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光海赤潮

本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卡夫物语”,作者:柳不离,文责自负。

哑巴三儿的结巴,据说是胎里的毛病,大抵是因为降生在北国的怒雨之夏。

清河所有的风雷雾雨,都来自于镇子北方那片孕育着万古天灾的瀚海。海的经络汇聚成墨色洋流,暧昧游走在晦暗的沟壑深渊,洋流向北勾连着铜铸铁打的杀伐冻土,目送着红色帝国隶属于旧日的乡愁;向南,则携手南疆蛮国的人牲,心肺熬煮着棕榈芭蕉,精粹成香甜娇嫩的飨宴。那片海,是极寒与酷暑的推杯换盏,是衰亡与繁茂的弹冠相庆,这世间最为庞大的悖论酝酿在日复一日的潮汐之中,摩擦撞击出隶属于海国的缭绕香火,神明只需凌空抽出一缕纤细的烟,催动口诀,便能幻化成一场淹没清河镇的盛大灾祸。

清河的男女老幼,苦于这五内如焚的焦灼瀚海不知有多少世代。直到几十年前,苟延残喘的旧城在入殓的前夕迎来了一位南国异人,他以诡谲秘术在清河镇的四角立起了四座镇妖铁塔。他说那塔是为北海上的刑枷,能锁住滔天浊浪也能困住风雷地动。但海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羊,恰恰相反,那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莽汉,正因如此,异人为铁塔的法阵设了期限,每年的盛夏,清河都会遭遇半月雨季。那时节,受尽了凡夫俗子折辱猥亵的怒海要断索甭枷,汹涌的修罗之目溃散决堤,凛冽杀意直奔平原上孱弱的旧城,雨滴硕大如锥,那是修罗的丰硕阳具,狂风掳掠着谋逆之人的衣裙,放肆奸淫不分昼夜。每一位胆敢在雨季里走上街头的男女老幼,都少不了一场沉默隐忍的鱼水之欢。所以,到那时节,旧城的大街小巷,都难逃末日前夕的萧条。而哑巴三儿,就出生在不知哪一场的淫秽之雨。

没人知道哑巴父亲的真名,只知道他姓郭,胡同里的老街坊都叫他三爷,这颇有些江湖豪情的诨号用在他身上,实在是有万般的委屈。三爷生着罗汉的身子,手臂肩颈之上健硕经脉龙盘虎踞,面孔更添北疆汉子天赐的剑眉虎目。郭家祖上是鄂温克族,那是群山野江河中奔逃而出的虎狼,那条江河,是悍将海兰察的故土,是满洲皇族的龙兴之地。但三爷却全然没有先祖的英姿,枉费了一副上好的筋肉,半生做尽了谄媚阿谀,以残废的尊严经营着一家蚊蝇寄生的水果摊。

而哑巴的母亲,是一个娇小黝黑的南国人,四肢粗短而胸臀丰美,按照三爷的说法,是好生养的身段儿。关于她的身世,镇子里有许多种不同的流言,有人说是两广的来客,也有人说,是马来的异族。他起初在胡同口那条长街的尽头经营着一家理发店,她生着一双巧手,会调制一种散发着异域果香的滑腻油膏,把油膏涂抹在女子的长发上,编出的辫子仿佛浸染了瑶池舞姬的淋漓香汗,那是令见惯了风沙烟尘的北国汉子胆战心惊的娇嫩迷情。正因如此,那座发廊成了清河女人们爱恨交织的圣堂,走进去,是牌坊高筑的贞洁烈女,走出来,便成了媚骨天成的合德飞燕。

而三爷,是发廊的常客中唯一的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逼仄的水果摊上开始多出了些南国的瓜果,丰润芭乐与娇媚凤梨以异域伶优的风韵顾盼生姿,它们是沦落风尘的柔佛贵戚,在北地不施粉黛的梨桃的映衬之下,更显万艳同悲的浓情。这些“南国娇女”驾临北地要跋涉千里,其艰难困苦之状不输旧日里的流放之刑,路途之中多有身体羸弱之辈腐朽而逝,故而抵达清河时,幸存者自然是身价倍增。三爷为了宴请娇女,着实下了一番血本。

习惯了乏味苍白的饮食的北国人对于三爷的奇珍异宝自然敬而远之,故而所有的芭乐与凤梨都成了三爷交付给那南国女子的供奉。不知是被果香激起了乡愁,还是有愧于陌生男子笨拙的痴心,她最终成了三爷的妻。婚宴摆在鼓楼下的小吃部,三张圆桌便请尽了长街上的宾朋。

一场蒸腾着酒色财气的礼典之后,南国女子搬进了三爷水果摊后的捣制房,方寸的暗室里头,郭家祖先的排位俯视着一张枯槁锋锐如绞刑架一般的婚床。

在那张床上,每一次的巫山云雨既可被视作对于已故郭门先祖的朝拜,亦可称之为一次次羞惭的绞刑……起初,新婚的三爷是温驯隐忍的,他以宽厚而疏离的爱意安抚着因幽闭而恐慌的妻。但这爱意在一次又一次的流产当中被消磨殆尽,渐渐地,三爷将鄂温克人压抑半生的凶蛮全部投射于妻子丰美却无用的胸臀之上。作为旧城最为虔诚的殉道者的一员,他享有着苦行僧一般荒芜乏味的人生,但即便如此,他仍然迫不及待地渴求着将如此硕大的贫乏遗传给后代。在三爷强硬的执念之下,南国女子纤薄的子宫一次又一次地受孕再流产,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女体的凌迟之刑。直到第七次的怀胎,才最终诞下了如今的哑巴三儿。

