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24小时
病房里一堆人等着我,我被家人们小心翼翼地过到了病床上,并把那几根管子安置妥当。病房护士重又将监护设备给我安上,塞上氧气。我终于在病床上躺定,在周围一圈家人们关切的目光和问询中,幸福地想哭。
责任护士安顿好我的事,向我床边一位穿了白褂子的人说:“桑老师,那我走了,这里就交给你了。”那位桑老师一边应着,一边转向我微微笑着说:“我是你的特护老师,我姓桑,负责白班,5点会有夜班的特护老师来接我,你安心休息吧,你的情况我会一直监护的,放心。”说完,她拿出表袋里的小手电,照了照我的瞳孔,又核对了挂在我手上脚上的药水名称和数量,检查了我的导尿管,在小本子上记录着相关的数据。桑老师大概50出头的年纪,这一套做下来,一丝不苟,专业规范。
这个医院不仅有数一数二的医生团队,也有特别专业的护理团队。神经外科手术后的特护老师是医院的特色,每位经过神经外科手术的病人都由医院指派特护老师负责术后5天全天候的特别护理。特护老师一般都是刚退休的老护士,经验丰富,并且经过特别严格的考核,必须先在重症监护室工作到考察合格后才能上岗。他们不仅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处理术后病人的突发情况,还能对病人进行心理疏导。有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特护老师一直陪在身边,病人确实可以安心许多。
桑老师也是一位退休老护士,说话轻轻柔柔的,脸上总带着笑,她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看着我说:“现在情况都挺好的,就是鼻子有些渗漏,这也是正常的,有的病人多一些,有的病人少一些。不用在ICU过夜才好呢,那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她冲我眨了眨眼,接着说:“现在很累吧,别说话,闭上眼睛休息了,这是你现在最要紧的事。”
我听话地乖乖闭上眼睛,床帘被拉了起来,家人们也被桑老师赶了一大半出了病房。和我同天手术的其他两床病人都还没有回来,病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刚才在兴奋的状态没有察觉,一安静下来,疼痛又如约而至,密密地将我包裹起来。脸上有一双手在帮我轻轻地擦着渗漏的血水,我张开眼睛,大饼坐在我床的另一边,拿着餐巾纸帮我擦。我不时地皱着眉头,大饼低低地问:“很痛?哪里痛啊?我帮你揉揉?”“哪里都痛,头痛,背痛,特别是背,我的背要断掉了……”我拿掉氧气,越说越委屈,眼睛也湿起来。“那我帮你揉揉。”大饼把手垫进我的背部,轻轻地揉起来。“这里?这里?”“哪里都是,都行都行。轻点轻点,慢点慢点。”我皱着眉说着,背上的痛在轻轻的揉动中稍好了一些。我在心里骂自己:“果然一看到老公就矫情了,之前在ICU自力更生不也一样过?”骂着骂着笑出来,大饼问我:“怎么又笑了?”我拿着拔出的氧气又吸了一口:“回病房真好!”
闭了会眼睛,左右睡不着,我让大饼拿了眼镜来戴好,世界重又在眼前清晰起来,眼镜轻轻地架在我那奇大的鼻子上,感觉有点怪怪的。我微微转动着脑袋,看到我妈站在床尾看着我。我向着她喊:“妈……”我妈快步走过来握住我另一个没有打吊针的手,眼睛都是肿的。“妈,你怎么一直站着啊,也不找个凳子坐。”“妈不累。”我妈看着我笑,“妈,你担心死了吧?你心脏本来就不好,想得又多,我动这手术,你肯定吓坏了吧?”我妈哽着声音,用力握着我的手:“是啊,妈妈真的是吓坏了呢,你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吓妈妈了!”我的呼吸也困难起来,“嗯,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你说过,我从小命大,过了这关就好了。”“嗯,你会快快好起来的。”说着,我妈把头扭到一边,用手背抹眼睛。“你看,你咋又哭了呀?”我妈没把头扭回来:“我看着你受苦的样子难受。”我一时接不上话,眼泪汩汩地滑过脸颊掉到反穿的衣领上,湿了一片。大饼过来安慰我妈:“妈,你出去走走吧,让她休息休息。”说着把我妈扶出了病房。桑老师过来帮我擦眼泪,一边说:“妈妈和女儿连着心,你妈一直在手术室和ICU门口等着你,刀落在你身上,痛在她心里啊。”我的眼泪更凶了,桑老师忙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说多了说多了。快,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我迷迷糊糊地又不知躺了多久,只感觉脸上不时有纸巾在擦拭、背下一直有手在轻轻地揉,再睁开眼,天已经暗了下来。走廊里传来放饭阿姨磅薄的喊声,饭菜的香味弥漫进来,我摸摸瘪瘪的肚子,里面传来咕咕的叫声。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床前的特护老师换了一个,圆圆的脸,剪着利落的短发,年纪比桑老师轻了一些。她看着我说:“肚子饿了吧?不过你今天不能吃东西,忍一忍,明天就可以喝点米糊了。”她的声音也特别利落,一个个嘎嘣脆地蹦出来。“我姓王,已经和白班的桑老师交接过了,晚上我陪你。”
