位多,比较严重。我笨理解,这是妻子拿东西没下省,背麦梱,背蕃麦,掂重行李,把骨头压的从骨铆里蹦了出来,越了轨。医生询问我,“你媳妇是干什么职业的?”我说是“农民呀!”医生冲着我笑着说,“你哈巴是个懒坯子吧,豁出老婆上(做),农民得这号病都是不顾贴身体,长期重体力劳动得下的。这是个终身病,可以说叫终身残疾。不能彻底治愈,只能减轻,一年得理疗治疗一次,维持!”我无语,心里比一千瓦灯泡和电子显微镜还明白。只有后悔,只有心疼,只有愧对。我知道,姑娘来到我家,年复一年的“重体力”,“高强度”,磨消了一个黄花姑娘的嫩气,稚气,漂亮与天真。磨灭了一个妙龄少女的美梦。妻子的人生,我很清楚,全然是一段充满遗憾,抱怨,和后悔的历程。但她却自始至终,不以为然,坦然面对,一直默然前行。我无能,失职,没有照看好她,没有护好她的花季,没有为她的花期,本应多彩斑斓的人生,涂抹、添加点滴朱颜与笔墨。“人生不在初相逢,洗尽铅华也从容。年少都有凌云志,平凡一生也英雄!”我只有这样搪塞和安慰她了吧!
我对妻子说,“你也率性太天真,那时候你到底想起啥了,看上我的什么,同意嫁给我,你可怜的图了个啥呀?图钱,跟上我一年到头,手头紧紧巴巴不宽展,没钱花,靠我做活力气,半辈子家里农活都是你一人下苦支撑。当初不如顺顺嫁个实实守守的农民,起码有人替你下苦干活,你一年四季在轻头子上!”妻子说,“这阵儿说那些话还有什么味气!我是命苦,瞎了眼,上了你的当。可能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今辈子在赎罪,给你还账,造下侍候你!”我知道,在妻子身上,我要负全责,负总责,给她应写长长的“悔过书”!是我剥夺和黯淡了她的青春,耽搁了她,毁了她的美丽,糟蹋了她的美好年华。说到此,我的眼眶顿时感到湿润……
佛家理论说,人一生,和谁相遇,接踵,和谁相随,相亲,结伴同行,与谁反目,作对,都是命中注定,挣扎不出。这可能是我们双方失衡的命运吧。天注定!
今生,中天日头已偏,美好年华急将逝去,铅华已褪,徐娘即任,漂亮免提。一切已经错过,亦无法挽回,不能往复再来。失衡,不均与不平,也无法纠正,调整,下辈子我一定努力,调腾,再与她作夫妻,一定与她换位,补偿于她。争取代数和为零!
虽则日今农村,特别是山区,麦子已经绝迹,麦苗已显得怪异,可能马上又要成了“韭菜”。绿麦苗和花卉一样,成为美化和观赏植物,其产品与载体眼看要成为文物。偶然的那些小片种植,只仅仅是庄稼人的作念与回忆。但做庄稼,捻弄土地,磨损肢体、耗费、投入过量体力的锄锄鋬錾(挖),担担挑挑的事,也永远是姓“农”人的话题,主题,不会彻底取缔,不会彻底变异。
我计划,再不准备做庄稼,自死不再种麦子,宁愿土地永远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