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太阳守护者

二十年后，刘值第二次来新疆。

这里已然不像以前一样，太空时代带动了全球的经济，远望去是乌鲁木齐CBD，再近一些是防沙林，而再近一些就是这座城市乃至全新疆的命脉——新疆太空发射中心。这里承担着水星金星开发区的所有发射和火-木联合基地的部分发射工作。春运已经过去，这里重新变得寂静，宽大的走廊只有一两个人。而显得他们这一队人特别突兀。刘值是在二月初接到通知，告知他什么都不要说出去，已经订好了专机让他立刻到新疆来。刘值很诧异，在诧异的间隙中又透露出兴奋和高兴。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完成自己的生命事业。

这里的人大多数都很年轻，在二十五和三十五之间。但是都是各个方面的尖端人物，类型主要在天体物理和航空航天方向。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也就是和刘值打电话的人。他显然是个军人，但是从里到外都透露着学术的气息，刘值猜测可能是军队里的科学家，但是网络上他连一个影子都没有留下，如果真的是一个科学家那多多少少都发表过一些论文，他没有发表过任何的论文，像是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刘值早就知道了他的名字，何宁。但是他现在又不敢相信中国是不是有这一个人了。

刘值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夏天，他和刘建言最后一次见面。在一望无际的大戈壁滩里，刘建言低头认真地捡着石头，放到太阳底下照一照，看看是不是玉石。刘值坐在地上，没有看刘建言，他望着无限远方，那是他南方的家乡。不。他没有家，那所谓的家乡只不过是刘建言把他拴在柱子上的借口。而那个恶人就在眼前。

刘建言回到刘值身边，再次尝试和儿子搭上话。他说：“这就是生活，你总会在茫茫无尽且炎热的汪洋中找到宝贝。”

“而我找到了敌方布下的地雷。”他如此的回答。

刘建言想再说什么，但是憋回去了，他起身向外走去。刘值主动叫住了他，说：“我知道哪里有宝贝。”他又向刘建言走去，掏出了一把手枪，杀死了他。他倒在地上，流着鲜血。

天黑了，刘值等了好久，太阳却没有再升起。越来越冷了，他手里的鲜血依然是温热的。血染红了雪，刘值冻死在这个寒夜中。

刘值回过神来，飞机快到了，他一直在后悔着，仇恨着。刘建言也应该在水星碎片里了吧。或者被核反应堆汽化。他连个仇恨的对象也没了。

何宁带着他们到了一个大礼堂，人很少很空旷。刘值发现所有其他的人都是在他们进来之后离开的，还把门关得很紧。按理来说就这么几个人应该不会产生噪音，况且本来人也没多少。所有人都落座之后，何宁说了他的第一句话。

“在座的各位现已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深空部队预备队。”

现场寂静无声。

何宁补充道：“等一下我会向大家进行更详细的介绍，请移步到下一个会场。”

所有人跟着他的带领进了下一个会场，这是一个狭小的会议室，勉强能坐下这么多人。何宁话锋一转说：“这是一个绝密的任务，对外宣称是深空舰队组建仪式，本来是这样的，但是有更紧急的任务。几个月前水星因为不明原因解体，这些碎片的动能很高，约有40%的碎片达到了第三宇宙速度，正在向太阳系外围飞行。速度最大的碎片已经达到了20km/h。

“所以我们打算重组水星，挑选一个较大的碎片，利用引力将其他小型的碎片捕获，成为新的行星。根据望远镜和金星基地的观测，部分水星碎片已经越过金星轨道，55天后到达地球。为了最大化保障太阳系内人员的安全，我们制订了这样一个计划。现在你们被确定为第一批奔赴水星碎片群的人选，跟随你们的还有三千名太空军战士，你们有权根据具体情况时刻改变计划。计划的细节已经放在桌上了。有不想去的就来这签字。”

没有一个人动，都在仔细地看着桌上的文件。何宁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刘值。

“这次任务的总指挥是刘值博士，行动的一切听从他的安排。如果没有疑问的话就可以请回了，刘值博士稍等一会。”

刘值站起来说：“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把碎片扔到太阳里。”

何宁坚定地回答他：“不行，我们没有更多的力量把这个庞然大物推向太阳了。”

过了一会，人全部走光了，何宁检查了很多遍。他终于开口说：“欧洲战场的局势愈演愈烈，敌人在电子战方面吃了很大的苦头。在第一次水星地震之前不久，他们水星基地的人员突然减少很多，而且爆炸位置刚好可以导致水星的地质运动发生巨变。经过我们的测算，现在的水星碎片如果半数坠入太阳，就会让地球的无线电通讯瘫痪几个月甚至几年，这样就可以争取更多时间实验他们的战区中微子通讯系统。现在很有可能也在水星碎片附近部署了军队，你们一定要小心行事。如果发现异常立刻和我联系，我就在金星基地。”