哑巴遗留了三爷山峦般壮硕的身形,就婴儿身量而言,他早已超过了子宫能够耐受的底线。暴风雨之夜,鼓噪的风雷恰如上苍阴沉的腹语,搅扰着产妇本就因痉挛阵痛而坍塌的意志。分娩的过程整整持续了十二个时辰,在北国的凄风苦雨中,女人的阴道燃起了赤道的焰火,在筋肉的撕裂与骨骼的崩坏之中,哑巴最终平安降世。而他在红尘中的第一次呼吸,便遭到了雨季沉闷焦躁的气压的迎头一击,腥膻水汽涌入婴儿娇嫩的口鼻,直入心肺肝脾,以惊心动魄的咳喘取代了新生的啼哭。

按照老人的说法,婴儿降生哭嚎是为了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而因为那场暴雨的缘故,哑巴三儿却不得不将浊气咽下,容忍其在五脏之内肆意冲杀,带来弥漫此生的隐痛。他长到四岁依旧不会说话,后来邻居解老太太替他从白龙庙请来了一枚黄龙玉的弥陀吊坠,戴上之后虽能勉强开口,却又染上了结巴的毛病。哑巴的长相,遗传了南国人的黝黑面孔和凶煞之目的同时,又继承了北地蛮族的魁梧胸膛与拙劣唇齿,这般的长相落实在孩童身上,简直堪称神明最为蹩脚的拼贴涂鸦,用陈年窖藏的五官组装成凶暴阴狠的少年异兽。

三爷在“喜得贵子”之后,仿佛卸下了对于郭家先祖的罪责,他终于以男子的阳刚气度完成了贫苦和愚昧的代际遗传。他将所有的苦难与愁情托付给了丑恶的婴孩和因反复无常的怀胎而早已卸下芳华容貌的南国之妻,在他所剩无几的余生里,钓鱼台上的海货和聂家的绿豆烧成了他意乱情迷的娇妻美妾。一日有一日的交欢之中,三爷与荤腥歌女交换着精血与垂涎,最终以衰弱佝偻的姿态死于痨病。而妻子,则在肉身破灭之后,选择了最为蒙昧的皈依,她成为了一名基督徒,每一日里沉湎于圣堂中弥漫着铜臭的唱诗之中。清河镇的教堂因为年久失修,耶稣垂死的圣像都只剩上半身,她就于残废的圣子面前长跪不起,将夫妻半生积蓄的所有财产揣进神父鼓胀的腰包,只为换取未来某一时刻的一场虚无神迹。那座教堂,毁于一场落雷引起的天火,她最终等到了神祇的天威,并将遍体的伤痕烂疮,于天火之中付之一炬。

哑巴三儿的宿命,从不是健美睿智的姿态长大成人,他的宿命正如他先天的残疾一样,只是漫长的缄默。缄默着咽下生身父母的疯魔与胎里带出的贫病交加,在每一个暗夜里细数寂寥流转的星河。

在父母死后,哑巴先是在胡同里的解老太太家里借住了一段日子,解家除了那位衰朽老妪之外,只有一个叫长生的男孩,他和哑巴一般年纪。长生生着一副妖娆妩媚的女相,小小年纪便流转着一双顾盼生姿的桃花眉眼,那时候,他正跟着清河镇里一位暮年青衣学唱京戏。哑巴是喜欢长生的,他像爱着山川草木一样爱着眼前的绝美少年,但他也怕着长生,因为长生陶瓷丽人般明艳的身段时时刻刻如游魂般出没在他目光所及的周遭,无言地警醒着他几乎兽类的丑恶与雄蛮。

最终,哑巴还是搬出了解家,他独自去往了胡同口那条长街的尽头,去到那座作为他生身母亲的焚尸炉的教堂,

对于那场惨剧,哑巴并没有过多印象,只是记得一天早晨一群黑袍男人破门而入,庄严肃穆地绕床而立。哑巴睡眼朦胧地仰望着他们以油膏精心填平了皱纹沟壑的鬼面,例行公事般的慈悲与满溢的薄情均匀涂抹在一张张脸孔之上,二者的比重经历了岁月的精心分配,不露丝毫破绽。他们以低沉暧昧的声线不断重复着哑巴母亲的死讯,一万张嘴诉说着苦女的凄情,一万双手抚摸着男孩的颈背,哑巴生涩的目光竭力穿透手的酸臭雨林,驻留在男人们裁剪精致的银色胡须。男人们不择手段地勾引着悲伤,压榨着孩童的清泪,可哑巴全然不顾,他看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撮胡须,伸手一把抓住,整片胡须从男人的下颚脱落,如同剥落的稀松蛇蜕。原来,那胡须,只是他伪装成异国良马所依靠的鞍鞯。

火灾之后,神父们试图从信徒手中集资重建教堂,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众人都将这场天灾视为耶和华的怨怼,捐款之人寥寥无几,即便是平日里最愚昧的迷信之人,此时竟也只愿意吐出一口尖酸刻薄的粘痰,在苍白的门槛上烙下一方青绿的印痕。

或许上帝此生中最为荒唐的错付,就是将凡间居所的建设交托给那群白日里道德仁义夜晚里放肆淫邪的神父,教堂最终只修建起了一半便无疾而终。从过去那场大火中幸免于难的半身耶稣凭着罹难的残躯,卑贱地守望着空无一物的礼堂,目送着曾经悉心招抚的姊妹弟兄随手撕掉那封存了年岁与异乡的假胡须,背弃清规戒律,奔向滚滚红尘。那场大火燃尽了旧城最后的信仰,将曾经俾睨天下的圣父流放岭南。

那座半成品的教堂,与哑巴共享着生来的残疾,它废墟与新生交织的躯壳之上蒸腾着哑巴生母魂魄的芳香,时时刻刻勾连着他贪婪的妄想。哑巴觉得,那教堂是他真正的家园,是亏欠他的母亲为他留下的硕大遗产,而礼堂中残废的耶稣,是他挚爱的长兄。千百扇幽蓝色的玻璃窗,数十间寄生鬼魅的空房间,如旧日坟茔般荒废的花园和未老先衰的万物哀伤,它们共同构成了哑巴的乐园。

