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没的战象|30、破

张立自宾州来援,既入,珙犒军城上,酒行而城破。

(宋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

 

 

这天天刚亮,州衙卫队长大狲就兴奋地闯进还高卧未起的知州大人内室报信:期盼已久的广南西路都监张立率两千禁军从宾州来到,队伍进城了!

这一激动人心的消息,立时打消知州大人受了惊扰不能继续酣睡的不快,一骨碌爬起来,大叫:

“更衣!本官要马上见到张都监!”

仆役们手脚忙乱起来,递洗漱盘、巾子、官衣官帽、鞋子,乱成一团。很快,知州大人闻报张都监已到州衙门外,他套上官靴快步出迎。在州衙大门外,正好赶上刚下马的张都监。


知州大人一把抱住了张都监的双肩,张都监却慌忙推开知州大人,后退一步,向知州大人行了个下级见上级之礼,郑重地报称:

“接到大人钤辖将令,咱立时调集驻屯禁军,从宾州星夜驰援!”

“挺勇呵,”

知州大人亲热地叫着张都监的字,心花怒放拉起他,说,“有挺勇到,蛮军不足为虑了!来,快进衙,歇息朝食。”

檄调各州各县来援,每一地一般只来二三百人,还都是地方都头、节级之类带领的刑狱牢兵等,这一下来了二千名禁军,不能不让知州大人兴奋。

张立朝知州大人又一拱手,蛮不在乎地说道:

“咱带来的两千禁军,曾在宾州剿贼万人,咱听说邕州城外蛮军不过万余,今日就击破蛮军,现在就请大人带我部将佐上城看看,败了蛮军,再行朝食!”

“好,好!”

知州大人激动地向大狲下令,“快去通报州衙大小官员全部上城!”

随后,在卫士们的跟随下,知州大人上了马,和张都监所部军校向城头驰去。

上了城头,天已大亮,众官陆续来到。王乾佑上前,向张立拱手。知州大人介绍道:

“这是本城防御使,通判殿中丞王乾佑。”

张立还了礼,把眼睛扫向众官,听着知州大人一一介绍,他看向权都监李肃、指挥使武吉、司户参军孔宗旦等,脸上的表情十分轻淡。这让众官很不舒服,但张都监带来的是广南西路的正规作战部队禁军,这与邕州城内只有少量禁军,大部分是地方厢军不同。

知州大人是广南西路钤辖,节制全部禁军和厢军,他最依重的,当然是正规作战部队禁军。张都监带了两千名禁军,加上城内原有的禁军和地方厢军,还有几千义勇队精壮,已过万人。城外的侬军也不过万余。显然,随着张都监的到来,决战的时机也快到了。

王乾佑对张都监说,城外蛮兵不会制作攻城器具,遑论火器和其他,攻打邕州这样的大城,就靠临时拼凑的云梯,一直没敢发起大规模的攻城战。张都监在城头上看了看侬军营帐,不禁哈哈大笑,说道:

“知州大人,各位——”

张都监指指侬军营垒,“咱一路行军,边走边想,既然蛮军大举围城,就得有种种破敌之法,甚至想过夜袭破敌。现在看过去,蛮军就是一群草寇,不堪一击。”

知州大人连连点头,说:

“兵法上说,师老兵疲。蛮军围城好几天,攻了几次都败了。本军又有宋县令的神勇让蛮军胆寒。挺勇来了,就是我们破贼立功之时。”

“今天的蛮营好像不同以往,有些异样,”

李肃眯着眼睛看去,有点担心地说,“营垒有变动,他们在几个方向集结起来了。”

“哈哈哈,”

知州大人笑了起来,“无须多虑,再怎么异动,也登不上这么高的城墙。就那几架一搭就散的云梯,还有只射得几只班鸠的朽弓烂箭,就算本官在这城头之上大摆宴席,蛮军又能奈我何?”

张立听罢,向知州大人一拱手,说:

“请大人下令,本部兵马立时杀出城去!先败了蛮军一阵再说。”

“哈哈哈,”

知州大人捻着几根胡须,说,“古人说,灭此朝食,挺勇不输古人呐。不过,本官就是要在这城头之上欢宴挺勇。传令——挺勇本部两千弟兄现在造饭。城头之上,本知州要奏乐大宴挺勇所部将佐。宴毕,今天全军出城破敌,击破了城外蛮军,直扑其巢穴广源州。三年前,蛮军围邕州城,前知州让他们全身而退,养纵了蛮人气焰。今天,我们要杀他个片甲不留。今日,诸位就看本知州给京城的官家写个大大的报捷书,诸位边庭建功,青史留名!”

