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次眩晕：非主流希区柯克（4）
怪客的准则——《火车怪客》
（本文是2009年为《看电影·午夜场》写作的希区柯克电影连载的第四篇。这次连载共12篇，选出12部相对“非主流”的希区柯克影片进行分析，期望让读者看到一个更为丰满的希区柯克。）
《火车怪客》
导演：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
编剧：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雷蒙德·钱德勒 Raymond Chandler、曾兹·奥蒙德Czenzi Ormonde
主演：罗伯特·沃克Robert Walker、法利·格兰格Farley Granger 、露丝·罗曼Ruth Roman、帕特利亚·希区柯克Patricia Hitchcock等
《火车怪客》是希区柯克式电影的典范。它的风头被希区柯克其他经典作品掩盖，以至于人们过多地将目光聚焦于《美人计》的美女间谍、《西北偏北》的飞机俯冲、《惊魂记》的精神分析或者《鸟》的铺天盖地。而希区柯克电影最本真的天才，除了制造这些惊悚的东西，还是在于情节的编制。《火车怪客》原著小说的“替换谋杀”主题，为希区柯克提供了一个悬念编制的巨大舞台，他放弃小说冗长的犯罪心理描写，填满依据“替换谋杀”设计的悬念情节，这是希区柯克最为热爱的电影表现形式。
在谈及这部电影时，希区柯克曾说：“我的侥幸，主要在于垄断了这种表现形式，没有人对研究这些规则感兴趣。”
希氏公式之一
在希区柯克的影片中，有一个惯常使用的情节公式，即一个好人或普通人，因为他没有犯的过错而被指控，于是要他在众人的误解中逃跑、挣脱，并想出办法找回清白。经典如《西北偏北》、《三十九级台阶》都靠这个公式而成立。这公式在《火车怪客》里又有一次精彩的演绎。
婚姻生活失败的网球明星盖伊·海因斯与参议员的女儿坠入爱河，一天，他乘火车去找自己水性杨花的老婆提出离婚。在火车上，他遇见一个陌生人布鲁诺，这个家伙自称是盖伊的粉丝，通过报纸娱乐版知晓盖伊的一切私生活。他深知盖伊的老婆十分难缠，而他自己，则万分痛恨总是看不起自己游手好闲的老父亲。布鲁诺不断与盖伊套近乎，并最终提出了一个“替换谋杀”的计划，即他帮盖伊杀死老婆，而盖伊必须帮自己干掉在另一个城市的老爸，这样，他们虽然都各自有谋杀自己亲人的动机，却又制造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盖伊显然被这个提议吓到，立即拒绝并下了火车。然而，布鲁诺单方面实施了这个计划，杀死了盖伊的老婆，并开始不断逼迫盖伊实施“替换谋杀”计划的另一半。此后，完全无辜的盖伊就陷入了无穷的麻烦陷阱。
这种让正面角色进入误解漩涡，并不断揭开误解的故事，是一种最完全的情节悬念设置方式，可以让整部电影成为一个大悬念，不到最后一刻，我们无法知晓这个无罪的人能否或者如何洗脱自己的罪名。这个在希区柯克电影中不断出显的情节公式，实际上来源于深藏于希区柯克心底的恐惧感，这恐惧感伴随他一生，他也曾经在访谈中提及缘由——小时候，他的父亲曾经因为他的淘气将他送到了警察局，并告诉警官把他关禁闭，直到希区柯克的父亲打电话才能将他放出来。这件事让小希区柯克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并在之后的许多年，他都对警察持有畏惧的态度。
无中生有
“动机”是侦探小说以及谋杀案电影的重要因素。这因素的迷人处，在于“无中生有”的技艺。想去杀一个人与真的动手干掉一个人，其间有几乎无可逾越的鸿沟，是由“无”到“有”之间的距离。杀人的“动机”是摸不着的、藏在人心中的念想，于一般人，仅在一瞬间被点亮，随后便被立即扑灭。而小说或电影推理过程，则通常是找到证据证明“动机”。
