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事

                              自在

      还记得戴家大丘那满丘油菜花吗?一年的春日,天气像今天这么暖和。田里的油菜花开始谢了,一根根嫩绿的、胀鼓鼓的油菜荚,从稀稀疏疏的油菜花田中伸出手来。远远望去,就像一群头带黄花,身着翠衣的小姑娘,正向人们点头致意。

      这一天我正好不上学,正好有机会观看一场戏。爷爷奶奶在稻场说完道理,非常平静地进屋了。你一直听着没开口,一脸坦然地听着。妈妈开始了略带夸张的演讲:“昨儿早上要你到马家嘴七酒,讲好哒天黑前回来,今天好到大丘起沟,前几天落雨,田埂都快垮完哒,一点点儿事都指望不上你,搞到现在才回来,马家嘴有么哒好玩滴呀,你讲,你讲 ……”听她的语气,好像要和你吵架,看她的表情,好像又不是要吵架,一群闲来无事的孩子蹲在一边,围着两个大人认真看戏,一会儿发出咯咯的笑声,一会儿又担心打起来……你们站在屋前的稻场,一个以说为主,一个以听为主,不知道过了多久,你突然扛起一捆干稻草,头也不回地朝戴家大丘走去。

      带着一缕满意的笑容,妈妈进屋了。干稻草是妈妈扔到你脚边让你去烧火土的。戏结束了,孩子们继续孩子们的游戏。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妈妈过来低声说:“娇蓉,你到田里看看,看看你爸爸干活搞得怎么样了?”我一阵风跑到大丘,围着外面田埂转了一大圈,不见人。大丘最里面的田埂长满杂草,我鼓起勇气走进去继续寻找。走到一半,眼前看到了这样一幕:一层金黄一层碧绿的油菜田边,出现了一个睡床——油菜杆子推倒做垫子,干稻草铺上做被子,晒着太阳,闻着花香,你正睡得沉醉!我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差点忘记向妈妈通报消息。

      妈妈踩着风火轮,一众小孩带着好奇心,一大队人马乌泱泱地冲到田边。妈妈的叫骂声,孩子的嬉笑声,谁都打扰不了这个睡在太阳下的人。如用一句话形容当时的你,那一定是“天地容我懒”!任你天王老子,也要等我睡完这一觉!

                          两气

                        (一)

        我读小学一年级的一个早上,妈在在土砖灶屋里忙活。我磨磨蹭蹭半天,终于开口找她要2.5角钱。每次找她要钱,她很少爽快。这次老师要全班带钱统一买作业本,虽知道要到钱很困难,我还是开口了。“找你爸。”妈头也没抬,很快地回答。她总是那么忙,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儿。“他在哪?”我鼓起勇气,接着问。“放鸭子,绪松伯屋旁边沙丘田。”

      我脚步沉重地走到了伯伯门口。远远看去,你赤脚正坐在田埂上,头带一顶旧麦草帽,口衔一根狗尾巴草,像闭目养神,又像哼唱工尺小曲。几只鸭子时不时从青青的稻田钻进钻出,一派悠闲自在。你总和妈妈心事重重的样子截然相反。

      我走过去,说明来意。“二伯带回来的本子都写完了吗?”妈也问过了相同的问题。我再次解释原因,心里在暗暗期盼。旁边的鸭子们窸窸窣窣觅食声听得真切。你很平静地开口了,“你们的老师也真奇怪,统一了本子,就能保证你考上大学吗?”“这是什么鬼问题?不想给钱就直说。”我心里升起一阵火气,又不好发作。我本预设了几个父母会问到的刁钻问题,也想好了应对说辞,却从没有想过这么稀奇古怪的问题。无法回答又心有不甘,我就盯着旁边结穗的谷子不做声。几只小虫子在谷穗的白色花粉里钻进钻出。不知过了多久,你开始在身上摸索起来。两边口袋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搜出一张五角纸币。我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怎么办,没有散钱?”你举起钱,咧开嘴,笑着问我。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你又接着说:“我有个办法,把这五角钱从中间一撕,正好一人2.5角嘛。你看怎么样?”话音一落,你捏住五角钱做出撕的动作。 我愣住了,不知你是说真的还是戏弄我。半晌,你没有真正撕,也没有给我钱,“一个戏弄我的把戏而已,”我心里这样想,哭丧着脸转身离开。没想到你还在后面喊:“到了学校问问老师,如果买了本子,他能保证你考上大学,我就买本子!”你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愉快。“这种蠢问题,打死我也不会问老师!”我气愤地想。