说完,知州大人挥挥手。众多仆役纷纷忙碌起来。就在城头之上大摆桌椅,打起遮阳伞。不多时,酒水菜肴就送到城头,一众官员就真的在城头上吃喝起来。

身负全城城防重任的王乾佑坐立不安,但又看不出哪里不对。其他官员,如李肃、孔宗旦、武吉等,没有一个不是心中忐忑不安,但碍于知州大人的情绪,一边吃着,一边偷眼望着城外的天空,偶尔起身看向城下的侬军。城下侬军虽然有调动的迹象,但并没有推出攻城器具。

乐班里的乐手、乐娘们吹拉弹唱,知州大人和张都监杯碗交错,互相敬酒,来来回回说着建功边庭,向汴京赵官家报捷的话。城头上下,送菜递碗上酒,一派繁忙。

邕州的官员们心知肚明,知州大人要故意在张都监面前摆出这场大戏,让他充满必胜信心,以利出城作战。

就在城头之上乌烟罩气之际,不知什么时候,不少侬军战士化了装携带武器,在几名持有金牌战象的宋军军校接应下悄悄进了城,迅速接近各个战斗位置。

黄达也进了城。黄达布置了手下战士任务后,带着两个人向城中心距离州衙不远的州狱走去。按二军师黄师宓的计划,将州狱打开,将囚犯鼓动起来,和潜入城中的战士一起动手后,侬军立即扑城。

黄达边走边用他那双大眼打量着碰到街上似乎是义勇队,又像是普通百姓的每一群人。快到州衙大狱那个广场时,他对两个同伴说:

“你们两个就在附近等我发出的信号。”

广场旁有一家商铺半开着门,自从战事发生后,商家几乎不开门营业了。这家商铺经营从水路运来的瓷器,两位掌柜模样的人愁眉苦脸坐在门缝里边,讨论着眼下的战事。

“蛮兵再围下去,我们就连一件货也进不来,也卖不出去了。如果他们冲进城来,见什么抢什么,我们这点薄本就算完了!”

“还说这个,蛮兵要进了城,就连我们的脑袋是不是能保住也难说啊。”

黄达听着这些议论,一路走向广场,走到州狱高塔下面。那名胡子花白的老军仍在那里坐着晒太阳,眼睛仍旧半睁半闭。老军的膝盖旁边仍放着他的那把破旧刀鞘的腰刀,面前的旧布上摆着几个大饼,那只旧碗扔有几枚铜钱。

看来,很少有人来看望他们狱中的亲人了,这些日子人心惶惶,只能顾自个儿了。黄达朝他的那只碗里扔了几个铜板,老军听到响声,眼睛睁了一下,又半闭上了。

黄达走到从地面上露出的通气孔前,伤心得眼睛发红,眼睛很快湿润起来,心里想:

“特磨道那个唱歌唱得十里八乡都闻名的姑娘,她还活着吗?这些个通气孔洞里面,还有她透出的气息吗?如果还活着,她还拥有如山花一般灿烂的笑容吗?她的眼睛还像以前一样像羊羔般纯洁,她的胳膊还像以前一样如竹笋一般的鲜嫩吗?

“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州狱大牢,进去的人每天受折磨非死即残,这可怕的传闻如果都是真的,那她可能会发疯,或者,已经变成可怕的老婆子……也许,她的脚上还系着铁链,人已死去多时……”

黄达想到这些可怕的画面,心里发紧,心跳得越来越剧烈,好像就要崩出来。不不,宁愿她死了,他好好把她埋了,也不愿看到心上人变成干瘪的,被砍掉手脚的,神智不清的,半死不活的人……

黄达靠近了一个通气孔,大概感觉到有人走近,从孔里伸出几只瘆人的如干柴般的手臂,从孔里发出如鬼一般的呼叫:

“把吃的扔进来吧!”

“可怜可怜受苦受难的人吧!”

黄达转身过去,朝老军走过去,一团黑影笼罩在老军脸上。老军一惊,手迅速抓起腰刀。但很快他看到眼前这个如巨塔一般的壮汉并没有恶意,伸向他面前的手里竟然有几两碎银。老军晃了晃灰白胡子,盯着这位壮汉,也不站起来。

“你要做什么?”

黄达又趋前一步,把约有三两的银子扔在碗里。这让老军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他总算站了起来。

“这银子是你的了。请你告诉我,这牢里关的犯人多吗?”

“这个,和你有什么干系?”

“关时间长的犯人不少吧?”

“哼,谁能挨过潮湿、臭虫、饿肚子、生病,谁就可能还活着。”

黄达又掏出一锭五两整银,放到碗里。老军惊呆了。

“就算是给上一百两,这州狱大牢的钥匙也不在我身上。不过,你到底要问什么?”

“犯人里有没有女人?”

“有两个婆子,是州衙刚送进来的。罪名是在卖菜的时候,在市场散布知州大人不带家眷,只抢民女。还恶毒诅咒知州大人。”

“有没有年轻一点的女犯人!”

“你以为我会稀罕你这些银子吗,拿走!快滚!你是什么人?你也许就是个强盗,是不是想来劫狱的,想把这里的犯人都救出去?那不可能,你看州衙内城的墙下就驻守一队狱兵,他们都归知州大人卫队长大狲,大狲知道吗,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猴子,归他调遣,就凭你,就算是三头六臂,也决不可能干成这事!”

