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篇心得体会,而是一篇日记,是我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之前与之后发生的事。一些真实的事,与一些真实的感想。
在我阅读这本书之前,我去网上找了不少关于这本书的书评,其中有一位朋友他是这样说的:“在我看来,伤害林奕含的,并不是和老师发生性关系这件事本身,甚至在书中可以看出,和老师发生性关系,并不是被强迫的。”
——可以看出这位写书评的作者,根本就没有读这个故事。不然她怎么会看不到书中处处存在的“强迫”,不然她怎么会将作者的屈辱与痛苦,扭曲地说成是“一封情书”。
1.
林奕含是个小心翼翼的女孩子。
她永远都在道歉,说不好意思,对出版社,对采访记者,对朋友对家人对自己的丈夫。“写这本书有什么意义呢?”她这样说,“我什么也做不了”,“写作是一件很没用的事”,“我是一个废物”……她这样说。
2.
我与他肩并肩靠在一起,聊着各自的周末。
他去给朋友庆生,陪父母,剪片子,拍摄…… 而我则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看完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故事写得详尽残忍,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被补习教师压在桌上,从背后刺穿她,一次两次三次。从高处跌碎她,四次五次六次。从污泥里撕烂她,七次八次九次。在她纯洁的梦境里,他用他最丑陋的欲望捣毁她。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她被毁灭的故乡,是丧子之人的儿童乐园。
而我对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读完书我感觉好一些了——是不是因为她死了,令我觉得我应该活下去。
他则说,你觉得好一些了, 是因为书里的文字中藏着的信息。
他这样说的时候,林奕含说过的话像闪电一样在我体内闪烁,照亮我的躯壳——
她说,不要只看见诱奸与性侵,这个故事里是有爱的。
3.
这份爱,不是房思琪对老师的爱。
房思琪被性侵过后,她在日记里写,我要爱老师。不然我太痛苦了。
这不是爱,这是受害者对自己的垂怜。她觉得自己脏了,坏了,她以为“爱”能将她洗干净。
那么小小的,纯洁的女孩。她从来没见过欲望的形状,只有着懵懂的憧憬——她这样想:“爱是伟大的,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那当然不是爱,那是欺骗,那是求生的本能,那是自己对自己下的暗示,作的催眠。“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她就这样杀死了从前的自己。
从头到尾,房思琪憧憬的是“文学”,是对美的神往。有过同样经历的女孩子,在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能读明白——披着“文学”的壳的老师,实则是一条滑腻的蛇,流着黏液,缠上她,让她再也无法呼吸。是啊,我读这故事的时候,每当读到写到老师的片段,都令我窒息,都令我觉得有东西从脚趾缠上来,膝盖,大腿……湿答答,滑腻腻,令我作呕。
竟然会有人以为这是爱。
我好羡慕这些人,他们没有见过蛇,他们没闻过那腐臭味,他们不知道那叫人想要烧掉自己皮肤的恶心的感觉,不知道那被毒液从皮肤渗透进去,痛到骨头里的感觉,不知道恨的感觉。
4.
后来我看了一篇匿名者画的漫画,名字叫“早餐”——
我为强奸我的犯人做了早餐,就在我被强奸的第二天早上。
煎了半面的甜心鸡蛋,金黄的烤面包,脆口的培根片。我为强奸我的犯人做了我最喜欢的早餐。
那天晚上,他说,“真美。”我说不要,他说,“为什么不。”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说,“因为你漂亮。”
所以,第二天早上,我做为他了早饭。
当然我更喜欢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我打了他,我朝他吐口水了,我尽全力斗争了……在这个故事里,我很坚强。但这不是我的故事,这也不是真的。我不坚强,我也没有打他。
我为他做了早饭,是因为……我希望,故事能够是这样的:
我们约会,然后他说我很美,他轻轻亲了我,我没有说不,我为他做了早饭——我希望,我没有说不,我希望,这只是一个浪漫的故事。
我为他做了早饭,做了我喜欢的早饭,蛋,培根,金黄的面包,好像这样玩就可以假装一切没有发生。
女人不会为自己的强奸犯做早饭,而我做了。
我再也不喜欢吃鸡蛋了。
我不再留长发,我不再美丽,我削掉自己的半边头发,戴柳钉,穿大皮靴。看着我,没有人会相信我曾经没有反抗。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会打架,会咬人。在一个好的故事里,我必须会打架,会咬人。
然而我是一个坏的演员。一个坏的受害者。一个不值得被同情的坏的故事的主角。——一个真实的故事的主角。
我为自己的强奸犯做了早饭。这就是真实的故事。我接受了。我开始往前走了。
甚至,几年后,我能再吃鸡蛋了。
5.