教堂的花园里种着十几棵高大的梧桐,他们曾经是捍卫着圣子与圣父的英灵哨兵,手持着北风和沙尘的剑盾,锋刃直指长街上游走的异教徒,而脆弱鲜嫩的背脊,则以孤绝的轻信袒露给身后的教堂。可当大火燃起的时候,穹顶塌落,诸神溃逃,教堂只顾哀嚎着收敛焦黑碳化的筋骨皮肉,哪里还顾得上昔日里的忠臣良将。雄狠毒辣的天火将七宗原罪淬炼成鲜红的唇与健美的舌,恣意舔舐着梧桐哨兵不设防的脊梁,一夜的纵情之后,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创痕。

那之后,梧桐如丧妻的鳏夫一般沉默哀伤,树木的哀伤与人不同,即便痛彻心扉也喷薄着光荣神性,他们忍耐着半身消亡的剧痛,以风尘雾雨为良药,灼烫地骄傲重生。化为焦炭的脊背再无抽枝发芽的可能,但依旧挺拔光洁的胸膛却在几场大雨之后,催生出比昔日更加苍翠的枝叶。那新生的枝叶是哨兵与圣父一次重如泰山的决裂,其中压抑的愤恨与哀愁,压弯了他们健壮的腰身,当北风吹过绿茵之海,过剩的丰硕衍化为缄口不言,再无昔日的窸窣异响。

时至今日,梧桐们依旧维系着躬身的弧度静默生长,它们依旧俯视着长街上游走的异教徒,只是目光之中只剩下温良与艳羡......哑巴深爱着梧桐们,他觉得沉默的梧桐,就像沉默的废墟,就像沉默的残废耶稣,就像沉默的自己,他们是聋哑时代的患难兄弟。

正因如此,哑巴把自己的卧室选在一层面向长街的传达室里,那屋子里只有一张锈蚀的铁架床和一盏立式台灯。房间的玻璃窗是粘稠的幽蓝色,那是凝聚成固态的马里亚纳,健美的阳光想要涌入室内也不得不经历一次绝望的潜泳,待到终于在窒息中探出口鼻,便也只顾得上贪婪喘息,哪里还有什么健美身段,所以,那间屋子四季里都笼罩着低沉私语的湿气。

哑巴搬进教堂的时候,是孑然一身,没有带一件被褥,但他从不会担心湿气与寒风交杂的难熬夜晚。因为,夜风会吹开幽蓝色的窗子,而满院的梧桐落叶会随风涌入房间,昔日英勇的哨兵们用散发着草木清甜的残肢断臂将哑巴掩埋在每一个冷漠的暗夜,草木沉默而多情,胜过早亡的父母至亲,每个夜晚,都是幼童温存的葬礼.......

晨起时,哑巴从温暖的坟墓中将自己重新发掘,他会和陪伴自己度过又一个寒夜的梧桐一一拥抱致意,梧桐一言不发,哑巴一言不发,清晨的旧城一言不发。接着,他要趁着长生出早功的工夫,去解家吃早饭,解老太太会把一整天的饭食准备好装在铁饭盒里,让哑巴带走。解老太太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普天下最娇贵的山珍海味在她的灶台上最终都会熬成一锅如胶似漆的浓汤,她忌惮鱼虾的骚臭,厌烦牛羊的腥膻,可长生恰恰又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陪同她每天吃糠咽菜,所以,她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就是将一勺又一勺的香油和芝麻混进浓汤,用眩晕的香气将酸甜苦辣全部冲散。

哑巴不喜欢吃她做的菜,但他依然每天把饭盒抱在怀里带回教堂,只因为残废的耶稣喜欢香油的气味。在圣堂里,哑巴把饭盒摆放在耶稣面前,匍匐在地的半身圣子以优雅气度双手捧食,每一次的咀嚼与吞咽都洋溢着赤诚的感念与卑微。或许在进食的某一个瞬间,丑怪的哑巴却也被误认成了他心目中归来的圣父。

每一次用餐前,耶稣都会要求哑巴同他一起祷告,他一祷告起来便是喋喋不休,总要极尽可能地描述圣父的英勇与智慧,他拥有多么圣洁的额头,多么柔情的胸怀,以多么宽宏的博爱收藏人间万载的倾轧。但情到深处之时,耶稣又不免回忆起那场大火之后父亲的销声匿迹,热忱的敬颂转变为喷溅的污言秽语,前一秒还奉若真理的父亲被比拟为沉迷于无痛人流的娼妓小姐。每一次祷告结束,耶稣腰腹断裂处的伤口都会因用力过猛而疼痛难忍,哑巴对此无能为力,他们只能紧握彼此的双手,让辛辣的痛觉在指间沟通传送,共享清醒无梦的光阴。

哑巴不能理解好友对于父亲爱恨交加的情感,这种情感比火场还要浓艳,比泪海还要汹涌,他麻痹的心胸难以容纳任何的浓艳汹涌。对于自己父亲的记忆,哑巴只有尚在襁褓时脑海中的一个剪影,他在母亲的怀里,面前是墨绿色的大海,父亲坐在灰白滩涂上,一手握着刚刚钓上的黄鱼,一手提着幽蓝色的酒瓶。他背对着哑巴,不断重复着用烈酒将鱼生送进咽喉的动作,每一口都伴随着凄厉的哀嚎,仿佛尚有深海余温的鱼骨一次次切割着他溃烂的喉管......幼小的哑巴在母亲的怀中感觉到她的心跳随着父亲吞咽的频率而不断加速,母亲说:“那是你爹,看一眼吧。”那天父亲没有回头,那之后,哑巴再也没有回头。