黄达怒了,正要举拳干翻了这个老狗,突然有人用手挡住了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女孩手上提着一个空篮子,刚刚从通气孔送下食物。她穿着朴素,脸上却有一股异样的书卷味,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怒气冲冲的黄达。

看起来一刮风就要倒下的老军并不怕黄达,竟然做出了抽刀的架式。但黄达看着小女孩,想到心中的姑娘,竟也不由自主地受着小女孩的牵引走到另一边去。

“你瞧,”

女孩压低声音说,“就在刚才你生气的当儿,就有十个狱兵注意到了这里,他们朝这里张望,并亮出了武器。他们随时准备向我们扑来……快离开这里。跟我走!”

黄达于是跟着女孩离开这里,走过一条条街巷,来到一个有浓密的波萝蜜树叶下遮盖的巷口,女孩才停下脚步。

“我是来探监的。有一个多月了。每天把饭做了,送给关那里的我家的老人。他年轻时是州衙里的书吏,后来自己办私塾。他在当书吏的时候很受赏识,现在的这个知州大人想让他记录一些他听都没听说过,鬼都不相信的谎话,就是吹捧知州大人治边仁政的事迹。我家的老人拒绝了,知州大人并不因他年老体弱而宽恕他,就把他投入到州狱大牢……”

“这个狗官,把特磨道和广源州的土民害苦了!”

女孩掉着眼泪,继续说下去:“我家的老人平时就靠曾经教过的学生接济生活。自从他被抓进去之后,学生们也不来了。我现在就每天走遍全城,讨吃的,或者捡路边别人扔掉的喂狗剩食,重新煮弄干净,送到牢里养活我那苦难的老人。我盼望城外的蛮兵快快打进城来,我就和所有在大牢里有冤枉亲人的人们一起冲到州狱,赶走狱兵,放出所有的犯人,把我家的老人救出来。我家的老人,不知道还能活几天?”

“快,快告诉我——”

黄达神情大震,拉住女孩的衣服,“这些想劫狱的人们在哪里?”

“他们在不同的地方,但是我可以把他们都叫到一起。他们中的很多人,常去的地方,是一个茶馆。”

“好,好,”

黄达兴奋起来,“不瞒你说,我就是城外的蛮军统领,我们现在就可以干这件事。你把我带到那个茶馆,马上去叫这些人来,越多越好。我还想问问你,牢里关的女犯人多吗?那个看守老军说,那里只关着两个婆子。”

“他说谎!有几个年轻的女人,都是知州大人从民间抢来的,这几个女人不从,被毒打一顿送到牢里。其中有一个,好像还是从特磨道抢来的,叫梅。”

黄达一听热血上涌,好不容易按住自己的情绪,招呼不远处一直尾随走过来的两名随从,又对女孩说,“我们马上就去茶馆,现在我们马上发动!”

女孩看到又来了两个满脸悍气的男人,惊住了。

“你们,真的是城外的蛮兵?”

黄达和两名随从碰了一下腰间的刀。低声地说:

“狗官们组织了义勇队,却不知道义勇队里就有很多我们的人。”

“跟我走。”

女孩斩钉截铁地说着,把旧篮子一扔,就跑起来。

女孩跑着跑着,跑进一条小巷,这里正叮叮当当地打着铁,有打造兵器的,还有作头盔铠甲的,一色的壮汉。小巷深处有一个茶馆,黄达和两名随从跟着女孩一上楼,就看到半屋子的人在这里坐着。

一见女孩,他们纷纷站起来,向女孩询问今天州狱那边的情况。

“风,风,你今天送饭给老人看到什么了?现在蛮兵围城,还有人看守大牢吗?”

风回答着他们的话。看到这一情形,黄达向两名随从使了个眼色,低声地命令:

“把人和武器带过来!”

两名随从应声而去。小巷口传来无数大锤砸向铁砧的叮当声,和火炉的呼呼声,这让茶馆人多嘴杂的话听起来没那么清晰。

黄达看着这些人围着风嚷个不停,都是在打听州狱的情形,及如何劫狱救出亲人朋友,估摸时候差不多了,他一下子跳到一张桌子上,大声地说:

“兄弟们,朋友们,我们不能老是在这里嚷嚷,该行动了,是时候了!我就是城外的蛮军统领,我们的人都已经进城了。用苛捐杂税盘剥压榨你们的狗官大人们现在城头上喝得醉熏熏的,他们不知道死到临头了。你们还等什么,看,我们的人过来了——”

黄达打开一个窗户,从这里看到街口跑过来手拿刀枪的义勇队的人,在两名随从的带领直奔茶馆大门。黄达对茶馆的人们说:

“这都是我们的人。你们还有什么要等待的呢?我们一起先到州狱去,打烂那个吃人的地方,把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救出去。关在那里的,都是受狗官们欺压,胆敢反抗冒犯他们的人!”

茶馆内的人们从窗户看到整个小巷沸腾起来了,就连巷口的工匠铺里的匠人都手拿铁锤刀具走出来。

“走啊,砸烂吃人的大牢!”

