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盘算这事,我向来是做不来的。
七上八下,又七零八落,哗啦啦的算盘珠子嘭哒个不停……叫个叫什么呐,又不是紫檀,又不是乌木。
……这空挡里,又数的缺了……哎……
摆明了这是掌柜的行当……可我就一酒倌!
托着腮,咬着指甲,就让那些账簿纸笔,算算盘盘……去他的吧!
爱怎怎样。
卷旧了的账簿泛着褐黄,噗嗦,刚刚好压盖住这红杉方桌上被虫食掉的孔隙,露了些缝,倒也没什么。
随后鹅毛笔才轻飘然落实,于方桌上,于账簿上,于我跟前……
所以……对的,所以!
所以我嫌恶这纸这笔,所以我弃了它:有需要了黏在一起,人祸临头却各奔东西。
所以,我丢它们是对的,不验了实,怎的终是难得知。
难得知事实东西,难得知好坏恶善。
想必,认清了看透了的笔它……或是纸它……都好,反正它们接下来的日子里,定是会分开的吧。
我苦恼着要不要给掌柜讲讲我这英亮事迹,却又担心会挨他训,训我说是稀松了活计……
就在这时,我眼白望着的,一尺高的青砖门槛踏来只破烂皮靴。
是左脚迈着,于空中晃了一晃,又收回了那块未闻其名的残旧兽皮,换做右脚。
右脚也顿了下在下脚前,但就只是轻轻的一顿,又似是满意了似得终是落了下来。
这右脚上靴上用着的,却是青白的毛料,蹭的锃亮,梳的整洁,像是好个高级货。
怕还不只是豪狼的皮料吧……还是高阶些的青豪狼,或是银豪狼。
顺着向上看去,在散乱支棱着的胡须下,只见条涤狠了的,褪了染青,露出些像是漆上般布白点子的墨青长袍来。
这下摆过了膝的单衣,是这家伙初夏换上的,就是些个普通的布料拼凑而成……若不是热的过了,恐怕他还穿着那件瑞棉的夹棉衣哩。
说是能补充魔力,补个屁!
就你那水平,哪的还需要你这垃圾夹袄……怕是连放个二阶的火球都要用光了气力罢……
我回身看向掌柜,他仍是那副模子刻出来的微笑招牌,可那唇角勾出的些戏谑……我可没看漏。
“阿,这不是阿八么,近来安好?”
掌柜的说的阿八,就是迈入门槛的这糟践人,蓬头垢面,年龄不小。
至于他姓甚名谁,早就忘了,或许是他和我说过,或许是掌柜的和我说过……亦或许谁也没说过,管他呢。
阿八,反正我就记得要唤他阿八,掌柜的笑着和我讲,他家八个,四个兄弟三个姊妹都归了去,就掉他一个……
这有着故事支依的名字,我想我也很难忘去的吧。
“安好安好……店家,托您的福。”
他叉着手,哈着腰,有些顾措的又往店里踏来两步。
我嫌恶的看着那青石地砖上显眼的泥印子,黑褐的浆汁流淌开;左边有,右边又是没有,简直就像踩过秽水单脚跳来个白痴般。
……结果又是要我清理啊,破烂货!
“还有就是,店家,您看这些仁草……”
他才刚刚从袖管里掏出这些个枯败叶子,便被掌柜的劈手夺了去。
……依着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石乐志。
掌柜的实力,我自是看不清他的出手的,更何况这废柴阿八?
幸灾乐祸的探头想要看看他痴楞的神情……哈哈,也就是如此,他表情不错。
不过我就不明白了,这仁草,怎的就有人喜得去?也就那些老烟枪吧……
“怎么,这仁草是拿来抵前些天酒钱的?”
