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宅院座落在镇子的东头,前屋是两间青砖瓦屋,后面是一个铺着厚厚方砖和石条的院子。院子的四角长着四棵高大的泡桐和棟树,泡桐肥厚的叶子如蒲扇一般。院子后面便是菜园子和寨堤,寨堤外面是小河,小河的哗哗水声,和河边风吹芦苇套的轰鸣声,常伴我进入梦乡。前屋是祖父二十岁那年,也就是上世纪的1919年,由乡下老屋徐家林上街开粮行时建造的。宅基是从当时的米家后人手里买下的,有好几亩地大。米家祖上的家产看来还是不错的,多年后的1970年,也是祖父七十一岁那年,适值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街上贴了祖父的大字报,说我们家成分土改时是地主,怎么后来又成了中农?又有说祖父曾任伪保长。此时,前邻張三爷在门前地界处一米多深的地下挖掘地砖,祖父大怒,不顾父亲和家人的拦阻,起身操起蹶头将張三爷所挖的地下砖石全都砸碎推回地下,复以土平。並大喝道,谁敢动这里一块砖,他就和谁拼命,其声若巨雷,招来众人围观。祖父发怒时,眼也是红的。祖父的体魄和拼命精神将对方震慑住了,张三爷怕了,忙和其女婿一同来家致歉,祖父气乃稍平。米家的后人,菜园子的米丫头来调解说,那地下的地基砖石谁都不能挖,要挖只有他厚着脸才能来挖,因为那地砖是人家米家祖上的宅基地砖。由此可见米家的祖上家境还是富有的,宅基地的根脚下得那么牢,砖石地基下得那么深,由此可以想见房屋建造的高大牢固。也不知什么原因,米家衰落了,不光高大的瓦屋没有了,连宅基也卖了。到米丫头这一代时,兄弟三人就守着河边的一块菜园子了。丫头的父母死了,也就埋在菜园子地头边上,坟上长着两棵大楸树。丫头兄弟也成了纯粹的贫下中农,成了历次运动的积极分子,和运动根子。
买下宅基后, 祖父把房子建造得也很牢固,地脚下得有七八尺深,全是砖石。听说民国廿四年和民国三十二年两次涨大水,镇上的很多家房子都被水冲泡倒了,而我们家的房子仍稳固不动。檩子和椽子及屋梁架都是杉树,是当时最昂贵的下河杉。就是这栋数十年的老屋,则几乎差点毁于我这玩童之手。
记不清这是哪年的事了,好象大约是六七岁那年的事吧。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母亲从地里收工回来,正在里屋忙着什么,我一个人在灶膛前帮母亲烧饭。饭快熟了,灶膛里火熄了,让饭在锅里慢慢焖着,我一个人在灶膛前看着灶膛里的火发着呆。这时,灶台旁柴禾仓里的一捆柴禾上,一根长长的"狗狗毛"直直地伸在那里,映入了我的眼帘。"狗狗毛"是一种草,春夏时,碧绿青嫩的叶子和长长的莛子的汁都甜甜的,猪牛羊都爱吃。秋下,已长成两尺多长的草莛子的尖头上都长着一托厚厚的绒穗,穗子有的有一拃多长,沉甸甸的。穗子里面是狗狗毛的籽。秋天了,几阵秋风吹过,狗狗毛的叶子和莛子都变黄了,成了硬硬的秸杆。砍回家里是最好的穰柴。特别是杆子头上的那团厚厚的绒穗,见火就着。穗子里面的籽里有油脂,烧起来叭叭的响,火很旺,还闪着蓝色耀眼的光。看见这根长长的狗狗毛"的莛子和梢头的那团绒穗,生性爱玩火的我忽发一想:用火把这团"狗狗毛"点燃烧着,一定很好玩儿的,它一定象在街西学校里开大会演节目和斗地主时,街上的国家粮站提供的汽灯一样闪亮耀眼,或像一盏长长的油灯一样闪亮发光。想到这里,我就从灶膛里拿出一截还燃着火的柴棍,往那根"狗狗毛"点去。