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信息

成年人,其实已经写不出十八岁的作文;就像曾经的我们,看不懂那一条信息——

大约是六年前吧,有一天,我正在一所学校听课。调成静音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条短信。

我悄悄拿出手机一看,短信是父亲发过来的。除了开始两个字是我的名字,后面是一行凌乱的、没有意义的字,中间还夹杂着空格和符号。因为正在听课,我就把手机收起来,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手机又震动起来,打开一看,依然是父亲发过来的混乱信息,更简短。

我开始担心:父亲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这一想,便无心听课,从后门悄悄溜出教室,给父亲打电话。

是父亲自己接的。我问他:您刚才给我发短信,是有什么事吗?

父亲乐呵呵地笑道:你收到了?没什么事,我就是想试一下,没想到就发出去了。没耽误你工作吧?

我回头看看身后的教室,走得离教室更远些,声音也放大了一点:没关系。您现在在哪儿?在家吗?身体还好吗?

父亲耳朵背,没有完整地听清楚我的话,就在电话那头,一直说“好好好”。

我不放心地又望了望教室。这是一次青年教师的课堂教学观摩活动,后面我要主持研讨,不能太长时间离开教室。我告诉父亲,先挂了,中午我再给他打电话。父亲依然说好,并嘱我要是忙就不用打。

回到教室,看着讲台上讲课的青年教师,我的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心里一直在想着父亲的事,无法放下。

这是父亲第一次给我发短信。

退休前,父亲是中学语文教师。虽然经历种种磨难,他依然乐观开朗。不光教书教得好,还多才多艺。小时候,我是很以父亲为骄傲的。

父亲会唱会编,曾代过我们班音乐和美术课。年轻时,他是我们当地黄梅戏班子的主力,还跟我母亲一起演过才子佳人的老戏。我初中母校当年的校歌,便是父亲参与创作的,我还记得开头两句“五讲四美化春风,一曲颂歌赞社中”。学校的联欢晚会上,他多次上台表演。有一年我回娘家,父亲很得意地跟我讲,家里水龙头坏了,请师傅来修。他在客厅情不自禁跟电视节目唱《西部放歌》,结果那位师傅也是个爱唱的,听我父亲唱那么好,工作结束后还跟他一起唱好久才走。我笑问他:那他有没有少收你工钱?父亲不以为然笑道:钱是钱的事,主要是两个人唱的尽兴。

父亲也会写会画。我们小的时候,附近村里女人们绣花的花样,都找我父亲帮忙画,有时家里会堆好几份等着画绣样的布。大队有什么重大活动,我便常在途经大队部门前时,看到父亲忙碌的身影,内心很是自豪。有一年国庆节,大队让父亲画国徽,他拿着脸盆当圆规画圆的情景,我记忆犹新。受祖辈影响,他爱写对联和古体诗,每年过年的对联,都是他自己创作并书写的。亲朋好友红白喜事,父亲常常会以对联、诗词相赠。母亲去世,父亲曾写下十几首诗词,怀念母亲。

父亲还很会讲故事。那时大队放露天电影,父亲坐在哪儿,周围便会围一堆人。他会边看电影边解释电影里的情节,有些电影是有历史文化背景的,看的时候若完全不懂,便少很多乐趣。夏夜乘凉,他爱说古,时常有老人妇女们带着板凳到我家门口,让我父亲说个古给大家听。

在当上老师之前,父亲做了近二十年的农民。耕田种地打网捕鱼,他是公认的一把好手,直到我长大,还能听到父亲在太白湖渔船上捕鱼吃鱼的传说。他喜欢弄吃的,腌菜尤其做得好,我曾亲眼看到父亲的学生到他宿舍拿作业本时,趁没人偷父亲做的腌萝卜吃。我儿子就曾说:为了外公的腐乳,要再多吃一碗饭。

……

这样聪明能干的我父亲,在退休多年,终于在我们的劝说下配备手机后,却怎么也学不会用手机。父亲用手机,只会用接打功能,其他功能我们怎么教,他都不会。因为耳朵背,接打也用得很少,常常是打过去他也没接,尽管铃声的音量已经设置成扰民级别的。

不是有事,父亲从不给我们打电话。

所以突然接到父亲的短信,我才会惊讶,才会心不在焉。上午活动一结束,我便打电话回去,一连打了好几个,父亲都没有接听。

他听不到手机铃响,也忘了与我的约定。

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三个在外地,父亲与最小的弟弟一起生活在家乡。因为弟妹工作的原因,有几年他们没有住在一起,父亲独自一人生活。虽然不是住在一起,但同在县城可随时往来。父亲当时不到七十,自己生活能力也很强,身体在我印象中也很好,曾经有步行30里回乡下老家的经历。也因此,我们对于父亲独自生活,并没有觉得有很大的问题。县城里住着,周边都是认识的邻居,想吃什么也很方便,菜场超市都很近。

我隔三差五的打电话回去,他有时接得到有时接不到,我也没放在心上。接到我的电话,他会很高兴,虽然两人说话常常不在一个频道上,也能瞎聊很久。平时他就喜欢跟我聊天,我是报喜不报忧型的,又能吹,吹的全是自己和家人的光辉事迹。父亲每次都听得两眼放光,频频点头,时常大笑,不时会给我一些指点,发表下自己的看法。

但慢慢地,我与父亲的聊天,就变成我一个人在说了,不管面对面还是电话里。父亲依然面带微笑专心听我吹牛,自己却很少说话。那时候,我也只是觉得,父亲老了,耳朵背了,不复曾经的精力与敏锐。

因为这一条没有内容的乱码信息,我心忧父亲的孤独。至少在我看来,他是因为孤独,因为想念远在他乡的女儿,才会折腾出那样一条短信来。

自然也是孤独的,但我们忽略了更重要的信息:在他怎么教也学不会使用手机时,在他越来越沉默时,在他不再唱歌时,在他不再大笑时……我们就应该意识到,父亲其实已经有病了。

他的大脑在退化,他的身体机能在衰退,他的意识在模糊,他的记忆在丢失……他正一步步走向老年痴呆。而我们,直到他已经有明显的老年痴呆症状时,才意识到:父亲病了。

在这条乱码短信之前,父亲肯定曾经传递过不止一条信息,用不同的方式,于不经意间。大意的我们,没有接收到;或者接收到了,却没能读懂。

在一点点丢失生命中的点点滴滴后,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父亲,能认识的人也只剩几个了。

生命还在,却再也传递不了任何信息。

而六年前的那条乱码,是父亲发给我的第一条信息,也是最后一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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