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剧不终
今天,是我和王同学的第17个结婚纪念日。
过去的十几年里,我常常被不同的人问到同一个问题:你是哪年结的婚?
无一例外,我总是犹疑不定:是98年还是99年呢?噢,天啊,我记不太清了(尴尬脸)。
遂打电话向王同学求证,或是翻出结婚证一看究竟。
但下次被问起时,健忘症再次来袭。
被忽略掉的又何止是年份。过去的17年里,每年的结婚纪念日,常常被我们粗心地忘记,过后恍然想起,付之一笑。
也不时有朋友好奇地问:为什么选在这个日子?
言外之意,一个带“4”的日子,和良辰吉日相去甚远啊。
这我没能忘记,我心想,这婚,能结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吉日不吉日啊。
说起来,我们这婚结的颇多坎坷。
第一次,我和王同学兴冲冲地骑车去了民政局,被挑剔的大妈指出单位开的介绍信上有一处纰漏,领证未遂。
第二次,走进民政局大门时发现冷冷清清,心里还为不用排队暗自窃喜,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工作人员懒洋洋地告知:今天只办理离婚。我的坏脾气当场发作:怎么不早通知?结个婚怎么这么麻烦啊,不结也罢。王同学铁青着一张脸好言相劝。
第三次,终于领得两个红本本。打开来仔细端详,工作人员手写的钢笔字真心难看,配不上我们一脸青春甜美的合影照片。再看日期,8月24日,好吧,既成事实,就是它了。
这婚结的,够无奈,也够草率。
17年的漫长时光里,给我留下最深记忆的,反倒是那些最久远的日子。
那时,我们刚刚走出大学校园,被命运裹挟着远离父母家人独自在另一个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我们在最害怕孤独、最迷惘未来、最需要抱团取暖的时日里相遇,心生欢喜和温暖。
那是一段金钱赤贫、精神富足的日子。
我们用不多的收入呼朋唤友,聚餐远游,不亦快哉。
宿舍的长走廊,经常被身为四川人的我用火爆的辣椒炝炒搞得乌烟瘴气,人人咳呛着掩鼻而去。但总有人大无畏地以胃涉险,昧着味蕾对我糟烂的厨艺赞不绝口。不大的宿舍里,每到周末,高朋满座。最多的时候,围着两个简陋的灶眼吃火锅的人有十来个之多。
那时,朋友聚齐根本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全然不似现在,三催四请五个月都未必能见上一面,更别提骑车3、40公里风尘仆仆赶来只为一顿饱饭一次寻常相聚的荷尔蒙壮举了。
我们在还有资格挥霍青春的年龄里简单又肆意地快乐着。
晨光未明,睡眼惺忪的王同学蹬着自行车送同样睡眼惺忪的我去车站。不到十分钟的自行车程里,我靠着他结实的后背打上一个小盹。倘若上车后有座,短信报讯是必然。一个人的幸运,就这么变成了两个人一天快乐的起点。化身车夫的时候,王同学有个外号叫“车蹬子”。
夜色低垂,王同学有了另一个身份,叫做“大水”。在狭小逼仄的厨房里,打来两壶开水兑成两盆温水,小心翼翼地从头顶上淋下,帮我冲净长发上的泡沫。嗯,此时,姑娘我经常急不可耐地低头指挥洗头工“大水、大水”。
三九严寒,在女生宿舍近乎露天的水房里,经常抱着一大盆衣服卖力揉搓的,是王同学。此时外号翻新,改叫“人工洗衣机”。直到我用在报社兼职第一月的收入,去商场换来一台全自动洗衣机,人工洗衣机这才结束了他的光荣使命。
在没钱的年龄里,我们更能品味到钱的魅力和因此而生发的快乐。
单位发了劳保用品,我是一定要拖着王同学好奇地去商场看看价签的,换算成钱来增添内心的满足感。王同学笑话我:你是有多见钱眼开。
即使只是买一提卫生纸,也会在超市里看来比去,心里做过SWOT分析后方才选定离场。
到了年底,年终奖到手前的那些日子,总是心潮澎湃地以猜数为乐,无外乎是千位数的差别,那也乐在其中。然后彼此劝慰——平常心,平常心。
我换了一家工资给现金的单位。每月发工资的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洗漱停当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悠哉游哉地从信封里掏出一沓钱来一张张地用指尖捻过,那是幸福感满溢的时刻。王同学笑着说:一股熟悉的葛朗台气息扑面而来。·