“不……”
他被掌柜的喝的住了,花白的胡须抖动抖动,又像是涟漪般,扩散开去,向他的额头,往他的胸膛……终是止在了他下一口气上。
“……这,也不止……一份酒钱……的量啊……”
“阿八,不是我说你……好念些旧情,就打你是两份的好了。”
没停没想,掌柜的就要把这仁草束给收到桌柜下。
“不是,”
他急急抓住掌柜的手腕,枯槁的手指似是细碎的枯枝般,指骨节节毕露。
“这是三份,你看,”
用另一只手,他指着仁草束中其中一簇。
“这是一份,”
又指着另一簇。
“这是两份,”
“然后呢?”
寻声我望向掌柜的,于他脸上,于他笑容下,戏谑肆虐着。
“……诶,”
来来去去,阿八不停拨弄着这束仁草,却是不见他所言第三簇。
“哪呢,哪呢?”
我也跟着起哄,其实那簇仁草就在我脚下,刚刚掌柜的转身时随手就丢了来。
“……好!两份就两份!”
他咬着牙,挤出了这话。
“哎!得咧!老规矩是吧八爷,”
唰的,掌柜的把另两簇也丢在了我脚面上。
“快,阿崽,给八爷扶去坐上……花生记得要脆的啊,毛豆一定要厚卤料,快去。”
“请,八爷。”
我也有样学样的掐着媚笑,赶忙跑过去扶上他。
到了桌前,还不忘用个微风术抚下桌面。
“您坐好喽,清酒花生毛豆马上就到。”
…………………………
我不该说酒的不是,该说的是人的不是。
那东西有什么好的:既不咸香,也不酸甜。
我也有偷偷背过掌柜的尝过一口,嗤辣的滋味从头到脚直直的贯通一番……简直了。
肚里鼻腔都如火烧,简直翻江倒海,简直屁滚尿流。
偷喝被发现了还被掌柜的骂了一顿;那些喝醉了的还会是非不分……喝它何必呢。
所以我说这,这酒没错,这不是的是人,它也没长脚,也没人迫着灌你到肚里去,喝它又何必呢?
就像这破烂货,来了习惯性的就是三盅,日子过得潦倒就罢了,还来着这儿挥霍……对别人来说没什么,但对他的话,便能言挥霍无误。
况且,这家伙酒德不着,酒品也不行。
就前几次来看,一盅三两,三三九数,他酒量也就那样了。
斤把儿灌下去怕是要倒,三盅恰恰好,恰好是能让他吹嘘的量。
看吧看吧,又来了。
“不是我和你们吹,”
他站在椅子上,支棱着筷子,噼噼啪啪打着节奏。
“想当年我……”
虽是日近晌午,到了午食的点,店里也熙攘了起来,但来的这些:肉侩,胭脂,看板和泔水,毕竟都是熟客,也都对他见怪不怪。
“想当年你有现在这样潦倒过?”
看板啃着从隔壁店家叫来的窝头,边不阴不阳的奚落着他。
常事,来店里的熟客一般都会插上两句,或是调笑,或是奚弄,就好比是固定节目般,只要他来,就会上演。
当然,也有看官,往来的行人,平日的稀客,都会驻足看上两眼,再笑着骂着离开了去。
“当然不会,”
怎知他压根就听不进奚落,反而像是夸耀般,他更加得意起来。
“赤金鸢见过么,”
他扭着腰拍拍自己的下胯,直引的胭脂拧过头去叫骂他,骂他老而不死,骂他为老不尊。
“诶嘿,那时可是我坐骑。”
“苍泉剑知道不,”
他又拿起只筷子比划着舞来舞去个仿形不仿意的平沙式,汤汁直溅到泔水碗里……还好是泔水,若换做是肉侩的话……
啧啧,怕不是早被打折了腿呐……
“嘿!那可是我大杀四方的利器哟。”
捻着兰花指把筷尖吮过后,又插回了盘里。
“哼。”
看板嗤笑着摇摇头,又送了口盐菜到嘴里。
…………………………
很快,人都散了去。
都是有工作有生活的,自然也不会继续和他在这儿耗着。
演人都散了,看客也稀拉到零星几个,但他却不想侯着,便找上我来,找上我这个孩子。
找着我,对我吹嘘他那莫须有的法宝,吹嘘他那莫须有灵器。
起初,我是很喜欢听他说的,这些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东西,我都听的津津有味:像是什么紫珏葫芦,像是什么绝,影双剑……云云这般,就好似评书那样分外有趣。
却是,好景不长,日子久了,来回去往就是这么几套,厌了腻了,便不再听他言语。
于此,他便改做讲他的故事,从他幼时修炼开始,到他青年临顶凌风峦,再到他壮年杀上玄机山,又到他暮年……
哦,对,他从没提过他的暮年,应该是编不下去了吧……
这个也是,前些阵子听的有趣了,我也愿意听……直到,他讲起自己的妻儿……
“那你现在,老婆女儿就丢你你个老不死的在这儿?”
