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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狗子旦走后,爹嘱咐我看好店,然后拿上狗子旦留下的钱,就到镇街里去找我娘胡水仙去了。
冬日的天好像总是很短很短,爹走了没有多长时间,西斜的红日照进乌水河,就像谁在河水里撒了一层碎金子,金光闪闪的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趴在栏柜上正想着爹和娘怎么还不回来,两手都是满登登的爹就推门而入,跟在后面的娘一脸的喜气洋洋。爹把手上的东西往栏柜上一放,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边喘息边粗声大气地指手画脚,水仙,快收拾酒菜,人家郭老板说了,天擦黑就要过来;芸娘把这些东西帮你娘送到厨房。哎呦!可把我给累坏了。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隐藏到西边的凤凰山后面,山成了黑黢黢的剪影时,白日里喧闹的卧虎湾就笼罩在黑暗和薄雾中,寂静中只有河水的哗哗流淌声和远处偶尔的几声狗吠声。一颗、两颗……星星们眨着顽皮的眼睛,从厚厚的天幕后面挤了出来,地上的河里就流淌着一河的星星。
卧虎湾的男女老少们,谁也不敢否认我娘胡水仙是个麻利的女人。这不,不到一个时辰,四凉四热八个齐齐整整的菜,就摆在了堂屋的八仙桌上了。
爹在前面的店里,栏柜上放着两坛子酒。爹一会拿起那坛乌水老白干,摇摇头放下,一会又拿起那坛龙泉特酿,又摇摇头放下,正犹豫不决时,狗子旦和刘善人披着一身的星光和寒气走了进来,爹赶忙咬咬牙把那坛龙泉特酿放到身后的货架子上,手里捧起那坛乌水老白干,嘴里赶忙说着请,请!
狗子旦和刘善人一进屋,先跺了跺脚,抖落了一身的星光和寒气,然后双手捂在嘴上哈了哈气,两张嘴喷出了一团团白白的雾气和一句含含混混的话——这天真硬啊。两人跟着手捧乌水老白干的爹后面,绕过院子里那颗光秃秃的石榴树,来到了后面的堂屋。
堂屋里我娘胡水仙,把从乌水城里醉乐园巷洋货栈买的洋铁炉子烧得通红通红的,也把那只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点一点的汽灯,点得雪亮雪亮的。
一打进了屋里,刘善人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就在我娘胡水仙的身上滴溜溜地转,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我这大侄媳妇可真是个利整的人物啊,继祖有福,继祖有福啊!爹见状赶忙给娘使了个眼色,说,水仙啊,赶快到隔壁看王大哥从教堂回了没,回来了就赶快把他请过来,郭老板找他有事,最好把小祥一块叫过来,快去,发什么楞啊?这娘儿们真是的!
娘扭着像风摆杨柳枝一样的腰肢,从亮堂堂的屋里走进沉沉的夜色,也把刘善人的眼睛扯出两道射向夜色的光。爹看在眼里,心里狠狠地骂句娘,就故意先招呼狗子旦坐,有意冷落刘善人,好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很不满意了。狗子旦却坚持说等王凤池来了,再一起坐。
须臾,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来了,来了!”狗子旦说着就快步迎到了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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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拖着小祥哥,跟在我娘胡水仙后面的王凤池,进了屋子就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秀才哥找我甚事,找我甚事?哦,刘东家也在啊,这,这话是从哪说起啊?这位爷是——
“这位是四喜班的郭老板,王大哥,来,先坐下,快过年了,今天郭老板做东请我们几个聚聚。”爹说。
一番推来让去,刘善人坐了正位,狗子旦和王凤池打横,爹却坐了末位。
本来狗子旦说今天请的主客是王凤池,想让他坐正位,王凤池知道自己的身份,作死做活的也不敢坐;爹因为膈应刚才刘善人的眼神,就想让狗子旦坐正位,狗子旦说王大哥不坐,还是长辈坐吧。刘善人虽然坐了主位,心里却疙疙瘩瘩的;王凤池本来就觉得自己上不了台面,要坐末位,爹却说你是客我是主,强把扭扭捏捏的王凤池按在了打横的下首位置。
四人坐定后,爹拿起酒壶给酒盅里倒酒。不管怎么说刘善人都是爹的长辈,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爹还是从刘善人面前的酒盅倒起,接着是狗子旦和王凤池,最后再给自己倒。倒酒时,刘善人只顾扭着头和狗子旦说话,一点表示都没有;轮到狗子旦时,狗子旦一手虚扶着酒盅,微微点头致意;刚给狗子旦倒完酒,王凤池已经撅着腚哈着腰,双手捏着酒盅站了起来,嘴里还说着,得罪了,秀才,你是和县太爷平起平坐的人,怎么敢劳动你老人家啊?罪过罪过,折寿哩!
