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霞很美。红霞自古以来就很美。
它的美,既有“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羞涩妩媚,也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明亮干净。
因为它天生的美,所以惹人吟诵。
所以她也很美。因为她也有个很美的名字——红霞。
上官红霞现在确实如同那天边的晚霞一般红艳美丽。凤冠霞帔,星眉朱唇,刚开过的脸光洁如同丝缎。
喜婆与丫鬟已侍立在旁,等待着上官天发话。
上官天果然发话了。
“霞儿,站起来给爹瞧瞧。”他的嗓音浑厚,但仍掩不住落寞之色。
一场宾客寥寥的喜宴,当然是落寞的喜宴,一场落寞的喜宴,当然显得凄凉。更何况上官天曾是一统武林的显赫人物。
上官红霞从铜镜前站了起来,闪动着泪光的眼睛里努力挤出笑来。
她轻抬双手,悠悠转了两圈,问:“爹,我好看吗?”
“好看!当然好看!我上官天的女儿本来就美如天仙,何况,今天还是你的大喜之日,怎么会不好看呢?以后你和景萧好好过……”
上官天话未说完,上官红霞已伏在了父亲残疾了的腿上,闪动已久的泪花终于流了下来。上官天的眼眶也红了,喉头发紧,侍立的喜婆丫头们都忍不住跟着轻泣起来。
“霞儿,爹,爹对不起你,不能给你个气派的婚礼,连你的嫁妆,都只剩你娘生前留下这套凤冠霞帔……”
“老爷,今儿是大喜之日,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啊!”喜婆打断了上官天的话,想扭转这种不合时宜的气氛,“外面客人们应该都等着急了,您该出去了。”
“是,是是,爹都老糊涂了,”上官天擦了擦红霞的眼泪,接着说,“今儿只许笑,不许哭,啊!”
2.
上官天已坐在了客厅的主人席上,张景萧一身吉服站立一旁,厅中只有七个宾客——与上官天素来交好的少林老僧笑僧人、耿直豪爽的武当大弟子雷天鹰及师弟孙成刚、高冷且行事素来怪异峨眉弟子苏紫瑶、昆仑弟子郑忠义及一个年轻师弟。他们此时都正看着上官天。
他们本想说点什么暖暖场,但都不知如何开口,便谁也没有说,因为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婚礼很尴尬,他们甚至奇怪,为什么上官天要在这种时候嫁女儿,难道,他已经快要不行了?
上官天抬手朝宾客抱了抱拳,道:“我上官天感谢各位了,自古世态炎凉,树倒猢狲散之事比比皆是,七位却还能在此人人自危之时光临寒舍,上官天感激不尽,无以为谢,先敬各位三碗!”说罢拿起桌上的酒坛子就要拍封泥,众人神色微微一变。
张景萧道:“岳父大人,还是让景萧代你道谢吧。”
上官天面露微愠,“怎么,在你们看来我已全然是个废物,连喝个酒都喝不得了?”
“阿弥陀佛,酒肉是毒药,何况你有伤在身,这时候喝酒对你的伤没有好处,还是不喝为妙啊。”笑僧人单手作什道。
“放屁!笑僧人,你以为凭咱俩的关系我就不喝了?你以为你有一张笑脸我就不会骂你了?”上官天说完已拍了封泥。
“岳父!”
“闭嘴!还没你说话的份!”他已将酒倒进了那只白釉青花的海碗,清亮到几乎发白的液体泼洒在碗边和桌上。
雷天鹰实在看不下去破口大骂起来:“我说你个不知好歹的上官老儿,你是被人毒害糊涂了吧?怎么好坏不分啊?笑僧人说错了吗?你女婿关心你错了吗?再说了,那么上好的女儿红你喝了不是糟蹋东西了?”
“雷师父!”张景萧想阻止他触碰上官天的伤疤。
“闭嘴!”上官天再次喝止他,一字一顿接着说:“让他说下去!”
