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这辈子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为什么有的人十几年都得不到一个人的心，而有的人十几分钟就可以。

他有些烦躁的揪了揪头发，转身从卫生间走出来。

他正在一辆火车上。

他抬头又心存侥幸地看了一眼五号车厢的第一排靠窗的一个胖女人。

她坐的是他的位置。

她还坐在那，稳如泰山。

三十分钟前她就坐在那。他刚上车，手里肩上背着很重的行李。他把行李放下，很费劲的掏出车票，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她：你好，这应该是我的位置吧。

她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把头扭向窗外。

像个诗人。

可他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他仿佛看到全车人都盯着他。

可他眼睛只是盯着地面。

空气里散发着臭脚丫子瓜子皮烟味和不知名的劣质香水。他从来没这么想吐过。

他想了想，把行李放好，进了卫生间。

他坚持了五分钟。

他又出来了。

他从来没这么煎熬过，比她拒绝他还煎熬。

他看着一个男人蹲在车厢过道上吃盒饭。那个男人没看见他的盒饭上有一只苍蝇正在很努力的在他的食物上搓爪子。

他又走神了。

他想起了自己也带了吃的，但是在厚重的行李里，这么长的时间辗转奔波估计也烂的差不多了。本来稍微勾起的食欲又被打消了。

他想起了自己前几天让学校门口的托尼老师剪的头发。说好的三七分刘海硬生生被他打扮成汉奸模样。

他想起了自己花三百块买的圆框眼镜。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别的男孩戴上就有一股韩国欧巴范，他戴上却有一股浓浓的知青下乡的气息。

他想起了那个稍微有点胖却趾高气扬的女孩。他比她高，可每次他和她在一起却总有一种仰视她的错觉。

他想起她每次和他耍流氓他都不敢做什么出格的动作，只是紧张的攥着拳头。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去看一部很酸的电影，他在漆黑的电影院想亲她却被扇了一巴掌。

数九寒天，他热的面红耳赤。

她还吊着他。

两个人还是保持着超乎寻常的默契，和平时一样。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指使他做这做那，他有时也觉得烦，可每次看到她对他瞪大了眼睛又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应当。

他想起了上次他和她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慌和后来嫌弃的样子：你配得上人家么？

他想起她每次假装偶遇她的暗恋对象都要他离得远远的。

想到这里，他心里莫名的烦躁。

小哥，抽根烟？

他被吓了一跳，转身过去，是刚才那个吃盒饭的男人。

他不会抽烟，可是他却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拿起了烟。

男人凑身给他递火。

他闻见了他嘴里残存的盒饭和烟、口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皱了皱眉头，没躲开。

他吸了一口，表现不错，没咳嗽。

没入肺。

他低声说了声谢谢。

他这才好好端详面前的那个男人。

胡子拉碴，一件很大的艳红色棉袄，他看见男人棉袄的右臂出往外边飘的棉絮正在自由飞翔。宽松的裤子，裤脚趿拉着地，上面满是泥渍。一双破旧的看不出样式的鞋子。

那鞋子上有半个清晰的皮鞋鞋印。

这次他看出样式了。

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以为是怜悯，可怜，可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必要可怜他。自己一个穷学生连挣钱都不会有什么资格怜悯他？

他心里更难受了。

便宜烟，别嫌弃。男人嘿嘿的笑着，身形有点佝偻。

不会不会。他陪笑着摆摆手。

其实他压根也不熟悉烟的品种。

男人大概是路途劳累，也没人说话，心里憋得慌，这才找到这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猎物。

学生呀。

是。

男孩又抽了口烟。他纳闷为什么会有人喜欢抽烟，这么苦这么干这么燥的东西会有人以抽它为爱好并且乐此不疲。

大一。不等男人问下去，他赶紧自己接茬。

我家宝儿也一年级了。男人笑的有点憨厚，又带了些自豪。小学一年级，期末还拿了个双百呢。

真厉害…他有点愣神，不知道该怎么接。

突然有点冷场。

男人看得出他是在应付，憨笑了一会，搓了搓手，我从河南上的车，准备回家过年。

他好像才反应过来，您老家是哪的？

L村。嘿嘿。

老乡啊。我小时候也在那里生活过。

他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他小时候便是姥姥抚养长大，自小生活在农村，对于这些憨厚的村里人尤其有好感。

