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生长在一个南方的沿海城市，那里满大街种着椰子树、大树菠萝树和凤凰树，高大笔直，常年葱葱郁郁。我的幼儿园和小学一墙之隔，紧挨着，学校马路对面有一棵据说三百多岁的大榕树。在那十年里，我沿着大榕树七奇八怪的树干爬过，在树下练过短跑，摘过榕树的叶子做笛子吹，春天的时候还在枝叶茂盛的树下躲过濛濛细雨。
每年在南海形成的热带气旋大多都会发展成台风，吹向西北太平洋的陆地。每到要打台风时，避风塘就显得特别拥挤。那些黑黑的木头做的渔船，突突突地开着马达驶进狭窄的港口，用缆绳一艘船绑着一艘船，所有的船都紧紧的联在一起。黑压压密密麻麻一大片，和台风来临前天上沉沉的乌云一样。我每天放学都会路过避风塘，并且那里打水漂，在岸边挑个扁扁的石头捡起来，瞄准水面旋转着甩出手。当石头在水面弹五下就跳到对岸时，我便很得意开心，但这样几率很低，通常也就在水面弹个一两下，所以，好身手需要通过无数次练习才会有。台风来临前的避风塘，因为挤满了船只和忧心忡忡的渔民，我也没法好好打水漂。
过去的天气预报没有像现在这样准确，那时还没有气象卫星发射升空并围着地球转，台风路径图和卫星云图也无法轻易取得。所以，台风对于我们沿海城市来说，司空见惯，不觉得有多大事，跟现在的距离台风登陆四十八小时预警大阵仗实在没法比。大风嘛，吹吹就过了，大雨嘛，下下就停了。所以，我读小学时台风天学校是不停课的。外面风大雨大，我打把伞就出门上学，穿着雨靴一路走到学校。一路上雨伞被吹变形无数次，又无数次被我掰回来。人到学校，除了书包里的课本略为干爽，人是从头到脚湿透，外加雨靴里还能倒出一百毫升水。
有一年台风过境后的傍晚，夜色昏暗，我们院子的孩子们吃过晚饭聚一起玩耍。大风大雨过后，总留着小阵风，我们叫它们风的尾巴。一阵阵狠吹，猛地一阵风力一下又没了，稍微停一会儿又来一阵，风里还夹着树木疯长、青草盎然和雨水冲刷的夏天气息。这种时候长头发的小姑娘们最爱把头发放下来任风吹起，无拘无束的自由，没心没肺的大笑。
那天我们几个孩子在地上的水洼发现有个东西在扑楞，我们找来两根树枝把它从水洼里拨出来，放到路灯下仔细观看。这个”东西”样子好怪异，头顶两只尖尖的耳朵，嘴巴和鼻子长得很像老鼠，小爪子连着翅膀，身上毛茸茸的，叫起来叽叽叽很像老鼠。应该是在台风天意外受伤了，飞不起来。“是蝙蝠！”我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蝙蝠，大家都蹲在地上围着这只挣扎着飞不起来的蝙蝠七嘴八舌起来：它会不会吸血啊，它会不会走路啊，要不要带它看医生啊……童年生龙活虎的好奇心和大自然万事万物紧紧地相连，在台风天里大放异彩。大自然不会骗我们，给予我们的永远是真理。
记忆中最猛的台风是莎莉。我记得那天上午我们不用上学，因为老师们去开教师表彰大会。那是9月9日。我们那天早上都知道台风要来，但不知道它到底多强。母亲照常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在家，一直开着电台留意台风的新闻，但没有任何紧急的播报。直到突然大风吹开了房间的窗户，我才赶紧去关，但因为旋风的气压太强，竟然合不上窗户。我开始害怕了。在我费尽力气把所有窗户关上时，发现我家临街的那排玻璃窗缝隙开始嗖嗖嗖的灌水进来，隔着玻璃往窗外望去，是强风挟着雨水直接打在了窗户上，当我惊慌失措看着窗户不知该如何时，窗外水平飘着两根建筑用的木板在我眼前荡过去，我顿时明白了：我是在风暴的中心！
我家住七楼，客厅被强风刮进来的水淹了。那时没有手机，打固定电话联系不上母亲，单位同事说她在回家的路上，我担心极了。屋外苍茫一片，不见天也不见地，只有狂哮的风和劈头盖脸的雨。有那么20分钟，大风大雨突然停了。我走近窗户往外看，看到一片圆形的蓝天，中间还飘着白云，天是那样高，仿佛我就是个无法走出深渊的人。那是台风莎莉惊世漂亮的风眼。轮廓整齐，清晰。
风眼一过，继续狂风暴雨。我在客厅呆着渐感不妙，打开房门一看，天啊，玻璃窗的金属框一角被风力压变形，向屋内倾斜，整个窗户要倒下来了！我头脑一片空白，马上冲上去双手顶住玻璃窗不让大风吹垮。我的双手隔着玻璃和台风莎莉玩较手劲，冲击太强，以我15岁少女身躯根本顶不住。我死死地闭着眼，跟自己说，不行了不行了，放弃吧！我在下一波冲击力来之前的半秒钟放手头也不回往客厅跑，只听到身后玻璃迅猛碎裂的声音和随即旋风进屋把门带上的一声巨响。这下我是真的开始全身发抖了。放手晚半秒，迟疑半秒，我都有可能被迎面砸下来的玻璃伤到或者没命。我还没从玻璃窗碎裂的惊恐里缓过来，整栋楼开始在大风中晃起来，瞬间彻底崩溃哭了起来。
差不多中午时分，风暴中心总算过去。母亲也一路历尽惊险平安回到家。劫后余生，满目苍夷。在这样的大风大雨里，人很渺小，却不卑微，相亲相爱的人会拥抱得更紧。
后来，我离开了南方，远离了大海，到了北方读大学。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平原，春天会有沙尘暴，夏天会干旱，秋天梧桐树会落叶，冬天会下雪，但是没有大风大雨。大三那年暑假，我没有回去南方，留在学校，留在北方的城市。那时刚毕业到南方工作的大学师兄，一个北方人，从一个南方沿海城市打来电话，说这会儿正下着大雨，他用很北方男人的语气说：“你们南方的雨下得可真够狠的！那个风大雨大！跟下狗屎似的！”我举着话筒贴着耳朵仔细地听着他背景里大雨砸在顶棚的噼里啪啦的声响，突然很想念故乡，怀念那些年少岁月所经历的苍茫大雨。我平淡说着，是啊，南方的雨很大，很不适应吧。我想，他肯定也想家了。我也在那一刻，终于真切地感受，他真的离开他的故乡，我和他也真的天各一方了。
大风，吹吹就过了；大雨，下下就停了。
时间留下的满目苍夷，岁月自己会打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