花了十年时间我才明白,爱并不存在于每个人心中。有的人有爱,有的人没有爱。有的人通过学习懂得了爱,有的人受到伤害忘记了爱。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的爱,是林奕含心中的光。
我和女孩在街上,肩并肩地走着。那是一个凉爽的春夜,微风从我们之间滑过,一切都那么适宜与甜蜜。女孩说起强奸自己的犯人——“我不恨他,”她说,“我可怜他。只有一个憎恶自己的,虚假的灵魂,才可能对其他人做出这样的恶。他早就已经死去了,而我活着,我还是我。我不恨他,因为恨他只会令他同化我……”
恨他会让她忘记爱,那是第二次的毁灭。
我看着她,感受着她心中的光火。她背着一道创口,那创口或许会伴随一生。但暴风也没有熄灭她心中的光火,她脆弱又坚强地活下来了。
是的,是的。活下去吧——林奕含透过文字拥抱我们——连着我的份活下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去恋爱,去唱歌,去跳舞,去尽情地美丽,温柔地生活吧……林奕含在书里藏着这样的爱。同样被侵犯过的女孩读到了,就知道自己不孤单了,知道她的痛是有人懂的。我就不想死了,真的,她已经死了,我要活下去,做她想做却无法做到的事,想体会却无法体会的感情。
6.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不到快乐。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看书,作曲,绘画,算数……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贫穷,饥饿,战争……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么多作恶之人,背着恶又去作新的恶……一重重的恶叠加上去,无穷尽。我们被生出来,我们被死去,我们愚昧,我们自以为是,我们的命是蚂蚁的命,而蚂蚁有什么意义呢?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创作是为了什么呢?
一切都没有用,我做什么也没有用,我曾经这样想。
好像林奕含以为的一般:写作有什么意义呢?我不过是在做无用之事,我是个废物。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写下的文字会发光。
我想,有的人活得很长很长,但其实从未活过一天。林奕含活了二十六岁,但她仿佛做到了什么。仿如使命一般,她完成了什么。她拥抱了无数的女孩子,她叫醒了无数装睡的人。这是有意义的吧,我想,这个社会因为她,将变好一点点。
只一点点,就好了。我们还有很多个明天,很多个未来,会有很多个一点点。
7.
我觉得好一点点了。
我想写一点什么,用我心中微弱的火光写一点什么。
这是“无用之事”,却也是唯一有用的事。
8.
我与他肩并肩靠在一起的时候,他轻轻吻了我一下,然后问我:“还是觉得不对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房间里他新装好的灯管是暗红色的,暗红色的他的轮廓,暗红色的他的胡渣。
还是觉得不对吗,他停下来问我。
嗯,我点点头。“我是不是很奇怪?”我问他。
“有一点,”他回答:“我能感觉到你也是有欲望的,你也想吻我,但是一下子,我就消失了。”
“什么叫你就消失了?”
“我对于你而言就消失了……一下子,你就感受不到我了,你就看不见我了,你就吻不到我了,我对于你而言消失了,因为你不在这里了。”他回答。
是的,一下子,我就蒸发在我的恐惧里了。我就不再是我了。我是卑微,肮脏,羞耻的集合体了。我就站到了一个巨大的审判台中心,无数人黑鸦鸦地指着我说我有罪,我自己也指着我自己说有罪……一下子,我就消失了。
他用手摸摸我的脑袋:“没关系的,别担心,不要紧的……”他反复地说,“我什么也不做,你看,我可以一动也不动。你可以离开,可以马上走,也可以待在这里,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只要你开心就好了。”他温柔地看着我,用手拉我的眼帘,令我不得不望着他——是我啊,没关系的,是我——他的眼睛在说。不要再消失了,留下来,我在这里——他的眼睛在说。
9.
死去的我是我的一部分。脏掉的我是我的一部分。损坏的我也是我,美丽的我也是我。羞耻的感情,愉快的感情,寂寞的感情,渴望被爱的感情……那都是我。
我知道我会再吃起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