如果是其他的人听到这段话一定会而大发雷霆，咒骂着杀死他们亲人的人。而刘值并不会。何宁知道刘建言是刘值一辈子的仇人，他对那些人没有深仇大怨，仇恨会将行动暴露，所以才只告诉刘值一个人。

刘值深深地低着头，半天没有抬起来。他像是在沉思，也有可能什么也没有想。何宁接着说：“任务很急，明天凌晨一点出发。”刘值抬起头，仰望天花板。站起来，说了声：“谢谢”走了。

当天晚上，刘值倒了两杯白酒，一杯给他，一杯给刘建言。

茫茫大漠，风将沙尘卷起，如火焰一般舞动。阳光照射的灼烧感像是真的火焰一样。前方山体上的碎石不断地滚落。天上只有蓝天，清澈透明，与地上的黄沙形成鲜明的对比。常年的风沙导致山体变得十分圆润，呈现奇怪的形状。风呼啸着，高声吟唱着沙的故事。因为沙，风才被量化。大地颤抖着，引得石子随声应和。这场舞台剧缺了一个主角。

风，山和沙，掩护着这一座秘密的发射场。车在尾迹上留下一根烟柱，勾勒下他曾经存在的痕迹。整个尾迹将戈壁滩一分为二。这里有着最先进的无工质旱地发射技术，一个个全世界最先进的飞船拔地而起，向广袤的宇宙进发。这里已经荒废很久，发射场已经被黄土掩埋。从这里开始的每一个宏伟的计划都是秘密的，甚至到结束之后都不为群众所知。

刘值坐在车上，他不知道这里是哪，更不想知道。他即将前往太空，一个恐怖而又美丽的地方。他从小生长在人类向宇宙进发的时代。他并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对太空有着极高的向往，更多的是对于太空的恐惧。刘建言的同事在出舱作业中宇航服破裂导致死亡，死状极其恐怖。刘建言对此事不以为然，刘值哭了好半天。从此便发誓永不上太空。

刘值望着窗外，回想着那一次新疆之行。这次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世界彻底反转过来了，刘值倒挂在座椅上，在深蓝色的大地上前行，厚重的天空压在身上，天上落下的灰尘飘落到了地上，污染了湛蓝的大地。

罗修打断了他，罗修总是这么不合时宜。

这是他在水星的最后一天，不，两小时。

人不是很多，春运还没有开始。在这里的大多是提前回家和家人团聚的。罗修最后一遍检查自己的行李，其实只是没有事干想让自己不那么尴尬。他没有告诉他的家人。他已经无暇顾及这里的一切了，延钟的死，刘建言的威胁，都让他对这个沉重的，压抑的，该死的行星嗤之以鼻。远处走来一个人影，他昂首挺胸，像是周围的人都是给他践行似的。罗修不知道在他眼中这是否是一个好习惯，但是罗修不是很喜欢他的风度。

罗修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表情看的自然一些，但是越想改变就越怪异。

“放心，我不是来给你道歉的。”

罗修更气愤了。

接下来说的话完全超乎罗修的想象。

“敌人会在除夕夜引爆他们的基地，摧毁水星，使水星碎片坠入太阳。这样他们就会在战争中取得优势，很大的优势。”

罗修很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走吧，想办法找到我儿子刘值，把这些告诉他，他知道怎么做的。另外，好好活下去。”

刘建言消失在窗户的末尾，飞船越飞越高，罗修与刘建言渐行渐远，直到他们之间已经被深不见底的真空分隔开。罗修正在飞向自由，刘建言正在走进坟墓。深不见底的真空包裹着他，侵蚀着他，直到飞船驶出水星的暗夜，阳光透过水星的边缘照向罗修的眼睛里。

太阳，我的太阳。

罗修知道，坐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他难道不会在参加父亲，母亲的葬礼时大哭一场吗。他难道不会在孤独的大学校园中得抑郁吗。

“如果这是真的，谢谢你。”

车后的沙尘落下去了，他们到地了。前方耸立着长-30运载火箭的改装版，长征系列在十年前就彻底停用了，这十年以及未来三十年的发射任务都由丝路系列飞船承担。周围是高耸的山体，火箭本身就被沙尘所覆盖，所以这里很难被发现。

火箭的四周开始向外喷气除尘。整个火箭立刻被笼罩在黄沙之中。黄沙渐渐落下去了，火箭的白色箭体脱颖而出，折射出太阳的光辉。即使已经淘汰数年，火箭上依然透露出一种锋芒。它是人类刺向长空的利剑，也是一条通往真理的天路。他带着我们开疆拓土，征战四方。他在历史中的地位不亚于大航海时代船的地位。

