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语

这片天际被浓厚的树荫遮蔽,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云霓开始出现水墨的晕痕,是谁挑着笔墨,在深远的天际勾勒出国画的线条与色块,夕阳无语,将落未落,将余晖残照涂染在云边裙际,绚烂之极。

每临傍晚,我会习惯性的倚坐在这翠竹丛峦的平台上,一个并不算大但也不小的猕猴桃架子,支撑起整个平台的绿荫,几个稀疏的猕猴桃子掉在半空,微风一动,悠悠晃荡,自然而阳光。一边是夏末秋初,烈日后的夕照,一边是远山长谷,山风吹过后的清凉,有时一阵云起,连云带雾,如万千波涛,滚滚而来,有时又似断还连,此起彼落,如梦如幻。阵阵山风引来习习清气与薄寒,是的,薄寒。

这个暑期,我上山希望寻一处可以独自读书、闲居、写作的地方,不料寻到这儿,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屋刚好装下我的全部,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宽阔的小平台正面对千竿翠竹,万棵茶园,纵可观一溪长流,飞花似雪,俯可览云飞雾卷,万千波涛。左倚绿荫翳翳的猕猴桃架,右展一字排开的焙茶制茶木屋,十五悠悠的立在一旁,让我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仿佛寻到了自己某一段旧日时光。

每天一早,窗外的竹叶微语夹杂着鸟啼蝉唱,把我从梦中催醒,晨曦透过竹帘,又催我惺忪的眼。肩搭一块毛巾,手执洗漱用具,足趿一双拖鞋,穿行于猕猴桃架下,后山有一眼清泉构就的水池,可以濯缨濯足。

几把破旧的藤椅闲置在架子底下,什么样的闲人都可以随意坐坐。居高临下的态势,倚山面谷的清朗,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静坐在这儿发呆,半旧将坏的藤椅不时发出吱呀的清脆,成为衬底音乐后的单管独奏。

十五是房东家的一条狗,已有三岁,正当年少,有人叫它中华田园犬,但它喜欢听着自己的名字十五。一身棕黄色的毛短而顺滑,油光闪亮,走起路来轻巧无声,主人走到哪儿它总是跟到哪儿,只要你一落坐,它一定是静卧一旁。

十五很听话,却不易跟人亲近,除非它对你很熟了,它是那种慢热型、依恋型的,一旦熟悉了,它会把你奉为知己。没人的时候,它会对着一片树影云霓发呆,有时逗一只小虫飞蛾也是半天,一阵山岚飘过,一阵树叶沙沙,都能引起它的兴致与关注,有时那细小的耳朵发出微微的震颤,其实是它内心非同一般的警觉,但并不唐突与夸张,外表仍一幅慢不经心的样子。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一边煮水烹茶,一边持卷静读。也许是需要补课,也许是兴趣使然,这段时间集中读些《庐山志》《庐山典籍录》《到庐山看老别墅》《万物有情》《瓦尔登湖》《散原精舍诗别集》《四时幽赏录》等,恕我直言,就我读过的地方志史类文字而言,我以为民国时期吴宗慈编著的《庐山志》极具文学价值,而地方志史方面相对弱化,换句话说,完全可以当文学作品来读。

在天地之间,山水之间,持此卷静读,仿佛独穿幽径,心连古人。1804年,清雍正年间的江西文人舒白香来庐山住了一百天,写了不少的诗文词赋,其中《游山日记》颇为有名,周作人、林语堂有石印本行世。当时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庐山还处于棘榛遍地、虎出狼行的原始丛林,只几个寺庙道观点缀其间,舒白香来此时住在寺庙中,与僧侣相伴,缺蔬少粮,但却矢不改志,津津乐道,对眼前的白云流水,鸟鸣虫唱乐此不疲。每天记述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翻开他的《天池赋》来,一股山泉,从卷中涌出,清流如注,远接先贤:“天池之山,介乎翼轸之间,月西坠而可扪,日东升而可攀。跨虹霓而为梁,倚阊阖而为关,摘星辰之的砾,弄银汉之潺湲,溯源泉于玉阙,布膏泽于尘寰。……"

