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火水未济
五 客恨歌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眼见灞桥之上,一只硕鼠竟大大咧咧地招摇而过,王珂口中喃喃,手中“沉鱼溅泪”掌情不自禁地翻涌咆哮,寒冰真气应运而出,呼啸着直取那只硕鼠鼓涨如球的白净肚囊,只听“嘭”的一声,那鼠尚来不及嘶鸣,早已应声落入灞水之中,被“鸣声呜咽、心肝断绝”的水流怒号奔涌着吞没。
此时却是萧瑟深秋时节,回想起刚才自少陵原上经过的时候,满目荆棘,狐兔纵横,少逸心中不禁隐隐生出了“宋玉悲秋”之感叹。
“车辚辚,马萧萧……”少逸心中叨念着诗圣《兵车行》里的句子,口中却对着萍水相逢的王珂朗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凤翔无故人。王珂贤弟,我们就在此分道扬镳吧。”
“怎么少逸兄不打算入长安城么?”王珂问道。
“噢,我还想去东南郊的乐游原瞅瞅!”少逸面上微微一红,含糊着回答,心头小鹿却自寻思着,“也不晓得那些盘根错节的连理草,逃不逃得过那些个硕鼠悠悠之口哩?”
王珂亦急着入城向榷盐使交割覆命,于是抱拳拱手道:“少逸兄,那么我们便后会有期了!记着日后若到了河中府,一定要知会一声,兄弟我好略尽地主之谊呵!”
目送着王珂一行鱼贯着入了通化门,少逸一勒马头缰绳,径望乐游原方向随喜而去。
他在杏园呆呆傻傻地踟蹰了一炷香,奇怪的是,少逸特意绕着杏园走了一圈,却再也寻不到,当初痴心念想着“绕行香烂漫,折赠意缠绵”的那一株绰约杏树了!
噢,可怖的那一炷香,祈祷,往往徒劳!(伏一)“憧憧往来、朋从尔思“的连理草呵,你可告诉我,莫非真的,花开堪折直须折么?
当此际,原驰熏香,千里远足,心头小鹿(伏二)……
摹的,杏园之外,一人叹息着吟道:“古原南北旧萧疏,高木风多小雪余。半夜病吟人寝后,百年闲事酒醒初。频招兄弟同佳节,已有兵戈隔远书。肥马王孙定相笑,不知岐路厌樵渔。”
少逸回过神来,移步园外,不由吃了一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原凤翔大营博野旅地队队长、现今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他当年在其兄李昌言授意之下,在中军帐前精心策划了一场军前哗变,致使郑畋不得已西走蜀中,让位于其兄李昌言。这件事,少逸一直记忆犹新,所以对于李昌符此人,少逸向来没什么好印象,可是听他适才所吟之诗,似乎……
这时杜陵陂方向一人骑着小毛驴,阑珊而来,远远地高声吟诵道:“鄠郊陪野步,早岁偶因诗。自后吟新句,长愁减旧知。静灯微落烬,寒砚旋生澌。夜夜冥搜苦,哪能鬓不衰。”
少逸闻言,大喜过望,欢呼雀跃道:“郑伯伯!”
李昌符怔了一怔,亦是高声问询道:“是郑畋节度使么?”
驴上那人漫不经心地道:“郑畋老匹夫何许人也?在下郑谷,字守愚!”
李昌符眼眶之中隐隐有泪盈动,有些哽咽地道:“郑兄,昌符知错了!”
郑谷洒脱地笑道:“昌符老弟,你何错之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无当日之凤翔哗变,守愚又岂能涅槃重生,换骨脱胎,吟出‘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之拈花绝句?走吧,昌符,随为兄去大慈恩寺元遂大师那里喝杯清茶吧,今日我们还约了许棠、李频一道,昔日之‘岁寒三友’,可算聚齐了哩!”
少逸喜不自胜地拍手道:“太好哩,我也要去凑热闹、附风雅!”
大慈恩,无漏庵。
岁寒三友,芳林九哲,当今诗坛的中坚力量,除了皮陆二人、韦庄和诗僧贯休漏网之外,几乎被元遂大师一网打尽。
本来先前郑谷只邀了许棠同行,可这家伙嘴快,把消息漏给了张乔,随后张乔又漏给了任涛……如此三叠九折,竟然将诗坛新近崛起的“芳林九哲”多米洛骨牌似地一锅端了!