他们走向电梯，像是古代出征的战士。漫漫黄沙掩盖了这里的锋芒，不论在这里发生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事情，都无法冲破这万难破碎的屏障。而他们，就要在这里前往水星残骸。

这里的设计师很显然已经尽可能地让这里变得简陋了，平台与飞船入口的落差有足足半米，拖着航天服——尽管与水星上罗修使用的要轻很多——依然显得十分吃力。

越来越热，越来越挤，两个氢原子撞到了对方，一场不可避免的浩劫就此开始。无数个氢原子撞到一起，又碰到了另一个氢原子，又撞倒了一个。发出巨大的光芒和热量，奔涌而出，强大的反冲力推动本身向上运动，同时也激起巨大的沙尘，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他们终于出发了。

刘值感受到了推背感，他深深地陷入椅子上，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如此的有安全感。

他终于从梦中醒过来了，但是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这个古老行星的表面，又有一艘飞船试图离开他。他不再挽留，像是一个留守的老人，他只能望着他们。他的心中应该是喜悦的，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向太空深处迈进。他也会有一颗炽热的心，可惜不能再披上铠甲，上马出征。事实上，他这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古迪洛克带。在这时，刘值也在看着他。

太阳，我的太阳。

罗修经常望着无限远处发呆。水星基地建设过程中他一直力不从心。刘值很理解他，他也一直在告别，他亲眼见证过人，时代，行星的死亡。寒冷的太空吞噬着一切，将人们的一切美好无情地抹杀。帝王将相，国家兴亡，不过转瞬之间，可能在某一个时刻像泡泡破裂似得消逝。罗修又回到了离开水星的那一刻。

当那一轮巨日再次照在他的眼睛上时，罗修只感觉十分的耀眼。这么久了，水星一号又一次迎来了他的白昼。水星一号的质量很小，所以支持他的发动机推力不需要多大。当发动机点火时，所有驻扎人员将在飞船中指挥发动机。

林妍梓与刘值在一个飞船上，水星一号发动机正在进行最后一次位置调整，像是水星一号的天空中绽放了几枚烟花。

“50小时倒计时。”刘值说。

林妍梓是一个十分浪漫的女孩。但是随着她参军之后，她的生活逐渐被军队所笼罩。加上日渐浓厚的战争氛围，她也变得十分愁苦了。直到她的父亲在水星事件中牺牲，她彻底地陷入了悲伤之中。刘值也是这样。他们坐在这里，一言不发。

罗修在单人飞船中，他此时无法再想什么。任何的思考都是徒劳，他只有继续执行任务。所有需要想的事情都已经预想好了，他不会后悔，也不可能有后悔的机会了。

“20小时倒计时。”

各部门开始活动起来，领航飞船开始最后一次线路清扫。确保沿途航线没有不稳定因素后就可以回到起点待命。

林妍梓问刘值：“你的生活中是不是经常觉得缺失了乐趣。”刘值似乎习惯了这样的问题，回答道：“如果一个东西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何谈失去？”她再一次低下了头，她的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消失了。刘值停下来手上的工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对他报以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之后他完全可以解释他没有笑，但是刘值并没有这么做。

罗修打开了一个遥控装置，调整好天线的朝向，使它锁定住水星一号的某一个点。他已经准备好了，也同样准备好了迎接死亡。

“5小时倒计时。”

望远镜上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那是本应该在太阳背面的水星三号。只有刘值知道，那里驻扎着敌人的太空部队。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人为干预。此时水星三号正在以几万公里每小时的速度接近他们。

林妍梓眼中透露出惊恐的样子，语无伦次地询问刘值。刘值调用了从长波到γ射线的所有波段的望远镜，确定水星三号进行了与他们一样的加速变轨，正在准备与水星一号相撞。而现在的水星一号已经预热完毕，进入倒计时程序，无法中途停止。刘值立即命令船队疏散，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是无意之间导致了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变故。

刘值遥控着船队边缘的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向水星三号飞去。只有他知道，那之中存储着巨量的反物质炸药，这是太阳系威力最大的武器。他已经准备好了。

罗修同样做出了他的选择。原水星基地的防空核导弹被他解码发射，全部冲向水星三号。

砰！

飞船中迅速震动起来，船队四散逃离。刘值不需要报告何宁了，他马上就能亲眼看见刘值和罗修所做的一切。

“刘值博士，在询问之前，我需要先通知您一个事情。”

“什么。”

“在您之前，罗修已经承认了是他违规发射了核导弹，也与我们的观测结果一致。请问您观察的情况是否如此？”

刘值毫不犹豫地答道：“属实。”

“好的，谢谢您的配合。”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玻璃窗户，却都是无言以对。罗修对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确实是世界上最晦涩难懂的表达。刘值听懂了。罗修这一生算不上好人，也算不上彻底的坏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罗修被判决死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