这群人一边喊着一边跑下茶馆,冲出街道。黄达的两名随从忙不迭地给人们分发着武器。

“带上家伙,带上能砸开犯人手上脚上铁锁链的工具。把我们还剩最后一口气的兄弟从地牢里救出来!”

黄达和两名随从、女孩风走在队伍前面。这条小巷里的所有工匠,带着铁锤、刚打好的大刀、铁矛,在混进城化了装的侬军战士们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向州狱走去。

队伍靠近州狱时,狱兵感到大事不好,二十几个狱兵迎面冲来,他们以为义勇队控制不住局面才出现这种情况,没想到当下就被义勇队装束的侬军战士一下子打翻在地。

剩下的狱兵转头就跑。看守通气孔的老军当即吓得跑得不知去向。几个工匠壮汉抡起大铁锤砸向州狱半掩在地下的铁门,一下又一下,十几下沉闷的声响之后,铁门被砸开了!

风高声地喊道:

“快下去啊,到地牢里去。那里关的人,有的快活不成了。有的眼瞎了,有的腿都断了走不了啦!”

有几个人马上钻进仅透一丝亮光的地牢里。不一会儿,犯人们互相搀扶着从牢里出来。他们中还有点力气的,很快接过别人递过来的手中的兵器。

有的犯人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跌跌撞撞,哭着喊着,说终于活着见到了地面的阳光,又笑着,不敢相信还能活着回到地面上,他们看着蓝色的天空,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黄达举着火把一直在地牢里搜寻。地牢里的犯人陆续被人扶出,人瘦如鬼。他不管不顾,一直往深里走去,看到潮湿阴冷的墙面和每个关押人的房间地面污秽不堪的样子,心中的担忧越发沉重。

来到一处囚室前,一名手持大锤的匠人狠砸门的大锁,把门踢开,一下子出现一群身裹破衣烂衫的女犯人。她们吓得瑟瑟发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如同一群受惊的母兽。

她们面色憔悴,瘦骨伶仃,看到门打开了,似乎明白了什么,互相扶着站起来,扶着墙壁,一边哭着喊着走出来。

黄达没看到梅,继续往里走,又来到一处铁门,门上有一个小洞。黄达把一只眼贴到洞口。他只看到从半地面的洞孔射下的光束斜照到地上一块破布。

“再也没有囚室了,这是最后一个了。她在哪里呢? ”

黄达伤心地想着,“里面空空的,没有人影,难道她死了,被人扔到城外的乱葬岗了?做了野狗的食物?”

黄达正想着,一边掉眼泪,突然一个人影从洞孔掠过。接着,一张忧郁的女人面孔出现了。一双令他熟悉的大眼睛出现了,正以不敢相信的神情凝视着他。

黄达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呼吸急促,不知说什么好,结结巴巴地吐出半句话:

“是,是我,这是我!”

囚室内传来细弱如蚊蝇的声音,听得出来,这是一个极度惊惧弱小动物的声音。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把你的火把照亮一下脸吧。”

黄达后退几步,把火把照着自己的脸。这时,洞孔上出现是她的眼睛,眼睛迅速溢出了眼泪。

“认出来了,你还是来了。我相信你会来的。”

“离开门口,我马上砸门了!”

从洞孔里,黄达看到女人瘦弱的身影退去。她既怕又羞,用那块破布裹住自己半裸的身体。光束映着尘粒落到她的肩上,肩上似还有累累伤痕。

她急忙又从地下捡起几个碎布片,胡乱裹在身上,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如同一只受伤而无所适从的小母兽在东张西望。

“我来吧!”

一直跟在黄达身后一名铁匠说,“砸这种门我拿手。”

门被砸开了,黄达迫不及待地想跨进去,却马上停住了步子。梅用手挡着胸前坐在破布上不动,她的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石片,当她受到不可忍受之辱时,随时用这块石片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的破衣服遮不住我的身体,我不能起身。”

黄达急忙脱下自己的衣服,回头看向匠人说:

“把你的上衣也扔给她!”

匠人也脱下自己的上衣给了黄达。黄达把两件男人上衣,还有地上的破布把瘦得只剩一把干柴的梅包起来,然后轻轻抱上她,梅用瘦小的双手勾着黄达的脖子,两人一步一步走上地面。

看到街面的人们手持刀矛和棍棒跑来跑去的混乱场面,梅不禁惊讶地扬起眉毛。

“邕州城发生什么事了?”

“邕州城就要被我们打下了,”

黄达紧紧抱着梅,心痛得不能自己,“我们的人很快就要攻进来……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不再分开,不能分开,要永远在一起。打仗中有血和火,生活中有悲和泪,我们一起承受!”

