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咕嘟,咕嘟……”,老张完全放开喉咙,端着自己那超大号的马克杯一阵牛饮,随着喉结一上一下,发出了很响的声音。不几秒,满满一杯水就统统下肚了,然后长呼一口气。杯子还没放桌上,办公室一角的小会议室玻璃门开了个缝,里面伸出半个脑袋,同时飘出半句硬如铁冷似冰的话“赶紧!”。
老张心里很明白,这又是CTO在叫他回去签字——准确地说,是“逼”他签字。放下杯子,他极不情愿地挪着步子往那小小的会议室里走去。公司规模不大,四五十号人,租在这座写字楼13层。本来不算宽大的一间办公室,在两头又被落地磨砂玻璃分割出四个小间。最大那个是老板办公室,旁边是财务室。另外一头由于墙外是四架并排的电梯,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只剩下小小的两个隔间。一个当做会议室,一个暂作会客室。
这小间里一台长条椭圆的桌子,桌子四周围着一圈转椅,桌上上面一个笔筒,里面是各色的记号笔。除此之外,只有一个三孔插座,一个信号转接头,一端放在桌上,一端远远地连在靠墙的一台五六十吋的大电视上,那是连笔记本电脑演示或降解需求用的。小间另一头是一个白板架子,上面已经画了不少东西。另外一边是一扇窗子,站在这里视野很开阔。空气好的时候能看到几十公里外苍茫的连山。这个小会议室内,老张去过无数次了,有时候中午在里面睡午觉,有时候在里面吃午饭,有时候站在窗边眺望外面的景色,更多的时候,是以测试经理兼运维经理的身份作为面试官面试求职者。然而最近一个月来,这小小的一间玻璃格子,慢慢地变得可怖起来,像是一座监牢——不,是纳粹集中营里面一个关人的格子,一个牢笼,一方炼狱,一个通往深渊和地狱的门径。平时三五步就到的,今天磨蹭了十几步才到。
刚准备推门,门突然被拉开,又是CTO,短短三分钟内,这是第二次开门催他。
老张刚走进里面,CTO一撒手,那玻璃门就来回反弹,“咚咚咚”地响着,像是扇人耳光一样。门还没有完全停下,CTO就开腔了:“咱们都吵了将近3个小时,9点上班就开始,现在都11点半了,我喉咙早冒烟了。”说罢也仰起脖子,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矿泉水。然后接着说:“这是客户要求的。没有半点回旋余地。定死了必须25号要上线。咱们得……”
“做不了,太紧了。今天都23号了,我手头上3个人,一个要赶安卓,一个要赶iOS,另外一个当两个人使了都,前端后端都他一个人做。还要时不时到客户现场做支撑。” 李光芒不等CTO说完,就用很不满的语气抢断他。他是研发经理,坐在长条形会议桌远离门的一头。从早上一进公司门就被叫到这里面,一直到现在没出去过一次。
老张屁股还没挨到椅子,也赶紧接过话茬说:“2天时间,不可能做得完,即便研发做完了,测试还要几天时间。”说到后面几个字,不知道是因为激动、气愤还是什么原因,他声音都变了。作为软件测试的组长,他不能不表态,为自己争取时间。而且老实说,当前这个不是小活,没个四五天搞不定。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住玻璃墙上记号笔写的需求和计划。这是一面落地毛玻璃墙,现在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整面墙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有的是需求设计,有的是技术实现细节,还有时间节点。而且用红、黑、蓝三种颜色,写了又写,划了又划,交互掺杂咋一起,显得乱糟糟的。这是他们几个人通力“合作”的结果。
CTO并未注意这些,立马说:“这是客户定死的时间,不能再推了,所以要你们要想办法,只要肯动脑筋,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那你把上线日期推迟一个月,不说一个月了,一周。怎么样?” 李光芒仍然是很不满的语气。
“不可能!”
“你刚才不是说没有不可能的事么?”
CTO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不红不紫,不黑不白,但是很难看:“你不要给我抬杠,你就说签不签!”
“我做不完我怎么签!”
“这么大一个功能,不提前说,到了最后两天说了就要。做软件可不跟点外卖那么容易。”
“就是困难才考验你们的能力,要是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还用得着咱们从早上扯到现在? 再想想办法。” CTO开始斩钉截铁。
“还能想什么办法,无非是加班啊,但是现在都996了,再加能加到几点? 再说这么多东西,即便是不吃饭不睡觉,连上厕所的时间都算上,也做不完。”
CTO语气越来越硬,似乎也开始生气:“那我不管,想什么办法你们决定,我只要最终结果,周三,也就是25号要上线给客户演示。”
“吃饭喝水也要凉凉才行,更何况是做新的东西。” 老张有点不甘心地补了一句,周末已经加了两天班了,本来还想调休一天呢,谁知道周一一开始,突然来这一出。
“这些我都知道,也不想再听这些理由了,总之一句话,25号上线,签还是不签。” CTO开始不耐烦了,说罢把纸往他俩前面一推,紧紧地按住,生怕那纸长腿跑了。这张纸写了要做什么功能,谁负责哪一块内容,最重要的是上线时间————25号,周三。今天是23号,周一,更准确地说是23号12零5分————不知不觉又过了半小时。而这个功能是早上9点开始开会的时候才提出来的,再往前溯源就是昨天晚上11点客户突然决定要做的一个东西。于是半夜微信跟上层沟通,说是沟通,倒不如说是下通牒:下周三我们领导要来视察工作,要看到这个功能。
老张顶住那面墙,来回看了四五遍,试图从歪歪斜斜的字缝里面找到可以延迟工期的蛛丝马迹。然而并没有,主要是上面写得太乱,都看不清哪是哪了。正要作罢,突然看到排程里面,还有后面的工作安排,那是上周五上午集体开会定的计划。现在客户突然插进来一个任务,刚才一阵子着急,反而忘了这些。他说:“那上周的那些计划怎么办? 这周都没时间做了,要往后推?” 他基本已经在内心接受了刚才近乎苛刻的要求,现在退步退到悬崖边上了。
“那个是老板要求的东西,也必须得按期做完!” CTO的话语依然是掉到地上摔碎了瓷器一样,干净利落,不容置疑,不容反驳。
李光芒和老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异口同声地惊叹:“啥!加了新活,之前的还要按期做完!?”