哑巴独享着教堂中少年犯般闭塞的光阴,这光阴如围墙外群居嬉戏的同龄人的童年一样,缓慢而悠长,一场漫长秋日之后,是一场渺茫冬雪,一场渺茫冬雪之后,是一次滑腻绵延的春夏之交。梧桐与废墟守望着长街上纷繁的过客,哑巴与耶稣守望着梧桐与废墟,四季里,患难的人们一言不发,只是在旧城虚弱的艳阳里,细数着俗世里悬浮的尘埃。艳阳之下,灰尘汇聚成的洋流是无产者的璀璨银河,废墟上繁衍着贫苦的宇宙,悠远的星河光晕笼罩着丧父的神明与丧父的幼童,旧日里伺机而动的悲伤,在庞大的安宁中偃旗息鼓,万物安宁,众生喜乐......

在耐过了几次四季更迭之后,哑巴八岁了,八岁,早已过了上小学的年纪。在教堂之外的世界里,孩子们七岁的时候就要被父母扭送进那座被通天的围墙包裹的奥斯维辛。哑巴曾经在游荡中亲眼目睹过九月集中营门口的惨状,那群经历了七载放纵溺爱的娇娃要在九月的第一个清晨向生身父母交还所有被爱的特权。父母用热忱而坚决的目光回避着无助孩童们所有沟通的试探,他们留下的,只有一句:“老师,这孩子你就给我打!打坏也没事!不打不成才!”

好一句“不打不成才”,似乎陌生人凛冽的的鞭刑便足以纠正过去七年里孩童所有的陋习。在如此的妄想之中,父母所寻求的已经不再是书斋中的教习而是世间最奢侈的神迹。

哑巴从没有迈进过那座巍峨的牢门,但他在少年犯们漫天的哭声中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在那个清晨,这群孩子从放养天际的俊美马驹幻化成了方寸囚笼中待宰的羔羊。校园从不是一座填塞着传承万载的美德与智慧的圣殿,那实际上,是一片高度集权的沙场。哑巴能够轻易地在上下学的人海中辨认出哪一位承担着教师的身份,因为他们是高墙之内仅存的特权阶级,他们以长者健硕的身躯和精良的理性掌握着万千幼子的生杀大权,只需一句圣旨,便能引得一场腥风血雨的自相残杀。饱尝了甘美权力之后的喜悦,确实是世间最为凶猛的春药,他们哪一个不是面红耳赤脑满肠肥!哪一个又不是天听若雷神目如电!哪一个手上,没有沾过少男少女的初血!

哑巴会经常庆幸自己不需要承受这样的苦难,他的生命不需要在父母与师长之间重复着一次又一次残忍的交易。当同龄的孩子们面临着教鞭之下繁重的课业之时,哑巴要做的,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旧城的穷街陋巷之中,践踏着百岁楼宇褶皱横生的私处,细嗅千万种形态各异的腥臊。他拿捏着城市最隐秘的丑闻,并以此为把柄,要挟着城市提供给他安身立命的庇护:或许是垃圾场的边疆处一副尚未腐朽的铺盖、或许是小吃部门口一份被遗忘的馅饼、又或许,只是被他人目光扫过时,一处得以隐蔽身形的暗影。

哑巴早已习惯缥缈的游荡,这让他觉得自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每天都能在遗忘中开启一段崭新的生命。但渐渐地,他开始感到孤独,因为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被推进了一个陌生而衰老的世界,他曾经在暗影中旁观着长街上同龄人们的生活:俊美的长生流连在庄生晓梦的戏台之上,迷恋着娇美榕花的六子和秋水剪瞳的大婷编织着幼童好奇的情欲迷局,好勇斗狠的贝勒爷四处寻觅着以命相博的少年敌手。他热衷于此类的偷窥,因为幼童们稚嫩的行径却有千钧之力,轻而易举便能推翻长者们耗尽半生才最终达成的衰老共识。至少在这一场一场玩乐的革命之中,丑怪的哑巴和英气的他们是精神层面的同类。他们是长街的少年领主。

但在那个秋天,长生、六子、大婷、贝勒爷,他们被一同押送进了那座集中营里,长街上顿时便没有了昔日喷薄的灵气,只剩下以象棋对弈模拟天下纷争的老叟与唇舌似刀恶语相害的老妪。他们暗自庆幸着孩子们的入学,因为在他们心目中,那可不是一群无害的小兽,那是年幼的托洛茨基与切格瓦拉,是必须戕害的异端分子。终于,长街回归了他们清教徒般的统治,而哑巴,他陷入了彻底的孤立无援,死气蔓延的清河旧城,是他清醒的梦魇。

老人们在收归了长街的统治权之后,立刻便开始着手以岁月的老痰黏合死皮的砖石木料,构筑起排外的藩篱。自那以后,无论是耍猴的北疆艺人还是牵着骆驼的西域乞丐,谁都无法冲破那道篱,年迈的皇帝欣赏着篱上异邦人的鲜血,那场面着实令他们心满意足。

在长久的游荡中,哑巴早已对旧城的心绪了如指掌,那些篱,是刺进旧城皮肉关节的钢针,动摇了它的根本。它的疼痛化作越来越漫长的雨季,北边的怒海最有趁人之危的本领,眼见着旧城法阵崩坏心绪不宁,便派出了雨和雾的夜叉阎罗直取垂涎多年的故土。

