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一天一夜没回来,这在以前有过。他有时一天要做五、六台手术,晚上不回家正常,可这次闫冉心里忐忑不安。
闫冉站在客厅,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向外面阴郁的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绵绵细雨,无声无息地改变了大地暗沉的颜色,枯草丛的某处开始显出嫩嫩的绿。又一个春天来了。
院子里树杈上的鸟笼里,鸟儿无精打采地呆立着。它一年前的某一天落到院子里,腿上带着伤。楚乔为它疗伤、喂它食物,伤好后它每天都飞回来。楚乔索性买了鸟笼,放上食物和清水。鸟儿刚开始只是每天来吃喝,后来却不飞走。
闫冉知道鸟儿整整一天没喂食了,可她最终没有走出去送给它食物和水。
冰箱里塞满了蔬菜、水果、乳品,楚乔通常会在休息的时候去超市大采购。还不忘带给她女人每月都需要的东西,他总是那么细心,闫冉脸上浮出笑意。
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连绵的雨把天涂得灰蒙蒙的,闫冉的心也是灰的。
“叮......” 闫冉一惊,是门铃声。楚乔说过任何人叫门都不要开。她想躲起来,可铃声不停,接着就是一阵仓促地敲门声,“里面有人吗?我们是警察,请马上开门。”
警察?莫不是楚乔出事了?这几天楚乔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开车的时候不专心遇到车祸了?闫冉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
“是闫冉吗?” 门外站着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个向她出示证件并问道。
“是我。楚乔出什么事了?”闫冉急切地问,她看出警察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楚乔被捕了,请你跟我们回局里协助调查。”
1.
“楚乔于四年前4月12日绑架了你,是吗?”
......
“他一直把你囚禁在地下室,是吗?”
......
“他有过虐待你的行为吗?”
......
“楚乔已经自首了,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实,我们需要你的口供给他定罪,请你如实回答。”
“他对我很好,他没有虐待我。”这是事实,几年来,楚乔为了她住得更舒适,把房间装饰了一遍又一遍。为了能让她长胖一些,每顿饭都是鱼啊肉啊。她喜欢跟他在一起,就算什么不做等着他回来,她都觉得幸福。
楚乔的家已经被封锁了,屋前屋后都拉起了黄色警示条。花园里楚乔种的小雏菊被踩倒在烂泥里,刚冒出头的薰衣草也消失在散乱的脚印中。
院外不时凑过来几个看热闹的人,在一起嘀嘀咕咕、指指点点。闫冉手里紧握着那张几乎揉碎的报纸,照片上楚乔带着手铐半掩着脸,旁边一行黑色的大字:我市知名心脏手术医生楚乔涉嫌绑架,现已投案自首。
“小冉,我们回去吧。” 从在警局见到了分离四年多的闫冉,父母就形影不离地跟着闫冉。
“小冉,你一定要告这个畜生,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知道爸妈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他虐待了你这么多年,你一定要告他,他死有余辜。”
“他没有虐待我。”闫冉平静地说。
“他绑架了你,这是事实!” 父亲的语气带着愤怒,“这些年你妈天天以泪洗面,你能理解我们做父母的失去孩子的心情吗?你是被他洗脑了,竟然还护着他!”
“我不会告他的,我要跟他结婚。” 父亲抬起手又无力地放下,一边母亲无声地抽泣着。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失踪了四年,被人绑架了四年的女儿会爱上绑架者。
2.