我对新钱有一种特别的喜欢,但凡手头有脏旧一些的钱,就嫌弃地要求王同学拿新钱来换。有段时间,王同学四处托人,换来面值不等的一大摞新钞票。我的心啊,真的乐开了花,每次从钱包里抽出新钱来付账时,心里都泛起一阵阵小甜蜜。实在太容易满足。
手头的拮据并未影响我们的慷慨。在两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里,我们攥紧了自己的钱包,省下的钱都贡献给了朋友聚会、探亲访友。
可惜,此后,快乐并非和收入的增加成正比。
当薪水的增长以始终紧绷的疲累为代价,作为解压方式之一,漫无目的地大肆买买买早已消融掉了购物的乐趣。
当每月工资变成银行卡上的一串数字后,我们渐渐变得对数字变化无感。
我们都怀念那些用手指一张张捻过钞票的日子。
“我们相识于微时。”
多年后,每逢这样几个字出现在眼前,我总是心里一动,快乐又感伤。
那些困顿又快乐的时光,写满了我们走过风风雨雨的每个捉襟见肘又温暖无边的细碎片段。
曾经不止一次地被人问起:你喜欢王同学什么呢?
我认真想了想,发现很难概括。
他是那么平凡的一个人,扔进人潮里瞬时就会消失不见的一个人。
动心大概是在遇到问题,别人都忙不迭地划清界限、撇清责任的时候,唯有他大包大揽地说:可能是我的责任,但现在解决问题才是第一位的。
也许是在偶尔面对大笔金钱诱惑的时候,咽下一口唾沫,他最后总能抵御住诱惑、收回渴求的目光说:咱不去贪。
也许是在我和朋友们四下里懒懒地躺在宿舍床上的时候,他像一只停不下脚的小蜜蜂一样忙东忙西。
也许是在被天生自带笑果的他逗得开怀大笑的时候。
也许是在他被我在愚人节骗得团团转的时候。
也许是在朋友聚会的酒桌上,没有酒量空有酒胆的他,一饮而尽的时候。
也许是在他父母对我们一众人等说起他的勤快他的懂事他的孝顺的时候。
也许是在看到他和好朋友一路骑行6、700公里到八达岭长城的照片的时候。
也许是在闹了小矛盾,总是他好脾气地放低身段软言求和的时候。
也许是在我家人来京的时候,有钱没钱,他都言辞恳切地说:你别拦着我,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多花点钱是必须的。
也许是惟有在他面前,我才可以放下所有的人前矜持,做回那个满身缺点的自己。
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由的喜欢和爱啊,总是由欣赏、气味相投,还有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一点一点作用而成。
但婚姻和恋爱是如此不同。
我们总是和一个人的优点谈恋爱,和一个人的缺点过日子,和一个人的全部缠斗一生。
我和王同学,分明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矜持,他热情。
我急性子,他有耐心。
我要求精细,他大大咧咧。
我抹不开脸,他放得下身段。
我多数时间好静,喜欢看书、写字、音乐、烹饪;他多数时间好动,喜欢钓鱼捉虾、养鱼养花、自驾野玩,乐此不疲。
看电视,我好个综艺节目、电影电视剧;他对时事新闻、纪录片、四海钓鱼、体育频道情有独钟。
即使听歌,也大有不同。我好民谣,他听杰克逊。
至于审美,更是少有达成共识的时候。
婚姻之痒,我们也曾经历。
当初时的新鲜感褪去,生活覆上了一层沉闷、胶着、重复、乏味的阴霾,灰色,厚厚的,密不透风。
两人身上的每一处不同,每一次观点之争,在对方眼里都有可能变成难以容忍的缺点,变成一根根针刺,扎进对方的眼睛和心脏深处,变成婚姻的一处致命伤。
曲解和发泄,是在婚姻里的每个人,最乐于奉送给另一半的礼物。是的,默默舔舐我们坏情绪的人,总是那个将要陪伴我们此后余生的爱人。
所幸,我和王同学并未消极面对,也庆幸我们还懂得自省、包容和接纳。在长长的时光里,我们最终摸索出来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相处模式,将影响婚姻成长的尖锐锋芒一一敛去,温暖相拥。
在我们的相处模式里,很重要的一条是“互夸模式”。
对夸我一事,王同学是不遗余力的。
时常有他的同事、朋友,初次见面时对我说:久仰大名。
我不好意思:哪里哪里,客气了。
对方正色道:是真的,你可不知道,某人各种夸你。
我好奇:夸我什么?