“王老师,饿还能忍,可我现在渴得不行,你能给我点水喝吗?”我拿掉氧气,舔舔已经开裂的嘴唇。一直用嘴呼吸,整个口腔都已经被空气风干,喉咙更是干灼得能冒出烟来了。“水也不能喝啊,姑娘。这样,我拿棉签给你润润。”说着,她拿棉签沾了温水帮我细细地在嘴唇上来回刷了几遍。一等刷完,我忙用舌头去舔,也就舔到几个水星,一会儿又干了。
我拿着氧气,不想再往嘴巴里塞,开口问:“王老师,这氧气我能不用吗?要呼气、吐气还要讲话,嘴巴忙不过来啊。”“没事,你要不想用就不用了吧,自己觉得舒服最重要。”王老师是个痛快人。“我去和护士说一下,登记上,不然这吸氧还要收你每小时的钱,你就亏了。”真是个想病人所想的好特护啊,我在心里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家人们吃完晚饭又聚集到我的床边,大家的神色都轻松了许多,我和他们稍寒暄了两句就闭眼休息了。术后的疲累感一直紧拽着我,还有那无时无刻的疼痛,时间过得无比地慢,我真想马上就睡过去,一觉睡他个几天几夜。
躺着躺着,忽然觉得鼻根深处、头部的最中间,缓缓地有液体流下来,流到喉咙口,越聚越多。我睁开眼,示意大饼拿了张纸巾给我,把头微微转向一边,吐了出来。一口淡红色的液体,和渗漏的水长得一样。大饼见了后立马口无遮拦地叫出来:“怎么,吐血啦?”王老师冲过来看过包裹的纸巾,忙说:“不是不是,别担心。这还是渗漏,只不过漏到嘴里了。”我内心有些沮丧:“王老师,你说我的伤口是不是特别难愈合啊?怎么血就止不住了?”
王老师还没回答,就见两个医生进了病房。大医生和二医生来了,大医生径直走到我床边:“怎么样?感觉还好吧?”“还行,就是头痛,背痛,到处都痛。”我慢慢地说。“头痛正常的,你还得痛个几天,背痛可能是麻醉反应,会慢慢好起来的。你的手术很成功,肿瘤大部分被切除,我都感觉碰到动脉壁了。我们的特护老师在这里,她会照顾好你的。你年纪轻,恢复起来很快的。”大医生还是那个风格,字字铿锵。我略略迟疑着,那边大饼开口了:“医生,你看这流了一袋的血,手术伤口没问题吧?”医生们看向大饼指着的那一塑料袋带血的纸巾,大医生还没开口,二医生抢着说话了:“这怎么是血呢?这是伤口正常的渗漏,和鼻涕的性质是一样的。这不是血!”说着还数落了大饼一顿:“你这家属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样会影响病人情绪的。”我忙打圆场:“知道了,医生,我们不懂,担心嘛。”“不用担心,这就是鼻涕,颜色不一样点罢了。”“嗯。”我忙应着点头,又问:“医生,头平躺着,太不舒服了,一点东西都不能垫吗?”大医生开口了:“可以的,你们找个低一点的枕头给垫上,头略微高一点没关系的。”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大医生接着叮嘱我:“还有一点你记住了,这两天如果要大便的话,千万不能用力,软化大便的药都已经给你开上了。以前有个病人,手术动得很成功,后来自己排便太用力,脑子里的血管爆了,没抢救过来。你可千万记住了!”我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医生们走了,这是我印象中大医生说话最多的一次。
快8点的时候,麻醉医生也来了一趟,穿着手术服,急匆匆地刚下手术。他问了我的麻醉反应,对我背部如开片龟裂的疼痛也表示无解,安慰了我两句,又急匆匆地走了。
夜慢慢地沉了,在我们的催促下,我妈终于一步三回头地和我爸一起回旅店了。这一夜的病房特别安静,福建小姑娘不怎么说话,临着我的两床病人都留在ICU,他们都留了个家人守在病房里,大家都各自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垫了枕头,整个人舒爽了许多,脚上挂的水已经拔了,只剩下手上挂的一路,一袋又一袋,一瓶又一瓶。王老师会数好点滴数算好时间,在该换的时候换上新的,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她不断地叮嘱我:“闭上眼睛,休息!”大饼在我的背部垫了个枕头,让我稍微舒服一些。
窗外,还是一样的流光溢彩。我闭上眼睛,这一天的一幕幕如电影般重在我眼前浮起。切切的疼痛依然不离不弃地包裹着我,我闭着眼,却怎么都睡不着,越想睡着越睡不着,就在迷迷糊糊地擦鼻涕吐鼻涕中,迎来了东方第一丝发白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