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着一家书店,会做简单的饭食,卖关于孤独的书,但有些书写了孤独我也不卖,就是那些教人如何远离孤独的那些书,在我眼里它们同安眠药无异,是违背天性的剧毒,仿佛孤独是无法见人的耻辱。
书店里的书都是单本,没有重叠,只有它们被人买走,我才会进下一本。
所以门可罗雀。我的店跟它的名字一样,是个孤独的书店。
即便你从街上看,它也很孤独。之前旁边是热闹的餐馆,两边都是,竞争激烈。终于,右边那家因为失败而关门。临走之前,两家本来玩得很好的孩子打了一架,右边餐馆的孩子冲着左边那家的孩子啐了口唾沫,“操你妈!”他说,声音洪亮得像正当中年的刽子手。
没过多久,左边那家也因为在调料里掺了毒品而遭人举报关了门,一时间众说纷纭,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肯定是右边那家举报的。有一次我感冒,去周围一家小诊所的时候,那诊所里的大夫跟我说,他笑得很猥琐,一副志得意满的小人模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开心,倒闭的两家都不是医院,对他分明没有半点好处。
我得出的结论是:人是会对什么东西上瘾的,所以左边那家生意才会那么好。但孤独可能不会。虽然有人信誓旦旦地这么说过。
不然我的书店生意不会那么差。
也不是一个顾客都没有,有几个常来的顾客,按别家的做法,可能会给他们会员卡,但我不会。一来我觉得这是对他们孤独的侮辱,二来我本来就赚不到几个钱。
他们也从没让我打过折。
早上刚开门,化妆品店的小岚刚上完夜班,会过来要一碗面,看几页书。我不知道化妆品店为什么会有夜班,但我没问。
小岚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每次吃完饭都自己收拾好碗拿到后面洗了再走,我觉得难为情就没再问她要钱。她刚开始还是坚持给,被我严词拒绝了几次也就没再坚持。
周末小岚不用上班,她收拾得很漂亮,化了淡妆,穿条浅色的裙子,来店里弹吉他,她喜欢这里的安静,且在这个城市别无去处。吉他很破,音不怎么准。
“干嘛不换个吉他?”我问她。
她笑着摇摇头,“舍不得。”
小岚说那是她的初恋送给她的唯一的礼物,那年她十七岁,高考失利,上了一所普通不过的大学,初恋对象也杳无音信,家里恒生变故,一年后退了学。什么变故无从得知,可以确定的是自那以后,小岚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其实也不算,法律规定十八岁就都是大人了,哪怕你此前幼稚地相信过乳臭未干的少年许诺的未来。
“所以你在等?”我问她。
她还是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等它大限到了就扔。”她指指吉他。
她提下裙摆,不知所谓地晃晃脑袋。“谁知道这把吉他的前主人是死是活,眼下我自身难保,没心思等任何人,吉他对我而言只是慰藉罢了,长久以来的习惯致使的依赖性。没有那么多纯情的理由。”
说这话的小岚,才像个大人,语气轻快又锋利,说起谎话来一本正经。
老陈是个诗人——据他说。四十岁的胖子诗人。但我没见过他的诗。“这不重要,”他说,“我是吟游诗人。”
老陈喜欢我的店,吃过早饭就来店里看书写字,他说只有这里才让他觉得像个书店,别的书店逛起来像是在逛窑子,唯独这里保持了纯真。我讨厌他的比喻,因为他的比喻让我感觉自己的书店就是个乡野村妇,上不得台面。
老陈很神秘,关于自己是做什么的只字不提,在店里一坐就是一上午,闲云野鹤的生活。出手阔绰,一次买几十本书。但也不经常买,他似乎算得很准,每次都是在我手头拮据的时候仗义出手。我想他大概很享受帮助别人的快感,但他不说破,有些雷锋的感觉,毕竟是被雷锋精神养育大的一代。
老陈右手臂上有个纹身,猛虎嗅蔷薇的图案。他穿黑色衬衫的时候,小臂处血红色的玫瑰很刺眼。他说他纹这个图案的时候还没看过萨松的《过去,现在及未来》。我不太信,但无所谓,便不追究其真实性。
老陈是来找儿子的。
三十多岁的老陈一切都蒸蒸日上,但妻子给他带了绿帽子,怒发冲冠离了婚。年少时候的诗人梦再次回归,儿子跟着老陈过了一段日子,初中毕业跑了,也是杳无音信。
“这是第三年了,他现在得有十八了,我换了七八个城市,有他的风吹草动就换地方。路上碰了几个离家出走的少年,都给我劝回去了。”老陈不无得意地说,转而叹口气,“单单我自己的儿子再没有见过。是不是少年人都觉得自由在一无所知的远处?”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