倒完酒,爹端起酒盅说:“今天郭老板请客,还劳动我连臣叔来陪,小子不才,忝做主人,先敬大家一杯。”我在西边暖阁里和小祥哥过家家,听了爹的一番开场白,就觉得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活得像个人样了。
一阵滋滋溜溜的喝酒声过去了,就听刘善人说,吃菜,吃菜,这个水晶糊拉肉最好,还别说,就是他乌水城里聚贤楼最好的厨师,也没有我们卧虎湾的婆姨们熬的糊拉肉好吃,溜滑爽口,筋道有嚼头。好吃,好吃!来来来,还有这个山蘑炖野狍子肉,啧啧,侄媳妇的手艺真是不错啊!
王凤池自从坐到桌上,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里一直纳闷人家在并州府都有名的角儿,为什么要请自己一个遭难落魄的人吃饭,越想心里越不托底,几次想张口问一问,却见刘善人只管劝酒劝菜,自己也插不上话,低着头喝了几盅酒,吃了几筷子金针腐干、葱油黄瓜,就吃不下去了。
不知不觉,一勾残月从东面的卧佛山顶升了起来,影影绰绰的卧虎湾已经沉入了梦中。
眼看一坛乌水老白干都快要喝完了,口齿已经不伶俐的刘善人,还用一双筷子在海碗里的油炸土豆块中间翻找喇嘛肉。
狗子旦到底是常年走州过县,见过一些大场面,今天又是来办正事的,一开始就悠着没有放量喝。眼看着刘善人已经醉眼朦胧,正事还没说,心里就有点着急,情急之下在桌子下面踢了刘善人一脚。
刘善人好不容易在一堆土豆块里翻到一丁点的喇嘛肉渣子,冷不丁狗子旦一脚,手一哆嗦,肉渣子又掉到了碗里,借着酒劲恼怒地说咋咧,咋咧!却看狗子旦朝对面愁眉不展的王凤池直努嘴,才恍然大悟,赶紧拱了拱手说不好意思。
“哎!凤池啊,凤池,快醒醒,怎么,睡着了?”说着用手猛地拍了一下王凤池的肩膀,把一旁发愣的王凤池吓了一跳。
“刘东家,怎么啦?我,我……”
“凤池啊,郭老板想收你家小祥做关门弟子,具体的事情你们谈,谈好了我和秀才侄子给你们做个中人。”喝多酒的刘善人说话直通通的也不考虑措辞。
听完刘善人一席话,王凤池“啊”了一声就愣住了。等了半天,两行老泪就流了下来。
狗子旦巴巴地看着默默流泪的王凤池说:“王大哥,你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我不卖孩子!”说完王凤池嚎啕大哭。
“怎么能说是卖孩子呢?!这是说哪里的话嘛,孩子永远都是你的孩子,你永远都是孩子的爹。我只是看小祥是块天生的好料,想收他做关门弟子,从此以后就不再收任何徒弟了,将来还要把四喜班传给他。”
嚎啕大哭的王凤池愣了片刻,还是哽咽着说:“小祥的命太苦,今年发大水没了娘,家也没了,我不能让他离开我,是死是活我们父子都要在一起……”王凤池絮絮叨叨地说着,狗子旦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突然,正在西暖阁和我玩儿的小祥哥,冲到堂屋站到他爹旁边,大声地说,爹,我要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