元遂大师乐不可支,一边拾掇茶盏,一边跟少逸开玩笑道:“我这天台钵上一次只能泡十二杯功夫茶,所以你恐怕只能等第二轮了!”
少逸瘪了瘪嘴,胡天胡地地道:“嘻嘻,那我便对着茶壶嘴儿来咕几口!”
元遂大师敲了他一记,随口问了身旁的小沙弥一句:“莲芳,快去看看,水烧开了没有?”
不一刻,水开了,大家伙儿围炉而坐,开始猜枚联句。少逸一边听着,一边和释莲芳闲话扯淡。
李频虽然从前名列“岁寒三友”,但尚未加入“芳林九哲”,不由抢先叹了一句道:“帝里求名老,空门见性难!”
郑谷闻言,皱眉问道:“频兄近日可有新作?”
不等李频回答,李昌符道:“郑兄,我前日作了一首《夜泊渭津》,大家随喜,赏玩赏玩罢——漂漂东去客,一宿渭城边。远处星垂岸,中流月满船。凉归夜深簟,秋入雨余天。渐觉家山小,残程尚几年。”
郑谷点点头,道:“这一首五律颇为不俗了!不过适才你在乐游原上吟了那一首八言律诗《客恨》,似乎意境更胜,只不过陈年旧事,昌符便从此忘怀了吧!如今我们芳林九哲尚缺一人,方才凑够十人,不知昌符可有意加入芳林之中?”
李昌符喜出望外,大声道:“入围十哲,万分荣幸!”(伏案:晚唐“芳林十哲”依次为郑谷、许棠、任涛、张摈、李栖远、张乔、喻坦之、周繇、温宪、李昌符。)
李频不由暗自后悔,方才怎的没有拿出压箱底的一首《春闺怨》(伏案:红妆女儿灯下羞,画眉夫婿陇西头。自怨愁容长照镜,悔教征戍觅封侯。),居然被这京兆诗坛上名不见经传的李昌符拔了头筹。不过他禅性豁达,旋即释怀展颜,重又不亦乐乎地加入十人战团。
元遂大师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半晌插不上一句,倒是少逸,偶尔不失时机地拈出皮日休和陆龟蒙二人《松陵唱和集》中的佳句,横敲一杠子。众人皆啧啧称奇,这娃儿未及弱冠,怎的竟能脱口而出如此天马行空的神来之句?唯独郑谷洞晓其中原委玄机,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热闹,却并不点破,任由少逸胡天胡地地放肆,走马灯似地随喜。
傍晚时分,无漏诗会圆满结束,少逸随众人一起用完斋饭,便辞别元遂大师,星夜赶赴洛阳。临行前,元遂大师约略地给他讲了一下南禅寺所在的位置,其实少逸的坼堠之术师承李钊延,即算元遂大师不说,他亦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寻幽探秘。
少逸在渭水岸边放出青木神筏,向东漂流,一路上经过华州,筏不停流,三个时辰后便抵达了渭水和黄河交汇处的风陵渡口。他的木秀于林心法目前止有三重天,驱策着青木神筏,每个时辰仅能漂流一百三十六里,如果能够到达木秀于林八重天,则可以每个时辰三百六十五里的速度漂流,若能窥破木秀于林九重天,则可驾乘青木神筏随心所欲地御空飞行,日行千万里,当然,木族历史上止有六百年前青帝曹操曾经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抵达如斯碧海晴空之境。
少逸抵达东都洛阳之时,早已是华灯朗照,皓月当空。与西京长安相比,东都洛阳在战火中保存得尚算完好。当日青帝黄巢兵临洛阳,水族东都留守刘允章不战而降,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亦保全了东都,免遭兵祸。错如长安,接连经历两次巷战,再加上水族官军之焚毁烧掠,现如今已是荆棘密布,满目疮痍,惨不忍睹了!