        第二早上,你去大队部办事。我们同行。一前一后走到学校的院墙边。你突然回头:“昨天的事问老师了吗?”“没有。”“你就这个胆量呀,今天我倒要问问!”你一边说,一边扯扯衣角,大步朝前走去。“真去问老师?”我有点儿不相信。不自觉打量起前面的背影:上衣扎进裤子里,一条满是裂缝儿的旧皮带紧紧勒在腰间,裤子屁股处的缝补痕迹那么明显。不过,那肩那样宽,那背挺得那样直,那步子踏得那么稳。我觉得你好神气,好像什么都不怕!跟着后面的我,心里也不由冒出一股气势来。

        你真和老师进行了谈话。不过整个过程非常无趣。你们面带微笑,轻言细语,完全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激烈场面。但老师的客气,让我模糊感觉到,我不买本子,好像也不是很大的错误嘛。

      最后有没有买本子呢?我完全记不得了。

                            (二)

      小学时我经常肚子疼。每年发作两次。你们带我走过很多路,看过很多医生。后来定期到垱市的一个医生那里看病。那是相邻的一个镇。村里没有班车,我们只能先步行一个小时到镇上,再搭班车到垱市。少有机会走出大山的我,垱市是很大很远的世界。        有一次很特别,你骑单车带我去看病。        那是冬天,我们出发得很早。过了金罗,天才大亮。你把单车骑得飞快。单车顺着山间公路上坡下坡,我坐在单车前面的单杠上,屁股勒得疼,脸上被寒风刺得疼,心里却很爽快。外面的世界多新鲜那。突然,路口汇进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发出骄傲的声音。“娇蓉,我和单车比赛,你猜谁会赢?”你突然问我,我还在想该怎么回答,单车已经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一个长下坡,嗖嗖的风声从耳旁擦过,路旁一根根光秃秃的杨树飞快向后退,单车好像竖起来了。太快了,快得我闭上眼睛,快得我直吸冷气!不知过了多久,突突突的声音变小了,车也慢了一些,我眯着眼睛,偏着脑袋往后望,拖拉机被远远甩在后面。“说了我会赢。”我听见你大声说,空中呼出现一团骄傲的白气。        有一次正好相反,我们看完病从垱市回去。没有赶上班车。我正担心,你说,没关系,大不了走回去。我们就开始走。顺着公路翻山越岭。天色渐晚,向远看,公路像一条灰带子在山岭起伏。90年代的乡镇,车本就少,到了晚上,车更少了。你一边走,一边回望。路上过去一辆车,怎么挥手也不停。不知走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走得冒汗,脱了外套拿在手上。突然远处闪过一点光。你把衣服往肩上一搭,“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拦住!”车近了,你不停地挥手,冲进一片刺眼灯光中。大卡车竟然停了,发动机轰轰轰地抖动,我缩在路边听你和师傅扯着嗓子交谈。孩子身体不好,带到垱市看病误了班车,行个方便,做个好事等等。说了很久,你冲过来,喜笑颜开喊我上车。你先把我举起,让我爬进大卡车车厢,接着自己麻利爬了上来。大卡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飞速在广阔的山岭间呼啸而过。凌冽的山风,呼进鼻里,钻进肺里,透心的冰凉传到湿透的背心,心底竟生起一丝爽气。黑暗中的一切,那么空旷,那么神秘。你站在我身后,大声叫我像你一样抓紧车箱的挡板。我点点头,手抓紧,背挺直,我们就像两个站在世界巅峰的巨人。风穿过身体,思绪在风中弥漫,飘远.... 卡车很快就开到了一片灯火的金罗镇。尽管冻得全身麻木,我却好想多站一会儿。