男人看见他笑了，一直搓着的手也放松了下来，神色也显得更加亲密了。

去外地念书回来了？

是的。

不容易吧。

有点。他有点脸红，在外地读书也没怎么认真学习，净玩了。

以后我娃读大学我也送他去外地，见识见识外边的世界。

挺好的。他笑笑，多见识见识，多经历经历。

男人仿佛听了这话惊诧了一下，又很凝重的看了他一眼，直到看的他浑身不自在，这才带着有些惊羡的语气说道，不愧是大学生啊，说话就是比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大老粗有道理。

嗯…

他不知道怎么应答。

男人等了许久，发现他没接话，想了一会，终于想到了一个看起来还挺亲近的问题。

谈女朋友了没有？

没呢。

他又想起了她。他们之间算男女朋友么？他不知道。她和他保持亲近，却又刻意保持距离。

都是她掌控，他没有自主权。

她喜欢我么？或者，我喜欢她么？

他心里没了答案。

仿佛是心里空了点东西便刻意去找东西填补，他又想起了那个他喜欢的女孩。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但他知道他想见到那个女孩。

那是一个很温柔，笑起来带着酒窝的女孩。

他每次无意的或是刻意的遇到她，都会沉沦在她的笑里。

她是女神，他想。

我配不上她。他又想，眼睛紧紧地盯着脚尖。

小哥？男人有点小心翼翼的碰了碰正在出神的他。

…我失态了。他从幻想中醒过来，看了看面前的男人，忽然想叹气。

男人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对于这个小学还没上完就去打工，成年年纪便经媒婆介绍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结婚生子的他来说，他不明白为什么面前这个小哥会长吁短呼。

怎么了？

…没事。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您一会怎么回家啊。

我婆娘接我哩。

…有人接啊。

他低下头，笑得有点苦。

谁接我呢。

他眼里似乎出现了那个冲他笑的胖女孩。

不会的。

他自嘲般摇摇头。

她怎么会记得起来。

记得起来又怎么会来。

他心里想着，却没说出来。

冷场。

男人自知问错了话，刚放下的手又放在胸前搓了起来。

烟头烧手了。

男人有些木讷的提醒。

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真烧手了。

他也没叫出声来，只是慌乱的把烟头甩出去，过去一脚踩灭，然后看着自己起泡的手指发呆。

男人凑过来，也有点手足无措。

没事，小伤。

他反而过来安慰男人。

男人点点头，眼神里竟有些愧疚。

他有点想笑，还是忍住了。

你愧疚个什么劲呢，我自己烧的手。

随即他又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我怎么会这么想？我…刚才在嘲笑他？

他低下了头。

没人说话了。

两人沉默，气氛有些局促。

…我要到站了。

男人的声音。

啊…您慢点。

他愣了一下，随即说道。

男人准备下车的动作忽然僵了一下。

好好，谢谢…您。

男人那个“您”的发音显得非常怪，但是却十分认真的说了出来。

好。

他忍住笑，目送男人离开。

他一直盯着男人的背影，似乎是在等待着一件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然后，他看见，男人回头了。

他笑了。

男人也笑了。

两个不同身份，不同年龄，就连笑的方式都不一样的人，他们两个人相视一笑。

一样甜。

他张开嘴巴，没发出声音，缓缓吐出三个字。

他带着笑。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的点点头，又冲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他站在车门边，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这才回到车上。

他说。

谢谢你。

他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那个本应该属于他的座位。那个胖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他松了一口气，不过也懒得过去了。

他看到有一个男人左顾右盼的看了看四周，坐到了他那个位子上。

他也没去争抢。

不屑。

他身上又带了点骄傲的神气。

快到站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票。

…

半小时后。

他出了站口。

他知道回家的路，可眼神却有些迷茫。

还知道回来呀？愣神间，一只小手从后面搭上了他的肩。

他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小胖脸冲他笑。

你…来接我啦？

女孩有些疑惑的看着面前的男孩，这个男孩眼里好像闪过了她以前没见过的光芒，又好像是错觉。

废话，除了我还有谁想着你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嗯…

怎么啦，一脸不高兴…谁欺负你啦？

丫头。

…嗯？

我们在一起吧。

…滚！

男孩胸口又挨了她一拳。不过这次男孩倒是不觉得痛了，他看着女孩害羞跑开的背影，笑着追了上去。

他想，追到后一定要用力的抱住她。

这次，他觉得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