南禅寺位于洛水河南岸,这条河与渭水之北的洛水重名,极易引起混淆,少逸不由在行军地图之上浓墨重彩地记了一笔,以便澄清。
南禅寺和著名的白马寺隔河遥对,寺门前一株万年松,郁郁葱葱。
少逸踏月色而来,灵岩白鹭,寻寻觅觅,欲睹生父。
这时月光如雪,铺棉一地,一个满脸沧桑的扫地老僧正和一个满目烂漫的小沙弥在深深庭院之内缓缓而行。摹的,一阵秋风萧瑟而来,梧桐树上飘落下了片片树叶,月光下洒了一地。
这老僧方才打扫完毕,乍见此景,索性丢了手中扫帚,一片一片地捡起落叶来,月光掩映在他脸上,雀跃出无限的天真。
他身后的小沙弥忍俊不禁,说道:“雪窦禅师,您就别捡了,徒儿明日一大早,再来打扫吧!”
那老僧忽的正色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我做不到‘本来无一物’,但这‘时时勤拭’,还是该身体力行的!哪怕多捡上一片,这苍茫大地,便会又干净上一分啊!”
小沙弥还不甘心,小声劝道:“师傅,落叶数不胜数,您在前面捡,它却又在后面落,那末要捡到何时,方才捡得完呢?”
老僧边捡边说道:“树叶不光是落在地面上,它也落在了我们的心湖明镜上,我在捡我灵台之上的落叶,终有一天,会拾掇干净的!”
少逸听了这句话,若有所悟,他想,自己此时越墙而入,对于这老僧而言,是否亦不过是添他心乱的一片落叶呢?
若真是如此,自己又何必再去打扰雪窦禅师,扰了他好不容易挣脱大悲之咒、释禅悟道的一番心境。
想到这里,少逸心头小鹿释然,再无挂碍,悄无声息地下了墙头,望洛水河方向折返而去。
这时身后一声“阿弥陀佛”传来,只听雪窦禅师隐隐念道:“地僻门深少送迎,披衣闲坐少逸情。秋庭不扫携帚杖,闲踏梧桐黄叶行。”
少逸乍听此偈,知道舐犊情深,父亲并不曾忘记,他心头百感交集,两行热泪直若不尽长江,滚滚泛漾,再难遏止……
他一路狂奔,到了洛水河畔,掬了一捧清水,洗去眼角的泪花,随即运念木秀于林三重天,放出青木神筏,随波逐流而去……
青木神筏自洛水河而入黄河,向东漂流,一个时辰之后,郑州城已近在咫尺。
从这里登岸,经由陆路,大约在明日日出东方之时,即可抵达汴州城。
少逸收了青木神筏,封印在青木神龛之中,缓缓向郑庵方向而行。这一条路线,乃是他根据李钊延给他的凤翔大营行军地图上的标识自行厘定的。
这一带陆路在秦宗权蹂躏之下,‘极目千里,无复烟火’,少逸一面目睹着这一大片“被屠翦焚荡的殆无孑遗”的昔日中原沃土,一面施展“猫扑鹰翔”之技,以最快的速度兔起鹘落着。
此时前方恰好有一片丛林需要穿越,少逸于是加速纵掠,径入林中。在丛林之中,猫扑鹰翔之技反而比在平原之上更能发挥最大功效,其关键便在于横向的猫扑,落点和时机的选择均至关重要。
摹的,少逸感应到对面丛林亦有高手针锋而来,丛林之中,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先行潜伏,待机而动,这条野战原则是李钊延教给他的。
迅雷不及掩耳,少逸觅了一棵高大乔木,悄然隐身树梢。月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脸上,衍成最能掩人耳目的迷彩。
只见月光之下,林荫道上,两人一前一后,奔驰而至。跟在人屁股后面的那人,化成灰少逸也认得,正是那最爱偷鸡摸狗的狗日的王行瑜。
为首那人已过不惑之年,鹰勾鼻子,目射精芒,显然是当今水族中有数的高手。
少逸丝毫不敢怠慢,连忙屏息静气,待兔守株。
只听为首那人道:“行瑜,你确定和时长老是约好了在此处密林见面么?”