“是的,我是在2012年4月12日绑架闫冉的。”
“因为我恨她。”法庭上楚乔一脸平静地说着,闫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初中时,她是隔壁班的班花,我喜欢她。当我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她却拒绝了我。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让我终生难忘。我恨她。”
“一次坐诊,我遇到她,她带她母亲来看病。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她没认出我,我记下了她的住址。”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在她家附近找机会下手。终于有一天,路上没人,我用乙醚蒙倒了她。”
“我把她抬到地下室,我要看着骄傲的她怎么屈服于我。”
“为了不让她乱动、乱叫或自杀,我用铁链铐住她,用胶带封住她的嘴。”
“我跟她说我就是当初那个跟她表白的小男孩,她满眼恐惧地看着我,这表情让我很兴奋,我就是要摧毁她的骄傲。”
“后来,我慢慢对这个游戏失去了兴趣,知道自己在责难逃,就自首了。”
楚乔如获重释般地说出这番话,他希望用法律的惩罚来救赎自己,让自己能面对对闫冉的爱。是她的爱让自己找到了良知,他愧对她的爱。他希望自己能光明正大地,好好去爱这个早已刻在他心底里的女人。
闫冉思绪万千。那段回忆不堪回首,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当初草率地拒绝的那个腼腆的小男孩,会给自己带来这样极端的人生经历。
那时她的手脚被绑着、嘴巴被胶带封着,每天猪狗一样地活着。她反抗、挣扎甚至想到死。可那个男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完全不给她机会。
他每天进来三次,给她喂饭喂水,帮她解手。有时她实在憋不住拉尿在裤子里,他就一次次帮她清理。她挣扎着不想让他的脏手碰她,可他只是静静地等她折腾累了,再继续帮她清理。
她恨他,把对他的恨发泄在饭菜上,看着她踢烂碗筷,他总是默不作声地收拾干净,仍然一天三次地把饭送进来。
她开始变得消极和麻木,她绝食,想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可她始终没有熬过自己的生理,它无时不刻地强烈地发出对食物需求的呐喊。
脆弱的生理引发了心理防线的垮塌,任何食物哪怕是一盘素菜或一碗清汤面,都让她的味蕾获得极大的满足。那时她才注意到楚乔的用心。一日三餐,早上鸡蛋牛奶煎蛋、中午一荤一素、晚上稀粥或面条。
她原本只是想不屈服于这个男人,要吃饱了好好活着给他看。可慢慢她发现自己听到开锁声不再是恐惧和厌恶,而觉得喜悦和期待。她一口一口尽量慢地吃下他喂的饭,不再排斥他给她解手,有时甚至故意弄脏裤子。她喜欢他温柔地擦拭她,像在擦拭着婴儿的身体。
他拿掉她身上的绑缚,她可以在屋里里随意走动。她有些感动。她仔仔细细打量起这个房间,十几平方大小,除了一张床,一个小小的卫生间旁边还有盥洗室,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沐浴露、洗发水、洗面奶。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凝结成条状,脸上也看不出颜色。她美美地洗了个澡,在柜子里找到了几件新的内衣裤和一套睡衣。
每天她都要把自己的小天地打扫地干干净净,然后就等着门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门锁发出的“吧嗒”那一声,是她一天中最想听到的声音。
楚乔不再一天三次来看她,他通常会给她准备很多食物,即使有时一两天不来,也不至于饿着她。她开始怀念手脚被捆着楚乔喂她吃的日子。
小小的地下室变得越来越拥挤,冰箱、空调、跑步机,床、床垫都换了新的。楚乔还改造出一个小窗户,闫冉在阳光的照射下,听着鸟叫声开始每一个新的一天。
运动、看书、绣十字绣、织毛衣,只要闫冉提出要求,楚乔都一一答应。他们之间对话也从嗯嗯啊啊变成了,“你该运动了,太弱了”、“不要绣太晚,早点休息”和“中午再忙也要吃饭”、“不要给我买这么多好吃的了,我要发胖了。”
闫冉想着法子想让楚乔多留一会儿,她让他讲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她给他讲她小时候的趣事。两人交言甚欢,闫冉感觉两人之间有什么在流动。面前这个男子温文尔雅、举止有礼有节,可面对她投过去的眼神总是回避,她知道那一汪秋水如她一样也在发酵。
那天,她走出呆了不知多久的小屋,楚乔带她参观了他的房间。是她想象中的家的模样,落地窗、敞亮的客厅、温馨的卧室、敞开式的厨房。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要亲手做饭给自己的爱人吃。那晚他们喝了酒,那晚她只想为他一个人绽放。
最近楚乔回来得越来越晚,神色也越来越严肃。闫冉不敢问,只是变着花样做菜,可他吃地很少。
那天饭后楚乔抱着胳膊看着窗外出神,闫冉靠了过去,他展开臂膀环住她的肩膀,亲了亲她的额头。两人默不出声,闫冉却觉得此时是最幸福的。
“没事出去走走,不要总闷在家里。”楚乔柔声地说。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楚乔早就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她,可闫冉从没用过。
“我......” 楚乔欲言又止。
3.
