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停车场里，我都不知道该跟眼前这个孩子说什么话。挥挥手离开最轻松，我对他并没有什么义务；而且，我早就明白了自己无法改变身边的任何人（你对自身的顽疾尚且无力；你并不具备优人一等的智识）。

“抱歉我今天可能对你说了太多的话，可能会让你觉得以后再无找我聊天的必要了。”

“还好，有些话我还是记下了，比如你想让我回去读书。”

“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跟你重复这个话题了——劝你回去念书？”

“可能不用了。”

我心一沉，笑着跟他拜拜手，然后他骑自行车到东门执勤，我则开车回家。我到东门时，他已经站在哪儿了，带着防尘口罩，穿着深蓝色大衣制服。他笑着跟我道别。到目前为止，我显然还没有失掉他对我的信任。只是接下来该如何引导他，我也毫无头绪。

这个男孩今年才二十岁，去年秋天从老家跑出来，弃学到清华西门当保安。我跟他非亲非故，只因相距这么近，又是老家来的，跟他聊过一个下午，还带他出去吃了个饭。此后便无音讯了。今天他又来找我，可能是探求一些破解他目前情境的方法。然而这世上的路多在明处，相信捷径才令人变得困惑盲目，无从迈步。

回家的路上我甚至还在生气。你那么小却那么倔强，离家出走相信奇迹，拒绝读书向往创业——你究竟有什么资格这么肆无忌惮？整个聊天过程中，我其实都是在强压住这种近乎愤怒的情绪，语调平和，面带笑容，温和地等他把话说完，时不时地逗他笑起来。想来我的这种投入根源于我们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孩子，都共同的生存环境我的感触太深刻。在那片长空中，多数人在自足中活得困顿，思维陷入狭长的场域，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因此无从理解所谓的理想。然而每一代年轻人在原生的血气驱使下，多半都有模糊的向往，想要探知自身的匮乏和缺失，想要弥补祖辈的贫穷和思想的落后带来的巨大缺口。一代人踩着另一代人的足迹莽撞前行，起初几乎是在黑暗中摸索一条并不存在的路。幸运的是到了我们这一代，我们的父辈已经所知甚多，至少“受教育”已成为不争之识，年轻人出去闯荡已被人理解称赞，人们可能依然不理解和接受那些与这里的世界截然相反的东西，但能够意识到“那样也许也不是错误的”。然而，这些自蒙昧之处而来的梦想者注定要付出世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我不敢以“没有背景、家境平常”来打击他的创业热情。否则他恐怕会惊愕万分，“这位姐姐也是受过很高教育的人，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水准的话，这难道不是歧视吗？真是势利极了。”从前，我也不相信什么家境啊背景啊的，何止不信，几乎是鄙夷。性格决定命运，付出必有回报。官二代富二代非但没什么了不起，反而正是制约他们勤奋上进的桎梏。然而后来我才明白，那些激进愤青的念头多么无知。因为我看到了太多家境优渥、背景夺目的同学，他们依然那么谦逊勤奋，不浮夸不炫耀，取得成绩亦不沾沾自喜，一切己身的进步在他们看来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他们见识过更广大的世界，接触过更多优异的人群，能够清楚地认识自己，目标明确。反倒是凤凰男女容易得意便忘形，觉得自己勤四体辨五谷，而今又能比那些公主公子们成绩优异，真是了不起。对后者而言，自满自得是最可怕的负能量，一来因为已经跨越了所来之处难以想象的鸿沟而意志疲惫，二来受限于所来之处的局限而另“卓越”难以企及，所以很自然地停留在了半山腰。生活需要休憩，幸福正是此地。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领悟到了“贵族要用三代来培养”这个道理。如果你身出较为贫穷落后之地，只要自身禀赋不差，打破窘境是可以做到的；但人无法不受限于人之所来，到了一定时期，你会发现所剩无多——好比行军作战一样，你的粮草不足以支撑到最后的胜利。

背景和家境能带给人什么？如果仅停留在“富人的钱”这个层面上，实在太浅薄了。钱并非主要问题，但它给“去领略更广阔的世界、汲取思想的光辉而无后顾之忧”带来了巨大可能；如果没有钱，却能冲出物质的束缚做得到这一点，思维一样不会陷入偏狭。然而又有多少家境平凡的人冲得出重围呢？人们总是先去解决物质需求，之后才会顾及精神追求。物质为“利”，将人引入功利、短视和思想的平庸中。精神才是浩渺无垠的，它摒弃庸常，想要获得的是圣人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