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二个孩子满月酒的时候，我奶奶终于有机会来看我了。一个多小时汽车的颠簸，还没来得及看我，她就往厕所跑。然后，很久没有出来……
所有的人都守在门外，怕她有什么意外，毕竟70多岁的老人了。
许久，她开了一条门缝，露出半个头，只招呼母亲进去。片刻，母亲出来，把围在屋外的众人支开，又嘱咐我守在门外，不让别人进去。我忍不住，担心着，好奇着。推开门，奶奶慌忙从马桶上下来，拉扯了几下，也没有把裤子提上去。我赶忙过去，才发现奶奶的裤子上全是污秽。心中了然，怪不得她半天不出来。这时妈妈已经找了两条裤子过来了。
因为血栓，她的手不能灵活的弯曲，母亲帮她脱掉了裤子，我端来了热水。奶奶坐在椅子上，手一直在抖，我抬头的时候，发现她在抹眼泪。母亲轻声安慰：“谁都有老的时候……”。她哆哆嗦嗦的哽咽着：“我这老了，啥用不中了。今天跑到这给孙女丢人了。也不早点死……"
我那一刻惊觉，我的奶奶仿佛是老了。在此以前，我只是觉得她老了，但从没有意识到她老到何种地步。后来每每想起她这句话，我都能喉头哽咽，眼泪夺眶而出……
仿佛这是个预兆，但时间根本没有给我多少报答的机会。两个月后，她头晕倒地，送到医院时已经不行了。
到如今，我的奶奶离开我已经快三年了。
二
这三年，我脑海里想的，梦里见的，都是她垂垂老矣的画面。唯有今天，忽然想起小时候承欢膝下的种种。惆怅满怀，泪流满面。
她个矮，我完美的遗传了这一点。刚上学的时候，总有人欺负我小，我又不敢对她讲明。只是不再愿意去上学。她不明所以，只是拿棍作势要打我，她棒子还没举起来，我就跑掉了。我们经常在学校旁边河道坝上，上演猫捉老鼠的游戏。那时候，她真有力气啊。我们围着坝上跑了一圈又一圈，我都跑不动了，她稍微喘口气，；还能接着跑。到现在，我都忘记了，她最后到底有没有打我，最后她守在教室门口，上厕所都跟着我。
我忘记有多久了，大概她知道了哪些人欺负我了。不知道是不是采用恐吓的方式，那些人都知道了我有个厉害的奶奶，反正我是亲眼看见，她把一个扯我辫子的小男生，撵的掉在了那个一人高的河坡上，死命的拽着坡上的野草，上不去，下不来。她还在那里教育他一二三事项，保证完了才让他上来。从此以后，他对我服服帖帖。再也不敢欺负我了。但是，我后来才知道，奶奶还去找了男生的父母大吵了一架，好像以前还有点亲戚关系，后来，啥也不是了……
她就是这样彪悍，甚至蛮横，记忆里，她一直是我的护身符。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永远说话掷地有声，永远要压别人一头……永远在我受欺负的时候，不顾所有，全力保护我。
可我都记不起，她什么时候开始老了。
三
大概是她缝衣服时穿不上针开始的；大概是她和我逛街的时候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开始；大概是她走路都跟不上我的步伐开始；大概是她买一点菜还需要推车开始；大概是她拧不干毛巾开始；太多太多……时光慢慢的蚕食她的健康，她的记忆，她的精力……直到将她吞噬，永远不见。
我第一次读到“伯俞怜母”的故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我的奶奶。
韩伯俞是个孝子。她的母亲在他犯错的时候，经常打他，直到他成人后，依然如此。但他从来没哭过。直到有一次，母亲打他，他放声大哭。母亲很惊讶。
他哭着回答说：“从小到大，母亲打我，我都觉得很痛。但今天母亲打我，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这说明母亲的身体愈来愈弱，我奉养母亲的时间愈来愈段。想到此我不禁悲从中来。”
每当想到有这个典故，我都后悔不迭，“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常常让我茫然不知所措。爸妈一直在外打工，是她抚养我长大，教我为人处事，给我小时候最大的安全感，最多的温暖。岁月流逝，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刚刚意识到她老了的时候，她离我而去。永远的遗憾。
是她一直身体健康，一直喜乐无忧，一直守护着我，让我没有意识到她垂垂老矣，还是我从来不相信她会离我而去……午夜梦回，我常常以为她拿着棍子围着大坝，追着我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时光还在昨日。
不管怎样，我终究永远的失去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