“不错,郑州和汴州之间,以这一处郑庵附近的密林最为隐蔽,夜黑风高,绝对不会有人打扰!”王行瑜很有自信地答道,脸上挂着一丝沾沾自喜。
“不要再跟我说什么‘绝对’,你前日在渭水之上伏击河中府盐贡,事前不是也打保票说甚么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么?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王行瑜一听此言,立刻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一半,但仍自不服气地嘀咕道:“要不是半路杀出个好像身兼水火两族功法的神秘高手来搅局,我早就生擒活捉王重荣的儿子,将那三千车盐贡尽收囊中了!”
这时月光之下,一人飒沓而来,高声笑道:“王统领何必如此懊恼挂怀!走漏了王珂,正好放长线钓大鱼,待我和朱节度使他日联手狙杀了王重荣,别说是三千车盐,便是安邑、解县两处取之不尽的盐池,也都归我们武宁、邠宁二镇享用不竭了!”
先前为首那人正是王行瑜目前的顶头上司,在当今水族十大高手之中位列三甲的邠宁节度使朱玫,据说其功力仅次于当今水族第一高手党项族族主夏绥节度使拓跋思恭和当年长安一战中命丧青帝黄巢之手的前朔方节度使唐弘夫。
朱玫见时溥如此爽快,亦是投桃报李地单刀直入道:“据河中府可靠线报,半月之后,王重荣的儿子王珂将会迎娶李克用的女儿李雨笋,到时除了汴州朱温之外,几乎所有的当今水族重臣都在被邀之列,我已经和拓跋思恭约好,由他出手缠住李克用,你我二人则联手狙杀王重荣,之后再合三人之力除掉李克用,事成之后,太原府归拓跋思恭,河中府归时长老,安邑、解县两处盐池归我,不知时长老意下如何?”
时溥嘿嘿一笑道:“朱兄说得倒是痛快!只不过河中府和我徐州之间尚隔了朱温的汴州,直可谓八竿子打不着,名是归我,实际上却还不是朱兄嘴边的肉?一句话,地盘时某不感兴趣,我只要李克用手中的河洛图和北极玄武龟。”
朱玫沉吟片刻,最终拍板道:“好,就依时长老所言,成交!”
听完了这句话,少逸心中不寒而栗,他想起了风华正茂的王珂,临别之际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儿,现如今,恐怕真的必须去河中府知会他一声了,义不容辞的……
一念及此,少逸于电光石火间改变了自己起先的行动计划,因为在人生中的某些时候,友情和道义毕竟该是列在第一位的……
一阵风吹过,少逸脚下的树枝微微抖动了一下,他的呼吸亦由清而浊,但那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什么人?”时溥厉声喝道。
少逸心头叫糟,面对当今水族顶尖的两大高手,要想成功逃遁,必须厘定万无一失的策略,而且,必须是在,眨眼之间。
生死攸关之际,少逸心灵晋入碧海晴空之境,木秀于林三重天贯注青木横槊,暗蕴逍遥游风雷、冰火二重天,三蓬青光分取时溥、朱玫、王行瑜三人。
风雷增益,在王行瑜头顶“砰”的炸响,王行瑜如遭蛇噬,大声叫道:“前日就是他坏了我的好事!”
冰火相激,罩向朱玫、时溥,冰中焰袭向朱玫,火中冰扑向时溥。
朱玫见坚冰袭来,忙以水族寒冰真气针锋相对,他的覆舟心法早过了“用缶”之境,冰寒之气对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谁想坚冰炸开,竟迸射出朵朵火焰,直噬面门,他措手不及之下,狼狈地向后退却,水族寒冰真气在身前筑起水墙,以抵御冰中之焰。
唯独时溥波澜不惊,水族寒冰真气瞬间凝成冰罩,将火中冰一古脑儿地通体扑灭,不费吹灰之力。
少逸在出手的同时,早已展开了猫扑鹰翔之际,一个横扑,直挂不远处的灌木丛,之后一个纵掠,又挂上一株古木,渐行渐远。但他同时亦感觉到,身后衣袂飘飘,有人鬼魅般附骨追来,此人当是时溥无疑。
横扑纵掠之间,那时溥竟越迫越近,少逸心头狂震,同时毅然决定,出了丛林,便一如既往地奔向黄河,借助青木神筏逃逸……
【下一章】逐鹿传说之火水未济(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