《火车怪客》中，布鲁诺在一个聚会上曾与一个老太太谈起谋杀的话题，老太太起先说“我？我对谋杀没有兴趣。”布鲁诺神经叨叨而一本正经地反驳：“得了吧，每个人对那事都会有兴趣。每个人都有想除掉的人，夫人，您确定不想告诉我，您一度想干掉谁吗？比如说，你老公？”老太太起先不同意，布鲁诺继续深入：“在极短的时刻，当你很愤怒时，你会说什么？”老太太傻笑起来，接受了布鲁诺的意见，并继续与布鲁诺讨论如果真有机会实施谋杀，会采取什么方法。但终究老太太是正常人，尽管她承认自己曾经有过看不见摸不着的“动机”，但她在一生中不曾因为有动机便对自己的丈夫实施谋杀，在她身上，没有将无形的“动机”化为有形的“行为”的勇气与驱动力。
而《火车怪客》这部电影最出彩的地方，便是用“替换谋杀”的方法来精心设计次从动机的“无”到行动的“有”的过程。布鲁诺提出交换谋杀时，网球明星盖伊并不同意。盖伊下了火车找到老婆要求离婚，而老婆胡搅蛮缠地不答应，盖伊与老婆在商店里大吵起来，几乎要动手打人。随后在给未婚妻安妮打电话的时候，盖伊几乎咆哮起来：“我真想亲手勒死她”，这句话是盖伊杀人动机的充分显露。但他平常温文尔雅的样子，以及之前的对谋杀计划的拒绝，使观众确信他只是怒气下的妄语。
随后，希区柯克让布鲁诺单方面实施了自己的“交替杀人”计划，杀死了盖伊的老婆。于是盖伊的“动机”被实现，也正因为众人可以意识到这个动机，使得盖伊陷入无法解释的境地。如此，希区柯克设下一个极难解的悬念谜题。我们只有依靠希区柯克，观众才能厘清这个谋杀“动机”被另外一个人实施，而自己无法洗脱的情节扭结。
希区柯克与特吕弗讨论这部电影的时候说：“这是不是很精彩的设计？它永远值得研究。”
反派的胜利
反派总是比正面角色更令人记忆深刻。希区柯克的电影中，好人总是无力而无助，即便是最终取得胜利，或复归平安，也仅是种种巧合与幸运令反派的阴谋不能得逞而已，而且这多数是希区柯克要照顾观众与票房的考虑。倘若导演不在剧本中制造这些符合“恶有恶报”的道德规矩，反派们恐怕要精彩地坏到底。坏人在希区柯克电影中“好看”，是因为曲折勾人的谋杀与残害，总是要由诡计多端且思维缜密的人来操纵，不同种类的谋杀案与坏人的样貌产生的丰富组合，是恶之花中叫人难以抗拒的一朵。
《火车怪客》中的布鲁诺是个很聪明的心理变态者。他以自己的变态操控自己高度的智商。布鲁诺与盖伊仿佛是在火车上巧遇，但不久我们便会发现，布鲁诺是完全精心设计了这次相遇。他先是以自己粉丝的身份与盖伊套近乎，请盖伊喝酒，随后立即在对话中显示了自己对盖伊生活细节的掌握，让海因斯无法强硬而直接地拒绝布努诺的谈话，给观众的感觉是他总是在努力挣脱。盖伊上钩后，布鲁诺便谈起自己的私生活，谈起自己痛恨的父亲，并最终提出了可怕的谋杀计划。
布鲁诺借口借火点烟要来了盖伊的打火机，盖伊忘了要回去，布鲁诺便据为己有，并牢牢把握住这关键的道具，使他敢于单方面实施谋杀计划。盖伊无法去报警，因为这打火机上刻了一副网球拍的花纹，并有“A to Z”的字样，代表未婚妻安妮送给他的一份心意。布鲁诺随时能将这个打火机放到谋杀现场，使盖伊无法洗脱罪名。
盖伊始终拒绝杀死布鲁诺的父亲，布鲁诺并不慌张，反而更加冷静。他扮作一个招人喜欢的年轻贵少，从容地进入盖伊周遭的生活，与盖伊认识的人套近乎，让盖伊觉得他随时能将谋杀嫁祸到自己头上，盖伊在电影里也愈发焦躁与慌张起来。尽管布鲁诺最后被压死在失控的旋转木马下面，但他在整部影片中始终给盖伊施加着强大的压力，从这个角度来说，布鲁诺其实是个胜利者。