我忍不住断了他的话茬。
“不,阿……不……”
他踌躇着,涨红了脸,尚久,没能憋出一句话来。
我仍记得他那时的眼神,我仍记得:通红泛丝的眸子里,满是“那个东西”,形容不来,描绘不出,却是又刻印似的拧巴杂糅着……我仍记得。
那日,他便草草结了账结了账告辞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和我提起过他的过去。
别的倒还有,又回到了他那法宝,那灵器,那些个莫须有的东西上了。
“嘿,还是你懂我,小兄弟,”
他搬了云杉方凳到我桌前,一屁股坐下,见我不搭理他,便又在登腿的拖拉声中,更凑近了些。
“上次咱们讲到哪了?柒夜珠还是……?”
“哎哎,那都行,你讲便是。”
百般聊赖的,我趴在桌面上……哄也好,轰也罢,他不到时辰是不会走的,硬着赶他,却又怕他这把老壳子一碰便碎……
他蹬了腿倒事小,但要是让店里染了晦气……
便是,敷衍半身入土这家伙的活计,就被推到了我身上……所以,怎样都好,就让他早点讲完滚蛋……
初夏的蝉鸣和这家伙的絮叨一样聒噪
真是,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是这家伙随便在那个地方……管他哪里,眼一闭腿一蹬一命呜呼岂不快哉。
窗外是夏日午后特有的味道:酷暑,盛日;温热又明丽。
却是有些寂寥……要是少了这贼的妖的老而不死,便更是能享受这和煦的午后呐。
哎……放他任他随他去罢……我又拾起桌上的算算盘盘,盘盘算算来,看了眼正在点数着他柜里晶石的掌柜,强忍着,把我拆散的纸和笔摁在了一起。
呼……
——盘算这事,我向来是做不来的。
-其二
这土色灰白的夹袄烧蚀了个洞。
是前几日被燃石灯溅上的,刺啦一声就穿了几层布料,差点就烧到皮肉。
也是怪我,怪我贪图这灯石红艳的温煦;也是怪天,这夏冬秋春里立寒后的厉冷。
没办法,趋光向阳是生物本能,我虽本不是扑棱蛾子,但在这寒冬里,见到这于莹白间渗出的暖意,仍是要软了脊梁,引火烧身……
于是……刺啦,一个月的工钱就飞了。
环着手捂着肩,我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但,并没有什么用:或是从左上臂的隙口间,或是从袖管里,仍是会有彻骨的冷风吹进来……顾头不顾腚,也大概说的就是如此罢。
试着,我用微风术隔开这寒流……但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撑死顶多也就是在冷颤从牙关扩散到全身时用一用,用来找找心理上生理上的点点温暖安慰罢了。
但然,我却仍是喜欢着这清冷,这飘然的,从窗纸缝隙间漏出的晶莹。
这些个于洇水蒸腾起来水烟,这些个水烟飘结而成青雾,这青雾团聚置起集云……于是,这水烟便凝结,于这青雾,于这集云里,凝结成片片棱角分明的八个边。
于是,这晶莹八边便噗嗦而落,叠置起来,犹如柔雪般轻佻悄然……
阿,它本就是那片雪就是了……好蠢。
可是,我就算再喜这清风寒日,也没得说这寒日清风会放过我。
还是弃我不顾,还是冻的要得。
没办法,掌柜的说燃石灯只有过了暮色才能搓,我只得把主意打在掌柜的身上……
当然,烧了掌柜的什么的肯定不是……虽说他这一身膘肥呐……可有的一烧。
“掌柜的,”
抓住他和客人闲聊时换气的空挡,我赶紧插嘴。
“您这仁草还抽不抽啦。”
“咋的,小崽……要是你今儿的账算的好了,赏你根也不是不行。”
“不是,掌柜……我是说……您看,这总是用魔法点着这……有些浪费气力了不是……,我是说,不然点了这个燃石灯,要是有客人来了,也能燃上不是……”
我试着用委婉的措辞来免得他发现我的意图。
果然。
他思考了片刻便应了下来。
哈!太好了!