下雨时,哑巴便留在教堂里,瘫痪的耶稣与半身不遂的梧桐陪伴着他忍耐风雷的哀乐。夜里吹进卧室的梧桐叶变得潮湿冰冷,哑巴的坟茔不再温存,不再能够在幻夜里为他抵挡阴寒,他不想去责怪梧桐,它们那天火都烧不尽的根茎竟已然在洪涝中开始生出烂疮,疮口的皮肉腐败成粘腻灰黄的膏体。耶稣也变得更加沉默,他的祷告越来越简短,不再背诵冗长的圣经与赞诗,不再描摹圣父虚无的相貌,到最后,只剩下一句枯槁的“阿门”。他腰腹的断裂之处开始流出灰白色的石膏之血,哑巴想要用自己的衣服帮他包扎,但凡人的布料沾染了神明的鲜血便会顷刻间灰飞烟灭,血不知流了多少日夜,在圣殿的地面上勾勒出惨淡的纹样。哑巴已经无法分享他的痛苦,因为耶稣已经无力握住他的双手,血肉模糊的隐痛只能被收容在这位圣子残破不堪的躯壳之内,那是他独享的“极乐之宴”。

梧桐,耶稣与哑巴,他们都期待着第一个冲破长街藩篱的外来者,这种期待并无什么根据,只是聋哑时代里苦命之人通感的幻觉,他们相信,那位异邦的客人,定能用欣喜而迷狂的神迹终结这场衰老的雨灾。哑巴在脑海中无数次勾勒过这位来客的外貌,他想起在解老太太家里读过的小人书上精忠报国的岳飞画像,铁马钢枪,剑眉虎目,片刻之间便能横扫百万的金国蛮人。他觉得,长街的来客也一定会是岳将军一样陨落红尘的落魄神祇,但当那人真的到来,却与此大相径庭。那是,一个携着异兽珍禽的马来女人。

哑巴第一次遇见光海,是在雷暴和雨灾短暂的间隙里,她开着如同雨林巨兽一般凶悍的挂车冲破长街的藩篱,翡翠色的铁蹄践踏着旧城血肉模糊的病体。挂车上用油布包裹着十几只庞大铁笼,锈蚀的腥气盘旋飞升如瘴痢巨蟒,吐着灼烫的信子,诙谐嘲弄着长街上退避三舍的垂暮帝王。湿热残风掀起油布的一角,暗影中千百双凶兽之目贪婪搜刮着久违的光明,南国的凛凛杀机隐没在钢鞭铁锁驯化的温良之内。

光海的挂车在老人们忌惮而刻毒的凝望中检阅着沿途青砖灰瓦的前朝旧宅,宅院们如久困深闺的黄花闺女,将挂车龙盘虎踞的机械构造视为钢厂工人丰润饱满的胸膛,如胶似漆的美目将痴心狠狠镌刻在车身上。这世间最麻痹与最长情的目光在它身躯之上水乳交融。

挂车一路驶到长街的尽头,停靠在哑巴的教堂门前。引擎熄灭的一瞬间,梧桐哨兵立刻以敏感的心性察觉了油布之下血气喷薄的南国异兽,它们强忍着遍体烂疮的剧痛,用枝叶的飘零拼凑起不安的深海,试图恐吓来犯之敌。哑巴的窗子被梧桐遮挡,他的眼睛看不见这诡谲的抑郁来客,但他的皮肤却能感知到暗室之外冲杀而来的热流,那热流来自于长夏无尽的赤道,那里是世界雄姿英发的心肺。

哑巴走出教堂的时候,光海正迈步下车,她矮小精瘦的身材弯折成畸形的弧度,脊椎与胯骨拼命角力才在风中勉强关上了车门。她穿着一身黄褐色的裙装,秋柳一般纤细眉眼飘零在宽阔如平原的口鼻上方,暗色的肌肤如翻涌逆流,时刻宣誓着她大地子女的身份。哑巴看见她的第一眼,只觉得她定是与母亲来自同一处的故乡,她们分享着同样丰硕肥美的发辫,同样灼热的呼吸和光洁的肌肤。只是母亲生得丰乳肥臀,浩然的精气蕴藏在她母性的脂肪之内,足够被薄情的冻土榨上十载的光阴。而眼前的女人,她瘦弱的身躯像是一场绝命的烟花,此刻雨林般丰沛的生命力似乎是对于余生的一场透支。

光海看到了哑巴,她走上去和哑巴拥抱,怀中弥漫着芭乐果乱人心智的香甜。她在耳边告诉了哑巴她的名字,光海,她的故乡在南洋的雷岛,那里有一片海,与赤道上空的银河牵连着魅惑众生的圣光。哑巴靠近挂车,他听得见千百种不同频率的呼吸,滚烫、生猛、视死如归,一只琥珀色的圆眼一闪而过,在看到哑巴的瞬间瞳孔收缩成星辰的漩涡,哑巴想要伸手触碰这只眼睛的主人,却被光海捏住肩膀拉开。

光海说,她和她的兽,是行走的马戏团,而接下来的一场演出,是她为清河准备的一场史无前例的惊喜。

哑巴说,他想看看光海的兽。

光海说,作为交换,她想要在教堂里住上些日子,或许,住到雨季结束。

哑巴答应了光海的条件。他对于面前的南国女人滋生出一种无端的信任与贪恋,这绝不是因为她滚烫的怀抱为哑巴灌注了娇艳的果香迷药,更多的,或许是她包围着哑巴的目光,她坦然地将哑巴的丑陋畸形照单全收,这是养育驯化过无数凶兽之后磨砺出的柔情,在她的眼中,哑巴与嗜杀的虎豹和妖异的蟒蝮并无区别。

庞大的挂车驶进教堂逼仄的花园,铁蹄践踏着暴雨之后月季与杜鹃的浮尸,长久不见生人的楼宇不安地战栗,惊动了圣堂里气若游丝的残废耶稣。他沐浴着花白清苦的石膏之血,易碎的手指勾连着地砖的边缘向我们艰难挺进。光海俯下身,不顾弥漫的坏血抱起耶稣,从随身腰包中取出一瓶油膏涂抹在耶稣腰际的疮口之上,她说,这油膏混合着棕榈油、香茅草、凤梨的精油和虎纹蚁的酸液,是上好的麻药。