事态并没有像楚乔预料的借牢狱之灾和身败名裂来洗刷自己的罪恶,他被判三缓四。而媒体也出其不意地一边倒向楚乔,什么知名医师有担当,不顾名誉受损和个人前途求罪;什么对初恋不忘情,冲动下作了蠢事等。
闫冉是欣慰的,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看不到爸爸。她被楚乔风风光光娶进了门,对父母的百般劝阻视而不见。他们总是带有色眼镜看楚乔,他只是一时糊涂,怎么就不能原谅他。楚乔对父母很尊敬,尽管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儿子小宝已经五岁了,虎头虎脑、活泼可爱,大眼睛像她,高鼻梁像他。回想这几年的婚姻生活,闫冉很满足。楚乔温柔体贴,她生了小宝后,就请了保姆,不让她受累。
一天闫冉收拾抽屉,发现一张病历,是当初楚乔看心理医生的病历。心想这几年幸亏张医生一直帮楚乔治疗,决定登门感谢他。
“你好,闫冉,好久不见。”
“你好,张医生。一点小意思。”闫冉放下礼物,“这些年来感谢你对楚乔的治疗。” 张医生愣了一下。
“我想问问,他现在的治疗情况怎么样?”
“他好久没来了,你不知道吗?”
闫冉有些吃惊,“没听他说过。他的状况放弃治疗不会有问题吗?”
“他当初的犯罪动机是因为长期的自卑所造成的心理变态。他出身贫寒,本身就自卑,在受到一些打击后会加重自卑感,从而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当然另一方面这也会变成一种动力,比如他能发奋学习考上医学院。”
“当初我给出的治疗方案就是恢复他的自信,发自心底的自信,肯定自己,认可自己。可治疗了几次后,我发现这个不是主要问题了,他其他的认知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我当时要给他做测试得出结论,可是他提出终止。”
客厅里,楚乔正逗着儿子玩,看闫冉回来就把孩子交给她,说,一会要回医院讨论病患医疗方案,可能会很晚回来。闫冉没有在意,她脑子里一直在想下午和张医生的对话。楚乔究竟什么地方出现问题,这些年两人和谐相处,没看出他有什么异常。
闫冉甩了甩头,想起明天要去看看父母。父母这几天来看她,无论她怎么央求,他们也不肯来家里住。闫冉知道当年的事情父母一直对楚乔没有释怀。
“女儿啊,你要小心那个姓楚的。”一见面父亲就嘱咐,“他身上一股邪气。”
“哎呀,爸,你这是干嘛。我这不过得好好的嘛。”
“别说了,老头子。大老远来一趟别给女儿添堵。” 母亲劝阻着父亲,父亲微微放开紧绷的脸。闫冉带老两口去各个景点转转,又让他们跟外孙玩了几天,送走他们,生活又恢复了常态。
家里有保姆,闫冉基本不用插手什么事,没事去健健身、做做SPA,在家就逗着小宝玩。看到小宝正饶有兴趣地玩着一串钥匙,怕是家里钥匙,就用玩具把它换出来。不是自己的,也不像是家里的钥匙,闫冉随手丢在抽屉里。晚上楚乔回来问闫冉看没看到一串钥匙,闫冉把那串钥匙拿出来,他说是办公室的钥匙。
4.