尤其到了后来,决意要与山同在,与云同悠:“我乘云而冉冉,仙步虚而迟迟。恒相视而莫逆,每裁云而和诗。更有赤脚天眼、纯真导师,皆觑我而旁笑,为驱云而不辞。云乃仙之密友,仙谓我为云痴。欲绝粒而餐云,欲幞被而眠云,欲编竹而巢云,欲倚瑟而看云,欲扫迹以栖云,欲禁寒以衣云,欲负耒以犁云,欲种竹以生云,欲为山以兴云,倘作霖以济物,则幡然吾亦行云。"

读这样的文章,观如此的美景,怎不乐可忘忧,废寝忘食呢?其实很长的时间他是真没有吃的,且看看他的《游山日记》:

朝晴凉适,可着小棉。瓶中米尚支数日,而菜已竭,所谓馑也。西辅戏采南瓜叶及野苋,煮食甚甘,予乃饭两碗,且笑谓与南瓜相识半生矣,不知其叶中乃有至味。

冷,而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唯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著。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

宗慧试采乔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

你看,古人的清苦与幽默是这样从生活中来。只有到十九世纪末,庐山似乎迎来了新的契机,夷人李德立偶值至此,发现了发财的商机,便连哄带骗、欺上瞒下,将庐山的地块划分若干区域,沿街叫卖,引来西人的关注,庐山便开启了规模开发的序幕。山中的宁静与清寒终被打破,时至今日,庐山便成为国内独一无二集五A级景区与大面积人居并存的区域。我来寻山时,早已是人头撺动,热闹非凡了。

你的微信逐点而来,问我这一天下来的感受?我会慢慢告诉你这山中的一切,包括山风树影、白云卷地和无语的夕阳。那一抹静然不动的长云沾在天际,正好与我的小木屋构成上下对应。更为可爱的是,斜日已隐,余晖返照,给天边的长云染上了醉红与金黄,增加了空间的层次与时间的厚重。在时空的双重陪衬下,我的小木屋既渺小无助,也荒寒独立,大小之间,隔着千山万水,红黑相间,有如童话梦幻。及至夜云四合,群山、独屋与我混然一片,矗然不动,听山风过隙,看疏星如豆,念往的心绪难以抑制。

记得你第一次来时,也不断地夸耀我选择的地方不错,喜欢上小木屋临崖而立、竹影依依的相伴,比起舒白香的寺宇残垣,乍阴乍寒,不知要好到哪儿去了。还记得我第一次寄给你的名信片吗,那首歪歪扭扭的小诗时隐时现,那是我们第一次通信,也是我们曾经的约定:

这幅画,不知出自谁人之手

林中空地,小木屋

晚霞如雪

树冠如雪

宁静亦如雪

真想下一场大雪

掩去所有的足迹和自己

外面的风很大

朋友们可能不会来了

我倚在门外

等待你的归来

让我携着你的手

缓缓走进这幅渐渐明亮的画里吧

多少年过去,你时常为我念叨着的小木屋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它矗立斜阳,与云四合。坐在简单而小巧的小木屋前,读着刘亮程的散文《一片叶子下生活》,感觉生活原本简单,小小木屋就是这样的一片叶子。“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片叶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花姑娘的甲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

那次你亲自下厨,做几个平时喜欢的菜肴,和着夕阳晚照,景色如画,宁静似雪,仿佛一切都归于太素,你我对坐,以茶当酒,一杯一杯,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夕阳归寝,留一片空旷给黑暗,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点缀着夜空,立在小木屋前的平台上,“左邻一只叫花姑娘的甲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一星如豆,我与十五,依然仰望看多时。

202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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