梅搂着黄达脖子的手更紧了,说:

“在令人恐惧的地牢里,我一天天累积起来的,只有仇恨。我要跟着你走,无论这仗打到哪里。”

眼前的一切都剧烈变动起来:从州狱放出的囚犯们纷纷领上了武器,和越来越多的义勇队一起换上了大红色的侬军战衣。然后,一队队身穿红色战衣的战士在临时指定的头领带领下跑向各个方向。

黄达就这样一直悲哀地,愤怒地,泪水模糊地抱着虚弱的梅,走一步,停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在邕州的街道上。他如巨塔一般的身躯映照在正午的阳光下,本来可以爆发出如同猛兽一般的力量,但因为要保护怀中已经受到巨大伤害的梅,他显得特别平静,身影如同雕像一样。

在他的眼前,跑来跑去的人们越来越多,喊声越来越大,仿佛世间所有的一切,瞬间都乱了——

城头上的宴饮仍在继续,吹拉弹唱丝竹之声不绝。众官杯盘交错,相互奉承的阿谀之词盈耳。

知州大人在给张都监吹嘘两个月前他率邕州厢军巡边快打到广源州的情景,和封绝广源州、特磨道的英明。张都监也拍胸握拳表态,宴毕马上率军出城,今天就要击破城外蛮军,活捉蛮王侬智高,然后踏平广源州什么鸟南天国。

只有王乾佑、孔宗旦等几个官员明白此时此刻知州大人的荒唐,酒食无味,坐立不安,城外敌军临城,城头却摆这样的饮宴,如同儿戏。王乾佑几乎按耐不住了,因为他是全城的防御使。

他想着尽快结束这荒唐的宴饮,尽快去巡察防务,但他本人是邕州通判,除了知州大人就属他重要,他必须配合知州大人演这场戏。王乾佑心里发急,加上喝了几杯酒,眼前恍惚起来。

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幻影,耳朵也传来莫名其妙的嘈杂声,这种声音和从欢宴张都监的乐队弹奏出来的丝竹之声不同。

渐渐地,他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的表情惊骇起来,他再也不顾了,倏地站了起来,朝城下一看,身着大红战衣的侬军战士正像潮水一般冲向各个城门。

王乾佑又朝城道下一看,城头之下的街上也乱起来了,义勇队变成了身着大红战衣的侬军。王乾佑大叫一声,拔剑就往城下奔去!城头上的众官立即如油锅中泼入一大瓢水,都炸了!

二军师黄师宓以广州进士和大金客的双重身份在邕州经营多年,结交各路好友,秘密发展潜伏人员。兵临邕州城下,先是给守军展示没有攻城器具的弱点,又放出流言准备像三年前侬军来到邕州城下一样,只不过是发泄一下不满就回广源州去了。

大宋天朝的煌煌天威,哪里是蛮夷敢于挑战的?这种情况至少麻痹了知州大人,知州大人反而觉得这次不能让广源蛮兵再轻易回去了,他要建个大大的功劳,因此檄调各州兵马来援邕州。

殊不料,黄师宓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持有小战象金牌的人早已遍布邕州的衙门和军营,非但如此,侬军计划要打下的荆湖之地,也早有不少公门中人持有小小的拥有神秘力量的战象金牌。

今天看到城头上知州大人宴饮的荒唐,黄师宓请示了赛法之后,下令攻城。

此时,城内城外一片沸腾。队队侬军以虎狼之势冲向城门,城门早已被内应打开。侬军战士们沿着大街长驱直入,一路上杀掉少数敢于反抗的宋军士兵。

张都监凌晨带来的宾州禁军,因军官们都和张都监一起在城头上喝酒,士兵们看着侬军冲进城里不知所措,东奔西跑,有的干脆扔下武器。城中原有的武装,义勇队早被侬军渗透,此时正纷纷换上大红战衣,随侬军战士冲去。

只有王乾佑掌握的部分邕州宋军作坚决抵抗。激烈的战斗就是这一部分宋军和侬军在街巷之间进行。

王乾佑从城头冲下,在护兵的保护下,树起了自己的将旗,自己掌握的宋兵纷纷聚拢过来。王乾佑就率领他们向冲进城来的侬军进攻。

一名侬军头领骑着马冲向王乾佑的将旗,身后是几百名步兵。王乾佑毫不畏惧,抓起长枪朝着这名侬军头领的马头刺去,将马和马上的侬军头领放倒在地。

旁边的侬军战士正要救助头领,被冲上去的王乾佑的护兵砍翻。

王乾佑和护兵边杀边冲出了这群侬军战士们的包围圈,这时他往身后一看,司户参军孔宗旦也跟了上来。他朝孔宗旦吼了一嗓子,孔宗旦也吼,但由于声音嘈杂,谁也没听到谁说了什么。

这时,从附近的巷子里又冲出一队侬军战士,他们呐喊着,直奔向孔宗旦,作为文官的孔宗旦在几个随从的配合下也和侬军战士交起手来。闪闪发光的大刀,长枪,在眼前挥舞,孔宗旦朝旁边一躲,背靠在一棵大树下。