我闻言便挑起身兴冲冲的跑过去,乐呵呵抱着灯石印起咒文来……
然后,着了,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直愣愣的,我撞到个枯槁的身影,只是被这肋巴骨膈到脸颊就算了……却是,又是刺啦一声,灯石落在我下腹部,偌大的烧蚀孔洞直直烧到肚脐……
七手八脚的把这炙热灯石推搡掉,我正怒目而视是哪撞到的那个麻瓜……却是还未看清脸,便就见只赤条条的脚板伸了过门槛。
只见着这脚板晃了两圈,却又收了回去,换上另一只我熟悉的未名兽皮。
却也不然,兽皮也没能触得这地砖……转了一转,也收了回去。
啊……来者何人,见着这我便是晓得了。
“呦,阿八,近日可安好?”
我不搭眼瞧就知道,现在掌柜的头上脸上满满都是戏谑的神情罢。
这些日子……应该说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冬天这一年半载,从这一年多以来,阿八便隔三差五的到店里换酒喝。
或是一个月,或是三个月,反正没过一阵子,他就必来喝上几天……当然,也是演上几日好戏,吹嘘几日他那一套烦了腻了的东西。
于此,掌柜便也慢慢不再和他客气,除了这些口头上的东西,甚是连胖脸上的嘲讽神色都完完全全不掩藏去呐。
“安好安好……托您的福。”
似是我的错视吧,总觉得每次他时隔多日再出现时,都会要再消瘦几分。
他仍是那副叉着手,踌躇的样子,这次却是站在了门外,却是连手指都并不得齐……
还有本应在他脚上的豪狼靴,不过比起这玩意去了哪儿,我更在的是我的夹袄怎么办。
“好,好!好个屁!好你个老不死。”
我气呼呼的一脚踢在他只剩下硬邦骨头的脚踝上,他便回过身,惊异的低头看着我。
“怎么了,小兄弟。”
“谁你兄弟!老不死的,你毁了小爷的夹袄知道么!”
“啥?”
“夹袄!小爷我的夹袄!”
我指着肚子上的孔洞,又指了指左上臂的空隙,一起推给他身上。
“看见没,你打翻了我的灯石,烧了我的夹袄,怎么陪,自己看吧。”
“……不然我给你缝上……”
“可能么!”
“要不然我这夹袄……”
“我不要!”
我直接把他递过来的那藏青夹袄丢了出去……这病殃殃的老头子穿过的东西,太晦气。
“……,那这,”
似是下了决心般,他把手里紧紧攥着那束用来抵酒钱的仁草送了过来。
“拿滚开!屁话!这一把稻草杆子能抵得过我的夹袄?!滚出去,今天不做你的生意!”
他缩着身子,沉默着听着矮了他不止一头的我的呵斥……却是,话音未落,我便感到脑后一阵冲击。
“你才是屁话!小崽,来客就是爷,就你也敢推我的生意?!”