电影对这个反派刻画的传神，多少来自帕特利亚·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的原著小说。希区柯克看到这部小说的时候，被其中“替换杀人”的主意吸引，为了省钱，他匿名买下剧本，只花了7500美元。他请来著名侦探作家雷蒙·钱德勒执笔剧本初稿，但合作并不顺畅，此后又经数遍修改才成为现在电影的样貌。原著小说中的情节远没有希区柯克的电影这般紧凑曲折，却对人物的心理变化做了绵延不绝的描写。原著中的布鲁诺有更令人无法接受的行径，他不断写信给盖伊，盖伊在一封接一封的信中精神崩溃，布鲁诺还不断制造机会接近盖伊的未婚妻安妮，盖伊害怕安妮被告知是自己杀了老婆，于是真的去杀死了布努诺的父亲。希区柯克淡化了这种精神“变态”，但这变态根深蒂固，一直在影片中阴魂不散、
对于神经质的主角布鲁诺，希区柯克原本想找著名影星威廉·霍顿来演。但最终效果出来，观众很欣赏罗伯特·沃克的表演，并将布鲁诺视为为希区柯克最著名的恶角之一。沃克在影片中十分入戏，甚至因此而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在这部影片之后不久，他便出现一次精神崩溃，随后开始接受定期的治疗，并于影片完成八个月后死于一次意外的镇定剂服用过量。
画面天才
希区柯克对使用镜头与剪辑操控观众的注意力有着无比的天才，这部影片中也随处可见这种天才的运用。影片开头两双皮鞋的“巧遇”便是头一个明证：在表现电影两个主角将要在火车上遇见时，希区柯克压根不拍他们的上半身，画面以相对的运动方向对准两人的脚，盖伊穿黑皮鞋从左向右，布鲁诺穿白皮鞋从右至左，黑白显示两人的对立，方向则让人感觉两人最终要碰上。直到上火车，镜头还是放在一张桌子下面，右边的白皮鞋不小心碰到了左边的黑皮鞋，随后镜头一转，布鲁诺为自己的不小心向盖伊道歉，两人就此“偶遇”。这个开头是个小小的镜头悬念，勾引观众的问题即是：这两双颇具性格的皮鞋，到底将有怎样的主人？
在游乐场杀人过程的一系列镜头阴森曲折得叫人喘不过气。盖伊的老婆与两个年轻人嬉笑着划船通过一个隧道去往一个小岛，布鲁诺独自划船紧随其后，进入隧道后，光线诡异起来，希区柯克设计布鲁诺的影子在隧道壁上显得异常巨大，并缓缓遮蔽了盖伊老婆船的偏小的影子。随后镜头切换到隧道外，隧道内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就在我们以为布鲁诺下手时，女人又嬉笑着与两个年轻人划船出了隧道并与布鲁诺先后上了岛。我们刚刚要放松一下，布鲁诺却立即走近女人，掐住脖子，狠命勒下去。画面没有正面展示，而是切到女人跌落地面的近视眼镜上，有弧度的镜片里，两个扭曲的身躯挣扎着。
第一回网球场练习的时候，盖伊坐在比赛场地边面观察看台上的观众，所有观众的脑袋都随着网球的飞动而一左一右地整齐扭转，唯独坐在观众中间的布鲁诺脑袋纹丝不动，直钩盯着盖伊，这场景先是在视觉上令观众受到冲击，随后，那众多脑袋的扭动与一枚脑袋的不动形成的对比，便形成一种可怕的心理压力，不但让盖伊吓得慌乱无措，也让观众内心不自在起来。
影片高潮是最后旋转木马失控的动作戏。盖伊为了追到布鲁诺并夺回打火机，在比赛后奔到游乐场，身后还有一帮警察尾随而至。布鲁诺为了躲避盖伊与警察双重夹击，就趁势跳上了运行中的旋转木马，盖伊大喊一声追了上去，警察以为盖伊要畏罪逃跑，于是开枪，结果打中操纵木马设施的老头，一个加速杠杆被倒下的老头扯住，木马以最高的速度旋转起来。镜头开始快速切换，展示盖伊与布鲁诺搏斗的同时，插入在木马上飞速旋转的女人们惊恐的表情，一个小男孩的笑脸，以及围观者中母亲看到自己小孩处于危险时无助的尖叫，这些画面的组合产生的力度与眩晕感，丝毫不输如今的动作镜头。
这个场景最后是整个设施的飞出与坍塌，这些是以模型拍成，而一个老头从旋转木马底部钻过去并拉下加速杠杆企图使设施停下来的镜头，没有使用特技拍摄，老头就真的从飞速旋转的转盘底部钻过去。希区柯克后来说，这是他拍过的最危险的特技镜头，那个演员随时有生命危险，他强调“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