他突然看到不远处,一个宋兵被不知来自何方的捻枪刺中,正奔跑间就一头栽倒在地抽搐。孔宗旦急忙上前,拾起捻枪就朝近处一名侬军战士投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人从背后将他拦腰抱住。一股热乎乎的鼻息喷向他的脖子。左右随从要么战死,要么已经跑散,孔宗旦使劲挣脱对方的搂抱,用剑柄凭感觉后刺,一下子将人刺倒。

这名侬军战士倒下时,也把孔宗旦拽倒在地。孔宗旦来自齐鲁,身为文官但从小练武,只见他一跃而起,准备向扑来的侬军战士再次攻击。

就这一个刹那,一支捻枪投来扎中他的大腿,一个猛扑倒在地下。他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在旋转之中。剧烈的疼痛使他晕了过去。

城中的义勇队员换上大红战衣的越来越多,城内宋军本来不算少,但由于知州大人荒唐地在城头宴饮,各级军官必须陪同,大多数宋军失去指挥四散而逃。

王乾佑率领的真正抵抗者的队伍在不断缩小。减员之后,无人替补。身着大红衣的侬军战士则不然,有本来就对官府不满的城内义勇队加入,城外冲进来的侬军人数也越来越多。最后,对王乾佑率领抵抗的这股宋军的包围圈越来越紧,再无回旋余地。

在早晨还吹拉弹唱的城头宴饮现场,知州大人和众官员们早已不知去向,这里升起了赛法的黄伞盖。赛法和军师黄玮、黄师宓及几个大统领在这里观察最后的战斗,不时发出一个个命令。

王乾佑率领最后不到一百名宋兵背靠州衙内墙进行抵抗。侬军战士费了很大的劲,才逐渐拿下石块和巨木栅栏堆成的一个个路障,逼近王乾佑率领的这股最后的抵抗力量。城内的其他地方都平息了下来。

赛法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下城道,向王乾佑抵抗的方向走去。越靠近抵抗者,看到的战死者就越多,还有数不清的伤者,许多倒在地下的,伤重喘着沉重鼻息的战马。

血在地下流淌,火在路旁的房子上燃烧。高大的州衙内墙这里,宋兵仍向逼近的侬军战士射出利箭,捡起地下的捻枪再投过去,扔出石块。

看到赛法来到,在前面指挥战斗的统领立即过来禀报,把那群宋军中一个身材高大,戴着全副铠甲,年约四十余岁的宋将指给赛法看。

他的将旗虽然破了,只剩丝缕,但那个大大的“王”仍清晰可见。他就是邕州通判、邕州防御使、殿中丞王乾佑。

在激烈的战斗中,王乾佑的头盔已被撞坏,一股鲜血从他的头盔里的头发淌到脸上。

显然,他再也没有力气了。由于赛法的到来,侬军战士受到鼓舞,疯狂地上前射箭,投出捻枪,王乾佑手下还在抵抗的战士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十几个东倒西歪的宋兵。

指挥战斗的侬军统领向赛法表功说:

“我们马上就可以把这十几个宋兵全部杀死!包括这个邕州城防的最高指挥官王乾佑大人!”

“不,孤不要这个人死,你们把他活捉,孤有话问他!”

这名统领立即率领身边的生力军冲上前,在他的指挥下,很快,这最后抵抗的十几名宋兵都被击倒俘虏了。

几根粗绳子抛向受了重伤的王乾佑,将他紧紧缠住,拖翻在地。侬军战士们一拥而上,将他捆绑了起来,推到赛法面前。

赛法看到血流不止的王乾佑,示意身边的医官马上给他止血疗伤。

白和原亲自给他清理了伤口,从自己带的药箱里找到一个葫芦倒出粉末给伤口敷上了,然后用布子进行包扎。

王乾佑双手在绑缚状态,任白和原摆布,他表现得非常英勇,清理那些吓人的刀伤和捻枪刺伤的伤口时,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赛法走到他的跟前,像盯着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以既带有警惕又带有几分欣赏的眼睛盯着他。一边在琢磨,这个人确实是个真正的勇将,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赛法想着,说:

“王通判,孤知道你,你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如果你能加入孤的大军,孤会很高兴!”

从拥有众多的随从和张着黄伞盖的威仪,王乾佑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蛮王侬智高。但重伤的他喘着粗气,他不想说一句话,眼睛平静地盯着眼前的王者。

“你对孤的南天国大军攻下邕州有何看法。说实话就可以了。孤不会不高兴,相反,因你的实话会让孤受益。”

王乾佑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尽管包扎了又渗出血来,一心求死,本不想说话的他终于艰难地开口,一边喘着粗气:

“我知道……你们的目标还要大得多,很快你们就要离开邕州……去吧,去取得你们又一个胜利吧。不过,我最想说的是,朝廷治理边疆并不很好,大宋的边疆官吏也多是昏聩之辈,但毕竟是天朝上国,邕州也只不过是无数边州中的一个。

“等到大宋的皇帝赵官家和他的大臣们明白过来,会动员大军南下。到那时,我已经死了,但仍是忠臣。……而你们,还免不了是贼寇。”

王乾佑说得很慢,这不仅由于他受伤过重,也是他深思之后说的话。一边说着,一边舔着干裂带血的嘴唇。

赛法示意给他喂了些水,他明白王乾佑说的是实情,仍面无表情地说:

“从大唐天朝开始就建号广源州,从那时起孤的族人就是天朝臣民。但现在,大宋朝廷却把我们当成化外鸟兽。因此,你说的并不奇怪。但孤不甘心,难道大宋天朝不希望自己的边疆稳定,边防稳固,不希望自己的版图金瓯完整?