是掌柜,他冲着我的后脑就是一巴掌。
我是知道他的意思的:店是他的店,可是他的客,而袄
却是我的袄子……陪不陪,他当然都无所谓,也犯不着有所谓的。
他便是丢我呆在那儿,捡过他阿八的破袄子,抖一抖又扑上两下,自个儿便收了仁草扶着阿八上座去了。
阿八频频回头看我……却是愧疚也好,懊恼也罢,我都不理他。
连那照常的八角花生五香毛豆三盅清酒我都没给他送上,就让他自己取了来。
………………………………
又是三杯下肚,便已搭好了戏台子。
生旦净末也都上了桌……除了胭脂,听掌柜的说她嫁去了西峦。
……就在这戊城西,山头北。
却是有一水之隔,那处也有自己的酒家,并无他务的话……往后这戏她都唱不成了吧……
这冬日和即夏天不同的,冷的极了,总是会有人想要喝两杯暖暖身子,便是这看客也很快凑了齐。
于是,这主客宾客过客都聚了起,闹剧便也很快就要开始了……却是,我仍是恼怒于我的夹袄,愤愤的也没了掺和两句的心情。
便是所见,阿八一如既往地站在了桌凳上,举着碗筷,扭着腰身开始吹嘘起他“想过去我啊……”,“要知道那时……”之类的云云了。
我却是俯过身子伏着桌面不去理会他……
很快,这些人们客们都酒足饭饱闹了够了,该散的皆都散了,掌柜的也躺到卧堂休憩去了……又是,店里只掉剩下我和那龟蛋货。
“小兄弟……”
他又来找上我。
却是,这闹腾已过,酒力也散了不少,他似乎认清了现状:毁了我的夹袄,还想要我吹捧他的胡话……没可能呐……
于是,他便搓着手低着头站在桌柜前……似是在组织语言,似是在踌躇起末……
不管怎的,都是在找借口罢!
在卧堂的掌柜的也注意到了这儿,他探出那胖脸来回盯了半晌,又是摇摇头,打着旋收了回去……便是,我是更得了勇气。
便是叉起腰,有样学样的学着掌柜教训我时的仪态神情,鼻孔朝天,抢在他开口前,连嘲带讽的挤兑他。
“咋啦,老瘪三,想起小爷我的夹袄来,要求着给你小爷我扣个响咋滴。”
“……”
他仍是没言语,只是惊大了眼仁迟楞的看着我……怕是没想到我脱口便如此低劣吧……
嘿嘿,没想到就对了,小爷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怎么不说话啊,老东西!要知道老子的乌蚕丝夹袄可是你拿来换酒喝的稻草哪怕垛一垛都是赔不起!”
“没儿没女的老东西!绝后都是报应!活该!”
“老不死的,你到是放个屁呀!死老婆的家伙,怪不得你家里把你丢在这儿,报应!”
