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写道: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此即宝玉遣晴雯送黛玉两条旧帕之事,前人对此众说纷纭,有喻相思者,有喻安其心者,有喻“就怕”者,莫衷一是,或兼而有之,然此处按下不表,仅论我的想法。
第三十回中写道:
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
此即宝黛“在一处对赔不是”(凤姐语)之时,亦是宝黛在第三十四回之前的最后一次“大吵大闹”。通过第三十四回黛玉所写的《题帕三绝》以及之后的种种情形来看,黛玉在第三十四回基本上可以被确定是定情于宝玉了,截至此回,其后并未有“大吵大闹”的事件。因此反推之,第三十回正是宝黛之情将定未定之时也。宝黛性情与世俗者不同,在情感上可谓是“大通”与“大不通”。大通者,谓其情合于一处,必至真至诚;大不通者,谓两者不能相知彼情之时,必有两厢绝情之意。故以此回为论,宝黛先是“大不通”,两处幽怨;但最终“大通”,和好如初,此番经历正可定情,两人都已了解彼此的心意,所谓“两假相逢,必有一真”,“假”已过去,“真”将到来。但其中琐碎亦不能直言,观者宜自省,方悟“宝黛之情将定未定,终定”之论。
前言已论第三十回后宝黛已定情,然此情根基尚未牢固,故作者于第三十一回写黛玉调侃宝玉作和尚一事,于第三十二回写黛玉暗听宝玉“混帐话”之论、宝玉错诉衷肠于袭人之事,来暗示宝黛之情渐固。至第三十三回宝玉因琪官、金钏儿之事捱打,黛玉则于第三十四回为宝玉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可见黛玉确实是定情于宝玉,否则不会如此牵念心疼他。
黛玉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我认为这句话很重要。改的自然是宝玉用情于女儿家的毛病,但是此言应更有深意。且按下此处,第三十二回言黛玉“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因此可以认为黛玉已经接受宝玉的情意,更进一步的是她有很大机率会产生这样一种联想:宝玉之所为所病,纵然与其他姊妹相关,但大抵是因我而起。因此她“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或许是怀了这种痴念。再一看第三十四回的题目“情中情因情感妹妹”,第一个“情”言宝玉对众女儿之情,第二个“情”则是对黛玉之情,明显是更深一步了。
因此回过头看这句话:你从此可都改了罢。黛玉要让宝玉改的不仅是宝玉对众女儿之情,还包括了对她自己的苦苦用心,因为她认为宝玉之灾皆由她而起,她既定情于宝玉,哪里不心疼呢?而事实上宝玉确实对黛玉用情最重。
接下来“旧帕”之事便可说一说了。宝玉自然不会改变,奈何凤姐到来,黛玉避嫌,他来不及将心中的话与黛玉诉说。因此他遣晴雯送两条旧帕给黛玉,一则述己心,二则挂念黛玉(即开头所述“相思”“安其心”“就怕”之论)。所谓述己心,便是以两条旧帕使黛玉忆起第三十回两人相对垂泪、黛玉掷帕于宝玉怀中令他拭泪之事。此事关乎宝黛之情定,最易令黛玉感动(情中情因情感妹妹),从而表明自己的心志:当初你黛玉对我如此我尚且不放弃对你的追求,何况是现在你为我哭泣、一片真心为着我呢!正是因为黛玉领会了此意,才觉得宝玉体贴了自己对他的苦心与真情,才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起来。喜,为的是宝玉明白了她的苦心;悲,则是对前途未卜的伤悲;笑,若不将前后事思量,两条旧帕又算得了什么;惧,宝玉送帕以表达情意,可谓是效仿张生崔莺莺私定终身;愧,自己居然这么晚才看懂他的心,以前因为宝钗等人而为他哭泣争执,实在是不值得,太糊涂。因此她写下《题帕三绝》,也是表达情意,后来“病由此萌”,此相思病也。
以上之论,或可忝为补充,亦是一种猜测,然而红楼梦的深度绝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