耶稣在光海的安抚之下陷入沉睡,光海说,这将是一场持续整个雨季的“夏眠”,等醒来时,大雨将会止息。哑巴觉得这对于耶稣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在神明数千年的寿命中,他从来没有尝试过睡眠的滋味,他的头脑与五脏早已疲惫万分却仍坚守着圣子的轩昂气宇,只有在沉睡中,他才大可放下神明虚无的英姿,放自己一条生路。

之后,光海终于在哑巴的注视之下掀开了铁笼上一层层的油布,混合着草木之味和滔天血勇的热流焚烧着哑巴的汗毛与发丝,奇异诡谲的万种嘶吼响彻雨云坍塌的人间,异兽们彼此堆叠践踏,构建起凶蛮魂魄的高楼广厦。山魈鬼面狰狞獠牙出鞘,雄健铁足紧握红猩猩肩胛,红猩猩炫耀洋溢智慧与轻薄的星盘之面,雄浑毛发燃烧着赤道的烈焰。花豹紧绷健美腰腹,黑金斑纹拉扯成奇伟流云,它践踏着巨象横跨马六甲海峡的宽阔背脊,铁尾扫荡苏门答腊。森蚺盘踞成群岛的矩阵,凶煞的三角头颅口衔加里曼达,长尾紧锁爪哇海。长鼻猴,马来馍与马来熊层叠成三层佛塔,长鼻猴口衔佛骨舍利立于宝塔之巅,虎豹狼熊纷纷朝拜。

光海从驾驶室里取出瓜果鲜肉,扔向万兽楼宇,兽群大快朵颐,象牙如锉刀,咀嚼之声似铜锣,豹齿如帕朗刃,咀嚼之声如风笛。在兽的飨宴中,旧城的夜幕降临,星斗与雷云被咀嚼成纤细香料,潮湿夜风被吸入腹腔如浓汤滚菜,即便是漫漫银河,也逃不过众生的口腹之欲。世界被吞吃殆尽,在跨越万古的咀嚼声中,哑巴感到困倦上涌,他愿将精神奉献给这场盛宴,哪怕只作为一道被遗忘的餐后甜点。他贪婪地想要在此时入睡,不要等待,不要踌躇,就在此时,此刻,此地,长眠至死。

在跌倒的一瞬间,光海抱起了哑巴,她纤细的手臂在此刻却雄壮如英武修罗。她径直走向挂车,推开一只铁笼锈蚀的门,山魈与红猩猩伸出修长双手接过哑巴瘫软的身躯,它们毛发锋利如刀,呼吸燥热如炬,巨象递来芭蕉与棕榈铺盖,长尾猴点燃龙涎香烛。万兽注视着面前与它们一般无二的丑陋孩童,哀叹着他的羸弱与孤独。哑巴安然睡去,在同类的护卫之中。梦里,雷岛的海滨飞腾着万吨鲸鲨,闪烁着荧光的巨口将哑巴连同洋流一并吞没……

醒来时,北疆凛冽的星辰在破晓时分坠落成庸碌红尘的茫茫沙海,百兽之塔安详沉眠如鲜嫩婴孩,山魈鼾声腥膻辛辣,红猩猩胸乳硕大绵软如胶似漆。哑巴贪婪索取着南国凶兽们睡梦中奢侈喷薄的温存,他只觉得自己短暂的幼童生命中从没享用过如此的安眠。皎白的豆蔻日晕撕破长空褶皱丛生的面皮,剥出少女名贵娇颜。梧桐哨兵在经历了千万个夜晚的无眠岗哨之后,也终于迎来了好眠,此时终能以晨起的暴力牵拉佝偻腰背,挺直脊梁做上一回英武少年。

光海徘徊在挂车与梧桐的夹缝之中,等待着日的魅影与她相拥的时刻,并在那一瞬间吹响腰间的骨制号角,悠长的靡靡之音裹挟其前畏死的凄悲,惊醒了沉睡的兽群。森蚺施展血红长舌,一鼓作气呕吐出前夜未能消化的骨肉皮毛。亚洲象与马来熊交换着睡眼中暗藏的迷梦,梦中它们长鼻挽住利爪,直奔雨林的湿热故乡。花豹哈欠连天,杀尽众生的浊气藏于胃肠盛放于口鼻,长鼻猴难忍恶臭,以纤长手指沾金刚鹦鹉屎尿于花豹面孔之上图画梵文符号。艳红暗金的群鸟在铁笼尽头飞腾,云海流霞,野火焚天。

骚动,那是生的骚动,是老者统治的旧城里罕见的生之骚动。哑巴享受着兽群的嘶鸣与低吼,光海打开笼门将他抱出季风与洋流的长梦。她说完,演出就在今夜,日落之前,要搭建起她的指挥千军的帅帐。

上午,哑巴用乌木重锤将二十四枚透骨长锥钉进北地残躯,那重锤浸透棕榈肥美油膏,移植热带酷暑之心,似有千斤重。光海告诉哑巴,一枚钉要五锤,挥动木锤时不要忘记呼吸,人最健美的器官是心与肺,只有心与肺的勇力,才能挥锤一百二十次。哑巴以病态般的激情享受着对旧城施以酷刑的过程,这片煎烤了母亲肋排生腌了父亲肝肠的冻土,他终能借由南国妖女的降头对其诅咒一番。