厚厚绒绒的狗狗毛沾火就着了,那团绒穗果然像一盏小气灯一样闪亮着,猛烈地燃烧着,燃烧时不光发出叭叭的响声,还闪射出闪亮耀眼的蓝色的光,比煤油灯要亮好多倍,且五彩缤纷。好看极了,我也开心极了。绒穗燃烧完了并没有停下来,一直顺着莛子烧了下去。莛子也烧到了尽头。我又想看看它最后燃烧完是什么样子。接着,莛子也燃烧完了,但很快燃着了柴禾仓里的那捆柴禾,那捆柴禾也一捆全是长着长长莛子的狗狗毛。火刹那间就呼的一下猛烧了起来,屋里立刻浓烟大冒。我慌了,楞在一边不知怎么办才好。母亲看到浓烟和火马上赶了过来,用脚几下把火给跺熄了。母亲还以为火是灶膛里面的火不小心燃了过来的,没有对我进行责备,我更不敢承认是我的胡闹。事后我才后怕起来,如果不是母亲在家,及时跺熄了这团火,那火马上会连着芦苇杆薄子,然后窜上屋梁和顶棚,整个房子将被烧毁,那将是一场多大的灾难。
这样的荒唐事还不止一次。 另一场事是我上二年级的时候,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几场暴雨过后,屋后河水暴涨起来,淹没了石桥,遮断了行人,学校也几乎停了课。几天后,雨过天晴,河水正在消退。天黑下来了,我端着煤油灯穿过院子,准备到前屋去做作业。前屋的檐下挂着一件蓑衣,那是祖父的蓑衣。看见那件蓑衣,天性爱玩火的我,忽然又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用火在蓑衣上燎一下会是什么情形呢?想到这里,便好奇地用煤油灯的火苗在蓑衣上燎了下,龙须草编织的蓑衣沾火马上猛燃起来,且烧得噼啪噼啪地响,院子里又浓烟大突。时值我一个人在家,慌忙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从屋里拿碗在水缸里舀了碗水向燃烧着的蓑衣上泼去。火烧得很猛很大,一碗水真是"杯水车薪"。忙又舀了第二碗,第三碗。但一走快,油灯的火苗就忽闪忽闪摇晃着要熄,心中十分焦急。眼看火燃大了,轰的向上窜去。前屋虽是砖瓦结构,一时不易烧着,但会连着紧挨着前屋的院里的那间牛圈草屋。记得当时牛圈草屋的檐头有一个碗口大的蜂巢,蜜蜂们嗡嗡营营,整天不住地进出忙碌。谁触犯了它们,它们必群起而攻之。好几个孩子因不小心触怒了它们而被螫得鼻青脸肿。当时我还曾好好奇地想,如果烧到草屋,那蜂窝可彻底完了,那群螫人蜂可彻底消灭了。但又想,蜂巢虽被烧毁,但草屋不是也会被烧毁,草屋烧起来必连着前面正屋,前屋就会也烧起来,岂不是大灾祸?正手忙脚乱之间,恰好生产队长志才伯从河边看水回来,在寨堤上看见院子里有浓烟冒起,便急忙跑过来,从檐下取下蓑衣在地上几下将火摔灭,才又避免了一场可怕的火灾。天晴了,太阳又出来了,草屋檐下那蜂巢的蜜蜂仍在进进出出地忙碌。它们何曾知道,这里差点会发生对它们来说是一场灭顶之灾的火灾。童年糗事,荒唐之极,细思极恐。
又过了几年,那间牛圈小草屋拆掉了,父亲又在后面盖了两间红砖瓦房,形成院子的前屋后屋。祖母又在院子里种了扁豆和丝瓜葫芦,扁豆和丝瓜的藤蔓爬满了围墙,也爬上了房顶,每年都有吃不完的丝瓜和扁豆。丝瓜和扁豆很耐秋,就是到了农历十月,清霜落地时还在结瓜。老了的丝瓜瓤子祖母用来做洗碗刷子,很是好用。
七十年代,祖父母先后去世。多年过去了,后来全家进了城,房子连同门前的两棵槐树先卖给了大队,大队又卖给了左右刘肖两家邻居。这栋历史虽不悠久,但饱经沧桑,有着很多现代历史故事的老宅不存在了,连宅基地也都成了刘肖两家邻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