“张姐,我们把这些搬到杂物间吧。” 小宝不穿的衣服、不玩的玩具闫冉收拾出一大堆,和保姆一起拿到地下室。
地下室里堆满了杂物,小窗射进来一小束阳光下沸腾着张扬的灰尘。闫冉不喜欢来地下室,每次一靠近这里就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她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明明这里曾经是她和他相爱的地方。
“咚”的一声,张姐脚下不知踩到什么,身子一滑撞到墙上,闫冉扶起她,心里却纳闷墙壁怎么会发出这么空洞的声音。闫冉特意又用手捶捶墙,像捶在空心砖上。
花园刚锄完草,参差不齐的小草被齐刷刷修剪得短短的,像毛绒绒的地毯,踩在上面软软的。闫冉惬意地走在上面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定睛一看是个铁环,连在一块木板上,像是地窖。闫冉好奇地掀开木板,看到通往地下的木梯。窄窄的过道尽头变得宽阔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三个上了锁的门。这是楚乔的工作室吗?从没听他说过。
楚乔既然不告诉她,一定是有什么隐私。闫冉想起那天地下室的那堵墙,把它跟地窖联想到了一起。对,那堵墙应该就是地窖里其中一个房间的墙。可那些房间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都上了锁?这些问题就像烟雾时刻缭绕着闫冉。
要想找到答案,就要从钥匙下手。钥匙肯定在楚乔那里,可他会放在那里?闫冉突然想起小宝那天玩的那串钥匙,会不会是其中的一把呢。
晚上趁楚乔睡着,闫冉蹑手蹑脚地把他的衣服和包翻了个遍,最后在他包里的夹层找到了那串钥匙。她想等天亮楚乔离开的时候再去一探究竟,可那时楚乔一定会发现钥匙不见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马上去地窖。
闫冉不想弄出声响,光着脚走进院子,顾不上脚下石子、枝叶的刺痛,掀开了地窖的盖子。钥匙被一个个推进钥匙孔里,闫冉急切又忐忑地等待着门背后会出现什么。
锁芯里弹子被钥匙一个个顶起来到达低端,轻轻一转,锁舌收缩,闫冉心中一喜,终于打开了。她略微迟疑地推开门。“楚乔,楚......” 房间里闫冉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曾经也如此渴望地等待着门被打开那一刻的自己。她突然想起了院子里饲养着的那只鸟。
闫冉拼命关上门,转身跑出地窖。
客厅里亮着灯,楚乔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一脸惊恐的闫冉。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是因为自卑心态而一时冲动绑架了你,当我发现自己直到那时还在深深地爱着你,我愧对你,更无法接受自己卑劣的行为。我选择投案自首,想以此让自己受到惩罚,完成对自己的救赎。”楚乔幽幽地说,“后来我发现一切都不对了,也许当时我应该接受张医生继续治疗的建议。”
“小冉,那种心瘾我克服不了,驯化女人的瘾。你不能体会把那些惊恐、愤怒的猎物变得温顺、乖巧、任我摆布的快感,我无法自拔。她们之前越是高傲、越是对我不屑,她们被驯化的样子越让我满足。”
“我不过是倒车到她跟前,让她吓了一跳,她就用那么恶毒的话骂我。我不过是走路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就一脸不屑地看着我。她不过是名气比我大点,职位比我高点就能无视我。哈哈,现在怎么样,还不是被我驯化,都在乖乖地等着我来。”楚乔英俊的脸时而阴郁时而清朗,闫冉有些认不出他。
“可我爱的只有你一个,心里的这个位置在二十年前就给你留下了,谁也不能替代。” 楚乔深情地望着闫冉,说,“你知道我不会虐待她们,我会对她们很好,她们不会有事的。”
“小冉,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是克制不了自己,你会原谅我是吗?”看闫冉不出声,楚乔说,“现在你有两条路,一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们继续过下去。二报警。”楚乔异常轻松地说,并把电话递给了闫冉,“不管你选择哪条路,我都会配合你。” 楚乔转过身去。
当年,楚乔也是这样把电话塞进她手里,让她报警,他说他想正大光明地拥有他,无论什么结果他都会去面对。她拒绝了。
如今,她有些迷茫。
桌子上摆着的照片,三个人笑得那么开心,他们应该是一体的。她从没想过哪一天哪一个人会缺失,她更不能想象缺失的那个人是小宝。她突然间理解了父母为什么那么痛恨楚乔,哪个父母能坦然地面对每一个失去自己子女的日子。那是诛心,那是生不如死。
可是,楚乔,她爱这个男人,她能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对他的那份爱,也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爱。可她真得能为了护佑他,而让那些被绑架者的父母们生不如死地过活吗?
泪珠一颗颗滴在电话上,时间像是凝固了。闫冉擦干眼泪,颤抖着手按下了号码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