土地受刑的哀嚎引得城市暮年领主们纷至沓来,他们悲痛如晚年丧子,面向哑巴种下的伤痕三叩九拜。凶兽们不安地承接人海的叩拜,它们曾在旷野之上享受过彻头彻尾的刚猛民主,此类封建时代的劣习强暴着它们柏拉图般明澈的哲思。山魈铁爪挥出横云断山,锈蚀铁笼几近崩坏,金刚鹦鹉以头碰壁,鲜红羽毛沾染鲜红嫩血。哑巴和光海冲入笼中安抚着百兽的祸心,百米森蚺趁着笼门打开的瞬间弹射而出,漆黑身段幻化腾云蛟龙,吐息之间横扫万军,哭嚎老者纷纷退让。红猩猩挥舞长鼻把夜间表演的门票撒向人群,金银箔片坠落成财帛之雨,勾引凡俗心性。

中午,光海用椰油煎炸芒果咸肉,分食给哑巴与困倦兽群,哑巴初尝南国饮食,只觉果香混杂着椒麻戾气,冲杀口腔食道。浓雾从海上来,翻卷着暴雨的盛怒,这是老者的年代对外客的殊死一击。可光海全然不顾,她端坐在雾雨之中,任由湿热的妖魔撕扯她褴褛的衣裙。她回忆起故乡的雨,雷岛的雨,如古神深渊般的口与雄峰般的喙,吞吃天地穹宇。与那样凶煞的雨灾相比,此处的雨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隔靴搔痒。

下午,光海和哑巴在教堂的花园正中竖起百米长杆,以绳索链接铁锥与杆头,拉起通天长篷,黑金两色的绸布从天穹坠落成烫金星河。光海把整箱的芭乐与梅果压榨成甜美红彩,用油亮长发做笔,于墨色星河中绘制百兽图纹,飞鸟人面鸠翼,海兽鱼身豹尾,捕兽之人双乳为目,肚脐为口,执干戚以舞。光海手把手教导着哑巴如何绘画,她黝黑粗短的手指挥霍着天赐的才气,哑巴健壮凶蛮的兽足却难握笔。他的神智早已被琼浆一般的红彩捆缚,不安的饥渴催促着他癫狂痛饮,光海的木桶似能装入一片殷红之海,哑巴渐渐从吞食者幻化为溺亡人,坠入甜腻海沟。

凶兽们似乎早已对夜间的演出迫不及待,它们狂热地冲撞着笼门,粘稠唾飞溅四方,所到之处滋养百花盛放,过剩的荷尔蒙期待着自由作为唯一的解药。光海用慈母般的耐心安抚着这群嗜血如命的逆子,她不断用哑巴听不懂的南国语言对兽们重复着一句笃定无比的誓言。那誓言如热带飞旋的季风,勾引着众生晕眩的确信。

雨魔依旧不安肆虐,残肢陨落之声透露着回光返照般的坚决。哑巴忽然想起了礼堂中熟睡的耶稣,他冲进去抱起老友,手上残存的鲜亮红彩脏污了圣子一尘不染的金身。哑巴急忙解释,这是芭乐与树莓的血,不是飞禽走兽的血,不会乱了他的修为。可圣子正于长梦之中纵马天涯,哪有心思辨别受难的苦主,他丰润的额头终于不再紧皱,光海的麻药在麻痹了破损残躯的同时,也以狠辣凶残的风度刮去了他哀愁的附骨之疽。

哑巴怀抱着熟睡的耶稣走进风雨里,光海骄傲地向他们展示竣工的长篷,那长篷以南国之地隽永的异色幻化为枯朽北国脊梁上的烂疮,决堤脓水鲜亮如陈年佳酿,横生烂肉娇媚如十里桃林,肉眼可窥的碎骨断筋绵延成生铁的枝桠与框架。在于建筑而言万千壮美的比拟之中,光海的长篷选择欲念最为旺盛的“瘟疫”。强盛的烂疮喷涂着菌的浪潮,挥洒不破不立的决心。于旧城而言,需要的或许确不是治疗,而是一场病故之后的傲然重生。

哑巴觉得光海的身上笼罩着许多隐秘的动机,比如为什么她要不远万里来到此处,搭建起弥散瘟疫的高楼广厦用以毒杀一座行将就木的旧城?比如她为何能够驯化杀伐半生的雨林凶兽,将其囚困牢中飞跃焦灼的北回归线?又比如,她为何存在?

光海牵起哑巴的手,粘腻的红彩将二人的皮肉炙烤糅合,缝制成忘年的连体婴儿。她们奔向不远处的那条清河,哑巴怀抱着沉睡的耶稣,光海怀抱着荡漾的红彩。怒雨中的清河鼓胀臃肿晶莹剔透,如临产的孕妇子宫,它的沉默与宽宏迫使它对海的仇怨与人的恐慌兼容并包,口鼻灌蜡,肛门紧锁,腹腔之内五脏之间,压迫之感四处奔游。光海将万吨红彩倾倒进群青色的河水当中,如旧城之母一般的清河狂饮南国琼浆,香甜之味令其焕发昔日少女的春心,她狂歌曼舞着脱下节妇贤妻的白衣素服,挥扬着胸乳腰臀穿上舞娘的艳红旗装,她的歌里唱着一场轻浮的远征,她要一路向南!突破暴雨浓雾的城防!她要向南!去渤海湾的南方!山海关的南方!北回归线的南方!她要向南!抛弃凌辱自己万载的“北海之妻”的名头!在南方,艳情丰腴的南方,赤道之海口唇妖媚胸膛俊俏,那是她于北地陋室中夜夜妄想的牛郎……

光海俯视着艳红如血的长河,她说不需一个时辰,这河水便会登上旧城千家万户的饭桌,在旧日里喝尽了苦水的城中之人只要浅尝一口这绝命的糖浆便会欲罢不能。破戒的僧人是最迷狂的嫖客与赌徒,他们会在入夜时分如找寻蜜糖的蚁群一般奔向光海的长篷,观赏她精心准备的这场马戏。