雷天鹰哈哈大笑,“你看嘛,我说这人不分好歹吧!好,我接着说,我问你,喝酒靠的是什么?闻其香、观其色、品其味,是不是,但是你呢?你说你一个连酒是什么味道都闻不出来的人,还喝这么好的酒,不是糟蹋东西是什么,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都不说话,气氛也显得更为尴尬,雷天鹰又说:“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你们这些人,避讳这个避讳那个的,支支吾吾拐弯抹角的憋得不难受吗?反正我雷天鹰学不会,有什么说什么!怕他做什么,他上官天现在都站不起来了,还怕他起来杀了你不成?”
大家的脸色更难看了,上官天却哈哈大笑起来,道:“不错,说的不错,我现在已经是个残疾了,你们怕我做什么,哈哈哈哈……”
苏紫瑶冷冷道:“他们怕伤了你的心!”
雷天鹰接着道:“但他们也该想想,一个能当上武林盟主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击倒?不管你是死是活,是残疾还是健康,你都永远是我们的朋友!而我雷天鹰的朋友,是永远不会自暴自弃的!”雷天鹰目光炯炯地看着上官天,想从他的脸上看到回应。
上官天没有回应,也没有喝碗里的酒,因为这时上官红霞已经跑了出来,伏到了上官天的桌旁,泪光盈盈地问他是不是还想喝酒。
“不喝了,”他的手轻柔地抚着她的秀发,宠溺地说:“雷天鹰说得对,我怎么还能再自暴自弃,酒本伤身,我怎么还能成为你们的负担呢。大喜之日,新娘子怎么可以跑出来呢,不知羞,赶快回去吧。”
上官红霞刚想说点什么,上官天却转向张景萧说:“那就你替我喝了吧。喜婆,把小姐带回去。”
3.
上官天是想叫喜婆将上官红霞带回去的,但是他的话并没说完,只叫了句“喜婆”,侍立一旁的喜婆便倒在了地上抽搐起来,一枚淌着血的新月形暗器还稳稳地插在她脖子的大动脉上。
“什么人?”众人纷纷站立起来
没有惊叫,也没有惶恐,对这些早已见惯生死的人来说是,死一两个下人并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候有的只是悲痛。
上官红霞的悲痛。
她已扑过去抱起了喜婆,痛哭流涕,这是自母亲去世后对她无微不至的人啊,她虽是奴仆,但在上官红霞心里她却像亲人一样,甚至是比父亲还亲的亲人,她既是她的奴仆,又是她的蜜友,还是她的另一个母亲。
上官天却不悲伤。
不悲伤不是因为不感到悲伤,而是现在还不适合悲伤。
“既然来了,就出来吧。”上官天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浑厚,但已不再有落寞之色。
肖晴月已经出现在了门口,笑着说:“我本来就没想躲,只不过在犹豫先杀谁,刚好你告诉了我,我还得谢谢你。”
上官天的眼中露出了痛苦之色,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道:“今天是我上官府的大喜之日,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肖晴月边走边说:“不止不止,这里有两份厚礼供你们选择,还有其他几位的呢!”
苏紫瑶反问道:“哦,还有我们的?什么选择?”
肖晴月悠悠地道:“第一,归顺藏梦楼,大家一起发财,一起将武林的霸业做大。第二,继续与藏梦楼做对,上官天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苏紫瑶道:“你是藏梦楼的人?那那些惨死的各派人等,都是死于你手?”
肖晴月笑道:“哈哈,苏姑娘果然有眼光!”
苏紫瑶道:“你认得我?”
肖晴月还是笑着道:“当然认得,当今武林,若论真正的美貌,恐怕连昔日的盟主千金都该退居第二的,只是苏姑娘投在了峨眉那个鬼地方。”
“休要辱我峨眉!”苏紫瑶长剑一起,剑锋一掠,又惊鸿般斜刺,须臾间直奔肖晴月咽喉而来,肖晴月却并不慌张,仍是笑着身形急退,及至门槛处右脚在门栏上一借力,竟鬼魅般凌空飘至大厅之中,朝苏紫瑶一个掌风击去,苏紫瑶便往前一个趔趄撞在门上。肖晴月已不再理她,伸出左手朝地上的喜婆一吸,带血的新月暗器便回到了他手中。
他从怀中抽出丝绢手帕一边擦拭着暗器上的血迹,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楼主说了,今天不杀大家,只是让大家都再好好想想,回去劝劝你们当家的,跟藏梦楼作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们说,就算不为自己想,也总得为你们门下那么多弟子想想,是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暗器包好装进怀里,又走到就近的桌旁提起酒坛,接着说:“‘南人有女数岁,即大酿酒,女将嫁,乃发陂取酒以供宾客,谓之女酒,其味绝美。’以上官家千金的年纪来看,这酒也该十几二十年了吧,不知这味道美不美?”