呼,呼,呼……
一口气就全对他骂了出来……伴着气这夹袄的残次,伴着对这冬日的不爽,伴着平日里对掌柜的愤怨,也伴着这……不知从何而来,不知泄向何处,不知根底,不明是非,不解所谓的,于人于己的无名怒火……一股脑的,砸在了他身上。
……他家无人,怯懦可欺……我一孩童就尚能如此,他于这世间……
……虽说如此,但于我没在敢在予他看他的头面……说的有些过了……只是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便低着头,等着他的反应:或是怒吼回来,或是吵嚷不断,我都不怕这些……掌柜的自会出头,这是他的店。
却是不然,却是不如我所料那般,半晌,仍是他没发话。
……忽的,一阵悉悉索索传来,或是夹着他的喃喃吧……我没听的大清楚,只是在防备着,生怕他悉嗦的掏出来个武器魔杖……被人痛击的滋味可是不好受。
然后,我便是听闻见一声噗响。
一件藏青的洗了白的,卯了补丁的皱了的夹棉袄,折了块了,就放在桌面上。
我顺着这夹袄抬头看去,却是,阿八他只留下了半截身子在门里……其他的……包括他赤条的右脚面,都没在了那青石门槛下。
似乎他有觉到我的眼线,便是扭过身回过头来……
便是,回过头来……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的眼神……虽不熟悉,也算熟人……却是,我从未所见。
怕是,想都没想到,我会这样攻击他吧……背叛,我能从那其中看见这些……
而剩下的,失望,寂寥,和怅然……皆是所言,即是,连丝毫往日能拿来调笑的全都不见……
他如此盯了我片刻,终是离开了去……
转身前,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开裂干涸的上下瓣,颤颤巍巍的……带着蓬杂枯槁的花白胡须也……颤颤巍巍起来……
他似乎又说了什么话……却是,我却是没听见……都好。
都好,怎样都好……反正他人已离去,怎样都好……
我看了那柜台上的藏青破布一眼,本想丢它出去……却是不然,肚里那些火气之类的玩意莫名的散去入了烟云。
便是,又坐回了席位上,一如既往……
——却是不然,不知何时这冬日又冷上了几分。
-其三
终是,这夹袄没能活过着这冬。
终是,这土色这灰白没能活过这冬。
却是,终这冬已过……终是也枉然。
却是,这土色这夹袄,这抹灰白,徒然不见这寒日的清冷……
烧了去,要不得……
啧,这春已到,却已到春。
而我,我仍在这青木的桌柜上趴着……
啊,那折了腿的桦柳方台,被换去了就是……
回神来说,说是“仍”这字倒也不妥……
拿去换做“又”?
刨回换做“还”?
………………,嗯。
……却也都不如意。
嘛,算了……也罢!
趴窝的“仍”是我就够了!
仍在这沧垣皆无的酒馆中,仍在这日渐衰廖酒家里。
仍在这儿聊赖的拨弄着这算盘珠子……
我是再怎么有学会它,它也是掌柜的活计……
而我不过一酒倌!
要负累如此却是酬薪不加,掌柜的!
“……有事?”
“不……”
他转头看我,却是,我仍是没能说出口。
“酬薪”二字,于在嘴边被我一巴掌呼扇着咽了回去。
不然,的确,利己务实是为世常理,人常情……确实如此,不是为天诛……
但,但店面的盈亏我还是看的到的,掌柜没得把我这孤仃负累丢在这乱世间……就是谢天谢地,谢的他余留收务了……
吃喝皆满,也并无风餐露宿……温煦的遮蔽处也让着我裹着过了这数个秋冬,再要求得多了……也太……,啧,但!
但……但是!啧……,嗨……
这,坏的是世间,憎的是匪盗,恶的是官兵……
苦的,却是百姓。
“掌柜的。”
停下这算盘珠子,抖去上边,又捋回下面,我问他。
“这些山贼,快走了吧。”
“……应该。”
他也停下手中的活计……那些魔晶,晶石,和一把精钢刻笔。
抿着嘴的样子……瞟了我一眼又马上移开。
“应该……吧。”
空荡的客间毫无人气,这破落和不似春般的清冷混揉在一起,迎着面,敷上来。
应该?
哈……,他总是“应该”。
这些山贼,霸山扎营,盘岭据点……怕是一两个春冬都不会离开呐!