                      热情和善良

                          (一)

      高中的一个暑假,你带我到福永的一个亲戚那里吃酒。本打算步行前往,因为工厂临时有事,我们出发迟了一点。“租个摩的去。”你边说,边从零钱袋里数了7个硬币拿在手上。出门,你挥手招来一个摩的,很快谈好价钱。我们骑在车上。椰树随风摇曳,摩的带我们穿过榕树的朵朵绿荫。目的地很快到了,我们下了车。身后突然传来硬币落地清脆的声响。我吓了一跳。你和摩的司机开始争论。司机黑着一张脸,情绪十分激动。你也毫不退让。争论了很久,司机突然说算他倒霉。他停好车,蹲下身开始捡滚落到四处的硬币。你拉拉我说:“我们走。”没走几步,你又回头,蹲下捡地上的硬币。我见状,也跟着捡起来。我们安静地把捡起的硬币放进摩的师傅手里,转身离开。司机也默默地开车走了。

      走远一点了,你告诉我,摩的师傅觉得不方便,不想收这么多硬币。你坚持要给,他就一手打翻了。“硬币是国家正规钱币,他不能不收。”“那你为什么还回去帮他捡呢?”我问。“唉,打工都不容易。”你说。

      我觉得这个矛盾的行为很像你,好像很坚持原则,其实非常容易妥协。从良心出发的妥协。

                            (二)

        春运,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真正知道它的味道。大学时我到深圳实习几个月,放假正好和你们一起回家过年。你和妈妈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准备。每天午休时间,你们乐呵呵地打包行李,把包塞得又满又重。那天一下班,你们争分夺秒,把大包小包搬上早就订好的汽车,兴冲冲赶往广州总站。

      春运期间,在离广州很远的地方必须下车换地铁。一路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和行李。一个个安检,一次次站台信息播报,都让你们神色紧张。你背着半人高的大牛仔包,双手提着两个大黄油漆桶飞奔在前,我和妈妈紧随其后。你们神色严峻,如临大敌的架势,让我丝毫不敢停下脚步。随着拥挤的人群,我们终于上了车,入了座。火车缓缓启动后,车厢里的打工仔们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天南海北地聊起天来。

      过了常德,离家就近了。春运期间,澧县这样的小站已经停运。我们要坐到湖北松滋后才能下车,再转汽车回家。火车行到临澧车站,突然刹住了。春运路上临时错车,我们已习以为常。这时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出跑到你身边说,小站临时停车2分钟,住在附近的人可以下车。不过火车不会开门,要下车赶紧从车窗钻出去。我来不及反应,你们已经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朝车窗外丢去。我还在考虑这是否安全,半条腿已经被你们和车厢的热心人抬了起来。转眼功夫,我从火车里被移到到站台上。站台上已站满了无数翻窗而出的乘客。清点行李时,我发现你不见了。“难道你没有顺利下车?”行李太多,不方便走动,我和妈妈只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用眼神搜索。妈妈气得直骂人,说话的声调都变了。站台上的人渐渐稀疏。正在我们一筹莫展时,一个背着牛仔大包的背影出现在不远处。你正和几个熟人热情攀谈。

        面包车在从临澧回金罗的路上摇晃,离家越来越近,一路的疲倦被喜悦驱散。你说下火车时,突然想起隔壁车厢有几个老乡,你怕他们不知道消息,就去通知他们了。“就你有本事,你能知道消息,他们能不知道吗?”妈妈恨恨地说。“总共就两分钟,错过了看你怎么办?”“那我现在错过了没有嘛?”“总之你就喜欢多事!”“坐到松滋再转车回来,搞不好要推迟一天才能到家,打工都不容易,提醒一下有什么事嘛”“反正就是多事”......

      爸爸,这一生,你跟我说过很多话,其实很多我都忘记了。但是跟你一起做过的事,却记得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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