“是,那个东西拖了很久了。”
“那不是我们拖了,每次排好了计划,总是插进来新活,总是说着急,总是优先级最高,到现在那个还没开始动工呢。” 老张缓了缓神色,强行按住内心的火气,略带抱怨地嘟囔。“从年初到现在,没有一次按计划做完的,都是加新活。” 李光芒听见老张的嘟囔,补了一句,他此时内心已经一万个羊驼奔过了。
“要是不愿意做,咱们换人,外面等着找工作的人一抓一大把。” 自古以来,不怕官就怕管。CTO终于忍不住,使出杀手锏,亮出底牌。意思很明确,不签字就滚蛋。
“不是不想做,但是这次也太突然了,时间太紧了。这个功能不是简单的显示内容,有很多汇总、计算、统计的数据要算。” 或许是迫于刚才CTO的“绝杀”,李光芒语气温和了不少,继续说:“能不能再宽限两天。就两天,实在不行,一天半。” 后面两句,语气已经近乎哀求了,几乎是带着哭腔。仿佛自己不是靠技术、靠能力干活挣钱,而是空手讨饭,请求施舍。而且他站起来,从桌子一边走到靠墙的位置,边说边在墙上指出具体复杂的细节、客观的内容,希望用这些技术细节打动CTO。他说的都是客观事实,不仅无半点夸大,甚至可以说是很保守的估计了。再者CTO也是技术出身,想必会感同身受,回想起当初自己还是小卒时的种种经历,会从内心认可他的说法,进而宽限些许时日。
然而码农毕竟是码农,太天真。据说IT技术人员的技术牛逼程度和人情世故能力成反比,总以为技术就是唯一实力,是客观存在的不容置喙的事实。然而太多管理者只喜欢以自我为中心,忽略客观事实。认为我说了你就要做到,这是事关自己管理的权威和能力体现,跟具体技术毫无关系。再者,很多时候人的行为是由屁股所在的位置决定的。即便这些人以前跟自己一样,哪怕是一道战壕里的战友,一起熬夜堆码联调的兄弟,现在位子不一样,想法也肯定不同,试图用之前的经历和感情来说服他,断然是不可能的。
果不其然,这次CTO没再说话,只是松开了按住那张纸的手,另一只手把一支笔扔到纸上。然后目光在他们俩之间来回扫视了几次,毕竟杀手锏都使出来了,后面想必也没有啥招数了,只能用沉默回应。最终转过身,看着窗外。
正是春末夏初,早春开的花都已经谢了,冒着寒冬就钻出的叶子,也渐渐脱落。取代他们的,是最新绽放的花朵,最新长出的叶子。 一扇窗的遮光帘没有拉下来,太阳直直射进来,不觉一阵燥热,每个人身上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热得,都一身汗,在阳光下显得油腻腻的。这座写字楼在两条主干道的交叉点,东西的、南北的车流,从早到晚络绎不绝,时不时堵成一条长龙。各种声音嘈杂汇集, 即便在13楼这么高,各种声音依然闯进这间小屋子里——然而此时屋里却是一片寂静。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CTO、李光芒、老张,他们三个,此时就像几何里面的三角形,被定住了,不仅没人发声,而且连都动没人动一下。
“擦擦擦”,很细微的声音,那是签字笔和白纸摩擦的声音——白纸黑字,李光芒和老张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们俩一样,自己既无N套房收租子,又不会玩股票基金期货带来额外收入,也不懂玩网上直播挣打赏钱,也不会做微商卖面膜。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当了父亲的人了,老张媳妇二胎都六个月了,老大上幼儿园一个月两三千,房租几乎占到手工资的一半,一家老小几张嘴,都靠自己的死工资。李光芒孩子不满四个月,奶粉钱,房贷,也是够呛。遇到这种加活不加时,加价不加量情形,稍有点血腥的人估计都要掀桌子骂娘了。但是他们不行,不要说掀桌子,就是拍桌子,甚至翻脸、说句硬话都不敢说,不能说。
签了“城下之盟”后,老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是CTO先出来还是自己,他又喝了大半杯水,端详着自己手里超大号的马克杯,当初之所以买超大号杯子,就是想接一次水,多喝几次,这样就可以省去多次接水的时间。然而时间还是……,
“我们真他妈是叫花子,要饭的,乞丐。别人乞讨食物,我们乞讨时间。”他又恨又笑着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