“厨艺一流,能力强,有见解.....他说他真有福气找这么个媳妇儿。”
好吧,我心虚,我脸红,但心里着实受用。
再后来,王同学发展到当面吹捧的地步。
每逢在家请客,餐桌上总不忘恭维,还强迫客人附和:我家大厨做菜好吃吧?
夸奖之下,我的厨艺也的确见长,也更加自信。并且,久而久之,我也变得皮厚,耐不住的时候还会开启自夸模式:尝尝看,这是我的拿手菜......
再后来,我一撸袖子,也加入互夸战团。
在家人朋友面前猛夸王同学的勤快,夸他的幽默,夸他的孝顺,夸他的诚实......
事实证明,婚姻里的好孩子也是被夸出来了。
一旦成为好孩子,根本就不好意思让光辉形象变坏。
经过十几年的磨合,我们在某些方面的默契配合已经登峰造极,也找到了可以兼容彼此兴趣的共有空间。
我管炒菜做饭,他管打荷刷碗。凡家里请客做大餐,必得王同学在厨房里打下手,麻溜地按照我的要求快速搞定择、洗、切一应事项,事半功倍。
凡出游郊外,渔具、帐篷、卡式炉、各式生鲜菜蔬瓜果卤制品......必整备齐全,且目的地必须山清水秀,一派大好风景。这样,王同学带着女儿钓鱼捞虾,我独自生火做饭、看书写字、音乐赏景,不亦乐乎。
凡周末,但凡有点条件,王同学必拖着我和女儿走出家门,哪怕只是兜兜风,也换来一口新鲜的空气。我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愉快地接受了这样的改变。
我们也有各自的私有空间,不被打扰,不被管制。在这段婚姻里,我们是两个独立的自由人。
这样一个纪念日,我是在去市场买菜的路上想起来的;而王同学,是在某个工作间隙突然想起,又在下一个忙碌的时刻抛到了脑后,再到傍晚时分想起时,还在一场会议中。
于是,我赠他一盆他爱吃的卤猪蹄,他回赠一张搞怪至极的现场照片。这样就好。
我们经常把普通的一天过成纪念日,反倒是等纪念日真正来临的那一天,不约而同地忘记。
在我们已经走过17年的婚姻里,没有玫瑰钻戒,没有烛光大餐,没有香槟巧克力,没有任何传统路数中的任一。注意,这不是一个怨妇的幽怨,也不是对传统思维的批判。彼之蜜糖,吾之砒霜。我们只是以自己认为最舒坦的方式来经营婚姻、保养爱情。
所幸,我们的婚姻里,爱情还在,亲情更甚。
就这样吧,余生请多指教。
Endless
婚姻就是每一天的人间烟火
文 | 剧不终
图 | 据CC0协议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