“多少年关你什么事?”雷天鹰话音未落已一刀劈来,直取肖晴月左腕,肖晴月将酒坛朝空中一抛,身形急转,已鬼魅般出现在了雷天鹰身前,轻轻一掌击在他的胸膛,再飘回去时,酒坛又稳稳落回手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藏梦楼这几年急于收拢武林门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但大家只知道死者怪异,但到底怎么个怪法,却没人说得出来,今日亲眼见了这几招,才明了为什么怪异,因为他们连看都没看清对方是怎么移开,怎么就到了你身旁的。
“好香的女儿红啊!”肖晴月打开酒坛深闻了一下,众人更加大惑不解,面面相觑。
“我杀了你!”上官红霞喊叫着徒手朝肖晴月扑过去,她似乎刚从悲痛中回过神来,并未看到之前肖晴月展示的武功。
众人吓了一跳,肖晴月好像也有些怔住了。
如果是你,面对一个发疯似的女人张牙舞爪向你扑来,你也会怔住的,因为这时的她们出手根本是没有规律的,想哪里抓哪里咬,就哪里抓哪里咬。
所以,聪明的男人从来不跟发疯的女人交锋。
肖晴月是个聪明的男人,所以他只是一怔,便已腾空飞起,落在上官红霞身后。
“霞儿!”上官天与张景萧同时惊呼。
一击不成,上官红霞的怒火烧的更旺,哭花了的脸也更加狰狞扭曲,大红阔袖一扫,转过身来又要扑向肖晴月。
这是个不要命的可怕女人,肖晴月暗忖。
一个女人被逼疯了的时候,当然是不要命的。肖晴月再一次故技重施,飞起避让。
上官红霞哪里肯让他再逃,往后退了几步也轻轻一跃,一把抓住肖晴月的脚踝,往下一拽,张景萧拔刀而来,直刺肖晴月背心。肖晴月猝不及防间挣命往右一番,连带得上官红霞也一同滚倒在地。
众人出手来助,却见肖晴月竟又变成了那鬼魅之影,如蛇一般贴着青砖地面向门口滑去。
笃笃笃笃,上官红霞阔袖一甩,一片绚丽的晚霞自袖中飞出,红尖紫尾的钢针已密雨般打在地上,但听“啊”的一声,那影子便扶着左腿倚在了门栏上,笑僧人将手中待发的蚕豆默默又放回桌上,其余四人却见状要了结了他,他呵呵冷笑道:“原来名门正派就只会以多欺少!”
郑忠义反唇相讥道:“跟邪教讲公平,无异于自寻死路,我们还没那么笨,等我先替那些死去的冤魂报了仇,再来跟你讲公平!”
“郑大侠!”上官天叫住了郑忠义,“放了他吧。”大家一愣,
“为什么?他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还害得你成这样!”
“不杀他,是让他回去告诉他主子,世间自有正义在,并不是他们杀了多少人就能泯灭的。”
肖晴月道:“好,我一定带到!”说完便消失在了门口。
4.
还是客厅,宾客却已散去。
“霞儿,你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吧,不要太悲痛了。景萧,你去陪着霞儿,我再坐一会儿。”
“爹,你,你还要看什么?”
上官天惨淡一笑,“再回忆回忆你刚才伤肖晴月的办法,其实并不是你的红霞飞针厉害,而是你一开始就乱了他的阵脚,让他不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其实你也在留心他的身法的,是不是?”
“爹,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要对付他们,我还得再想想应对之策,你和景萧也许可以一起练个阵法。”
“爹,那我和景萧在这里陪着你想。”
“不用了,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早点回房休息吧,把这坛水给我留下就行。”
“水?”上官红霞和景萧都一惊,上官红霞接着道:“爹,你都知道了?”
“府邸满门遭洗,家道败落,爹怎会不知?景萧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爹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