“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本来的臣民归为化外,这还不算,还任由边疆官吏胡作非为,还要逼反边地之民。你不看看,这邕州是我们攻下来的吗?城门是由同情侬人命运的大宋军校自己打开的。你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加入孤的大军吧。”

“我很快就要死了!我必须死掉。虽然邕州是大宋并不重要的一个边州……但它的陷落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是大宋官员,必须为这座城池而死。不管是赵官家的错,还是你们的错,造成这样的情势,我就是必须要为这件事去死的那个人。

“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我不是不知道朝廷和知州大人治理边疆的荒唐,也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要兵临城下,要攻破邕州。就让我死掉吧。这不仅是赵官家希望看到的,也是你们所希望的。”

王乾佑一口气说完,仿佛耗尽了力气,一大股黑血从脖子的伤口又涌出来,他倒了下去。旁边扶着他的两名侬军战士将他放倒在地。

但大宋的邕州通判、邕州防御使、殿中丞王乾佑大人再也不愿睁开眼睛,一心想静静地死去。

赛法心头发紧,原来大宋边疆的官吏之中,也有心里这么痛苦的人。赛法的脸色因王乾佑的一番话变得非常不好。周围的战士和统领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侬军战士押上一群邕州的官员俘虏。

这场攻城战,双方战死者有一千人,还包括了部分在乱兵之中惊慌逃到街上的被误杀的官员家属。邕州官员大部分都当了俘虏。知州陈珙和广南西路都监张立都没跑掉。

就在瓦砾成堆的距州衙不远的空地上,扈从卫士们抬来了行军王座,文臣武将们分列两旁。

第一名带上来的俘虏就是堂堂的大宋天朝的北作坊使、广南西路钤辖、知邕州陈珙大人。

当王乾佑拔腿狂奔而下的时候,城头上的众官乱作一团,也从城头四散而逃,冲进城里的侬军的首要目标就是在城头上大摆宴席的官员们。

这些官员们没有跑多远,大部分很快被围受俘,包括喝得酒气熏天,刚刚还气壮如牛拍着胸脯嚷着酒后就出城破敌的张都监。

知州大人被押上来的时候,官服官帽歪歪斜斜,脏污不堪,十分狼狈。

知州大人手握生杀大权的时候威风凛凛,到了自己面临生死却害怕得瑟瑟发抖,一押上来就扑通跪在赛法的王座前,这不仅让赛法发愣,黄玮、黄师宓和侬军大统领们也大感意外。

只见这位以前只要咳嗽一声,广源州和特磨道的万千土民都要惊恐不已的大人物,以天朝一个边疆大州首脑统领几十溪峒土民的最高官员,此时却像狗一般地在赛法面前叩头不已,任官帽掉到泥地里也不管不顾,爬向赛法的脚边,然后抬起头主动喊起万岁来。

“侬王国主万岁!邕州是个令人诅咒的地方,在下早想离开此地,来投南天国。”

“这么一个大城落入孤的手里,知州大人难道不觉得必须有人要为这件事负责吗?你如何向赵官家交待?”

“只有性命是宝贵的,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妄。在下愿为万岁国主治理邕州,邕州是南天国的了。在下愿为万岁国主效犬马之劳,治理本地之民。”

这时,有个营统领模样的侬军给赛法呈上一卷东西,并在他的耳边说了一通,赛法展开一看,双手颤抖起来,脸上表情几乎就要震怒了。他一把扔到陈珙的脸上,悲愤地说:

“孤已不奢望被你们视为化外鸟兽的侬人能够重新成为天朝臣民,不过是求一个宋官名义统领诸部,誓死抵抗势如虎狼,吞我侬人土地,威胁大宋边州的交趾强盗。而你这位知州大人,却将孤上表皇帝赵官家的金册扔在库中,隐匿不报!”

“曾经报过,不许。”

想起父兄的惨死,想起父亲老侬王在世时也曾苦苦向大宋求附,还有眼前被知州陈珙大人当废纸一般仍在库里的求归附金册,赛法伤心得说不出话来,一股愤郁之气在胸中充溢,他想喊,可又喊不出。

他想拔剑,可是碍于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他的双手,甚至全身只有颤抖。他摆了摆手。

两名侬军战士将瘫成一团的知州陈珙大人押了下去。

第二个被带上来的是邕州的司户参军孔宗旦。赛法听到身边的书记员介绍,主动走下王座来到孔宗旦面前。孔宗旦大腿被捻枪刺中,鲜血淋漓,他最先紧随王乾佑冲下城道,后来被冲散了。

孔宗旦双手被绑在背后,脚步踉跄,面色平静。这是邕州官员中少有的明白人,早就预见邕州有被造反的边民攻破的一天,并因自己把家属早早送离邕州,曾经受到同僚和知州大人的诟病。当时孔宗旦的回答是:“家眷并无守土之责”。

赛法吩附给孔宗旦松绑,尽量和气地说:

“孤知道你孔司户,你是位能臣,好官,到孤的南天国来吧,孤需要你!”