看板逃去了岭东,而肉侩死了……就在昨天。
掌柜的去他白事那边送了两颗晶石,回来和我说,“连人带马,一刀两断。”
死了,全尸都没留。
而散客也因劫匪猖獗少了许多,几乎毫无往来生意……可以这么说。
就连阿八……,这两个季度都没再来过。
或许……阿,不,与我无关……
我抚手挥平土布长褂上的褶皱,再把这散了去的内里下摆塞回装裤里去。
掌柜的也不再言语,只是漠然又抓起那前两天寄来的信来,窝了皱了的,发黄的纸张,塞在信封里,抽出来,又隐回去。
…………………………
一天了了,两三散客都是风尘仆仆来,风风火火去,要了酒,也不逗留,急着天黑前离开这座岭……怕是生怕这山匪罢。
入了夜,掌柜的还是捧着他那书信,或是点数点数晶石……我问他内容几何,他却总避而不谈,或是转移开来,只是苦着脸,来了客也再见往日那戏谑或是营业性的笑容。
“小崽,”
他忽的起身唤我过去,随之合上书信闭上眼,又似是下定决心般,望着过来。
“我是说,小崽,这店……这店里的日子,你过得怎样。”
“……什么怎样。”
我不明白。
“你觉得怎样。”
不说明白。
“觉得……是怎样。”
“……呵……,”
他放松了般,舒了口气般,轻笑出了声。
“不,没怎样。”
伸手,在几年来,已经长得几乎和他比肩的我头顶上,似乎想要拍一拍,却是又收了回去。
“有七年了吧……你。”
挂着,我从未见过的和善笑容……犹如……将死之人的解脱般的笑容。
“七年半,那时我十岁。”
我回答他,他点点头,随之敛起笑。
“是这样的,小崽。”
背过身去,他俯在台面上,环望着这店面。
“过去,我和家里摩擦不断,我妻子,我父亲,我兄弟,”
“都因为我的坏性子,和我吵过闹过,”
“家经难念,家事难断,家务难清,”
“……有次,闹得凶了,我说,”
“分家!出去!”
“我说,”
“妻子,孩子,家父,家兄,谁也拦不住我,谁也不许跟着过来。”
他咧着嘴角,带着嘲笑,回头望了我一眼。
“便是,我辗转筹了些钱,来到这岭上,开了这店面。”
“这一做,就是十三年。”
“这梁木,”
他指着头顶几个房梁。
“是我一根根从山腰间扛来的,”
“还有这,这个石杵,”
“这个,这门口的枣树,”
“还有还有,这个和这些青石砖,”
“……”
我闷不作声的看着他,完全不知所谓他为何要和我讲这些。
就好像,他似是弃了这店面又再访时那般。
或者……真的?
“小崽,”
他沉了下来,又回去了往日平和带着狡诈戏谑的嗓音……只是夹其中了些……夹了些什么。
“我说,小崽,”
“掌柜的。”
他把信,又一次拆开来,递给我看。
“……家里,来了信,十三年来第一封,”
“……却是,”
摇摇头,他把脸转向门口。
“……”
我虽然字不懂太多,但仍是能看出个大概来。
信是掌柜的兄长寄来的,上面说,家里老人命不久矣,只是为了见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吊着一口气不咽下去。
信上还说,掌柜他妻子找了人家,说带着孩子要改嫁……
要让掌柜的回去,送了这终,尽了这孝,保住这个家……
我不懂,掌柜的回去便是,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看着他,他似乎也明白了我的疑虑。
“小崽,你知道仨青峦……就是我本家,你知道有多远么。”
我摇摇头。
“那,从这岭上跑到岭东的胭脂家,你觉得远不远。”
“远,三个时辰的脚程。”
“好,那跑到河西胭脂嫁的夫家那里远不远。”
“那还要说吗?掌柜的,朝日跑到暮日。”
胭脂那时是她胭脂店面就在这岭上,便是晌午来喝酒,去了这夫家之后,便是,再也不见。
“那我和你说,这仨青峦……两边的路程加起来,再走个一百回……”
“一百回?!”
“对,一百回,所以说,小崽,”
他背过手去,和我说道。
“我或许,要回去,”
“也或许,就在近日。”
“再见……有缘吧……”
“如果……有缘吧。”
我并不得知,他的或许,就是已定,他的近日,就是明天。
他的有缘……
呵……
但是,于是……只是,我只是应了声罢,便进了去卧房添件衣衫。
入了夜,这长褂,实在是薄了几分。
虽是入春,却是仍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