盛夏的雨季无限拉长了白昼与暗夜的间奏,光明弹指消散,暗潮遥遥无期,灰烬闷烧在阴阳交错的天际,如同苟延残喘却求生心切的病患,竭力拖延着生死之间的回光返照。哑巴和光海回到了教堂,她们蜷缩在塔楼的长廊里,在圣所的隐蔽之下等待着夜的来临。光海依然肌肤火热蒸腾,她说,哑巴冷得就像一则渺远的噩耗。哑巴细嗅着她长发上与母亲如出一辙的果香,无数次险些难捱烂熟的欲望,纵身溺毙在那乌黑俊秀的丝绒之海。

终于,病患在风雷的声音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浊气,夜的獠牙巨口吞尽白昼。光海点亮了攀附长篷的五色灯带,旧城的烂疮平添嗑药成性的溢彩迷狂,肉身崩坏兼顾魂魄疯魔,长篷百病纠缠之下,回光返照更显焰火爆鸣之媚态。蚁群,它们在辉光里缓缓逼近。

光海回到挂车的驾驶室里,她脱下脏污的工装穿上香艳的珠玉绫罗,惨白的珍珠香粉覆盖了黝黑之面,血色胭脂厚涂两腮,渺茫雪原平添赤色耀阳。璀璨的金银镯子被光海一环环拷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与脚踝上,富丽堂皇的刑具湮灭了她为人的困惑游移,激荡出旧日图腾的神性。浓妆艳抹之下,光海以身为纸,勾画天国奇伟。

蚁群逼进了,它们满面满身尽是欲滴的红彩,老兽埋藏在皮囊松垮褶皱中的恶臭腥膻均被瓜果甜腻之味掩盖,重现青春容颜的清河水为衰老的遗民施加了一次弥漫艳情的洗礼,窒息于欲望之河,便能短暂诡异雨林秘教。

哑巴一边用柚木长簪锁住光海耸峙的发髻,一边遥望着涌入长篷的老蚁,他们在辉光中相拥热吻,彼此吮吸着唾液中残存的香甜红彩,情到深处便跌倒在地,蚁群践踏蠕动成鲜红的浪潮。乌黑长发收敛完毕,化身异域神祇的光海回首轻吻哑巴的额头,她的口唇曼舞着薄荷于香茅的轻薄香气。哑巴有些无所适从,他的怀中扔紧抱着沉眠的残废耶稣,欧罗巴的圣子与爪哇的神女近在他这丑怪幼童的咫尺。暴雨依旧倾盆而下,但狂风落雷中的气宇已从旧日里阴鸷歹毒的复仇之心幻化为了不可名状的恩慈,那恩慈柔情款款又不容置疑,预示着一场荡平宇内的神迹。哑巴忘向云雾层叠的天穹,任凭灼烫的雨点为面额烙上南疆的符文,他似乎明白了光海口中南国雨灾的情形,恰似此时此刻,千古艰难小生死,万代权衡大是非。

光海和哑巴从挂车上将困住百兽的铁笼一一推下,送进灯火通明的长篷之内。迷狂的老蚁们久居北地,此生都未见过如此相貌奇绝的万千凶兽,一位位皆是目瞪口呆窃窃私语,有胆大者更是拾起手边顽石掷向场地中央的铁笼,哑巴怒斥这强权者的卑劣行为,挥洒着那本该不属于他这懵懂孩童的污言秽语,可兽群却不为所动,山魈伸出铁爪凌空接住顽石,龇出丑恶獠牙。

演出开始了,盛装打扮的光海伫立场中如万民朝拜的金身修罗,她一言不发,只是向身后堆积的铁笼掷出一捧金黄的粉末。完全把尘封的铁锁在接触粉末的瞬间骨断筋折,残片落地之声清脆悠扬,南国凶兽暴起如风雷海啸,旧日里,季风雨林曾赋予它们苍翠的自由和果敢的杀心,这些天赐的恩典在笼中长久的蜗居里淬炼成气吞山河的欲念。它们挥舞着践踏南洋万邦的铁蹄利爪,腾跃着横断岛链文明的健美铁翼,直取围坐观瞻的暮年蚁群。山魈青红鬼面狰狞如酆都阎罗,以滔天学涌判处众生凌迟之刑。花豹齿如剃刀,鹦鹉喙如箭矢,皆是上好行刑凶器。赤红猩猩长臂擎天,摘星辰北斗碾碎贪生妄念,天枢坠于东,天璇坠于西,天玑坠于北,天权坠于南。森蚺万里长身横扫九州八荒,獠牙利齿横生千载瘟疫,象群铁蹄视浮生贪嗔痴念如草芥,杀伐之气重于王屋太行。

那场马戏,是百兽的凶杀之戏,蚁群枯朽残伤,平日只可逞口舌之快,以仁义道德捆缚碌碌之辈。可那悍勇的南国异兽又怎可与那疲弱之人想提并论,他们是凶神的皮肉与圣灵的筋骨,坐拥着无关生死的坚刚之志。一场漫长的屠杀在纷飞的血肉里盘旋成兽的喜宴,辉煌的长篷化作衰朽者的坟场。

骚动之中,哑巴想要回头去找光海,可光海却早已不见了踪迹。翻腾的血气如烈酒旱烟,引逗着哑巴悍勇的困意,朦胧之中,哑巴看见决堤的清河水涌动着血红的浊浪冲入室内,异香弥漫的红彩与腥臊震天的坏血拥吻媾和,淹没了旧城的雨夜。

哑巴睡去了,在最后一个瞬间,他感觉到怀里的耶稣从麻醉中清醒过来,舔食着血与红彩的粥饭。暴雨的长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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