孔宗旦摇了摇头,说:

“咱出身齐鲁,来到边地为吏,虽然知道边事荒谬,但决不可违背圣人之训。邕江出白气,早有兵象。咱一死,也可千古留名。成全咱吧。你有你想要的东西,咱有咱想要的东西,各不相悖!”

说完,孔宗旦转身竟向他熟悉的州狱法场方向独自趔趄走去。

赛法又一次愣住了,懦夫他不想要,好人却不愿意归入阵营。难道侬人部族愿意自立为南天国,难道侬人愿意攻击大宋天朝的邕州,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

又一股悲愤的情绪骤然涌上心头,赛法强忍内心的痛楚,他有些站不住了,又不想回到王座上。只见又要押上俘虏,他摆了摆手,对黄玮和黄师宓两位军师说:

“孤不见他们了。下面的俘虏就请两位军师看着办,他们的想法都尽力成全吧!”

说罢,赛法率众扈从卫士离去。

州衙护墙上再次响起了号角声,这是邕州百姓熟悉的州衙要杀人的信号。州狱旁边的法场周围很快聚拢了人群。

号手还是原先州衙的号手,但换上了侬军的大红战衣,墙上出现了一溜人影,不再是知州大人和邕州众官,而是身着大红战衣的南天国一众官员:军师黄玮、黄师宓和几位大统领,还有随从护卫等出现在墙垣上,原先的州衙仆役们一律降了侬军,都身着大红衣,为南天国众官一一摆放座墩。

黄玮、黄师宓和大统领们坐下,其他随从侍立,一起来监斩不愿降的邕州众官。

最倒霉的堂堂的大宋北作坊使、广南西路钤辖、知邕州陈珙大人,虽然向赛法下拜,口呼万岁,表示愿降,但因恶行太多,最可恨的是他截住赛法向大宋中枢求归附的文书不报,也将被杀。

黄师宓威严地看向护墙之下法场周边的百姓人群,并无骚动之象,就举起了右手。号手吹起了第二遍催魂号,呜呜——声音瘆人。

第二遍杀人号吹罢,从州衙面向法场的小门中走出了一队刽子手。都是原先州衙的刽子手,现在都换上了侬军的大红战衣,最可笑的是骑在象背上的行刑队长大狲,他也降了侬军,换上侬军的大红战衣。

展示威仪的大象自然也成了侬军的战利品,一左一右两名象卫同样身着侬军大红衣。外围的警戒一色侬军,一队一队跑步而出,手持长枪肃立,把法场四周团团围住。

刽子手队伍最后走出来的,还是原来邕州百姓们熟悉的那个身高似塔的红脸大汉,他的肩上同样背着一个装人头的大口袋。 

法场中央的刑台上几根木柱拴架着用铁链锁连着两名干活的囚犯。两名囚犯正做着杀人前的准备工作——熟练地搬来三个竹编大筐,放到刑台土坑一侧。

白和原和煦也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这个熟悉的场景,煦既害怕,又恍惚如梦。

看守狱门的仍是原来那个贪婪的老兵,他也披着一身侬军的大红衣,动作笨拙,显得滑稽可笑。没过一会儿,要杀的人都拉出来了,以知州陈珙大人为首的一溜邕州众官被狱兵们推上刑台。

陈珙大人垂头丧气,面如死灰,广南西路都监张立似乎酒醉未醒,被按倒跪下,面向大坑。

主刀的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大刀,看向州衙护墙上。只见黄师宓再次举起右手一挥,号手吹第三遍催魂号。

号音刚落,刽子手的大刀就滑个弧线斜砍下去。一同被处死的,还有通判王乾佑、司户参军孔宗旦、节度推官陈辅尧、观察推官唐鉴等不降的邕州众官。

第三天的午后,阳光刚刚偏斜,赛法的出征史官兼医官白和原和侬军战象营的象卫煦匆匆赶到那个熟悉的被菠萝蜜树叶遮掩的巷口,一走进巷口,两人就跪倒在地。

然后,兄弟俩一边流着泪,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到那个斑驳的风中老院门。女孩风正在屋子里给收养自己的老人灵位上香。由于已是风烛残年,又备受摧残,老人从州狱大牢里回来的第二天,就在家中死去了。

风是从黄达大统领那里得知煦下落的,就急央人给侬军中的煦报信,就在屋子里布置起了灵堂。白和原和煦兄弟俩在拥有父亲般大恩大德的老人灵前长跪不起,泪雨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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