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长在一个以谦虚为荣、以骄傲为耻的文化环境当中,从小老师就向我们灌输“满遭损谦得益”、“骄兵必败”、“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饱满的稻穗总是把头垂向地面”的道理,在学校的老师和家里的父母用这种方式给洗脑了将近十二年以后,我们每个人都将谦虚视为自宇宙存在以来天经地义、恒古不变的真理,在任何时候只要发现身边有人不谦虚,立马就如临大敌,所有人都会对他投来鄙薄和不屑的眼神,将他视为“没学点本事就左右显摆的井底之蛙”。还记得上初中的那阵子我的成绩并不算好,那时候心思不用在学习上的自己考试成绩基本上就游离在七八十分徘徊不定,但是初二的某一次期末考我的语文破天荒地得了95分,或许是卷子出的太简单了,或许是我那天的运气比中了彩票还要好,拿到卷子后欣喜若狂的我急忙向我的小伙伴们炫耀“瞧!我得了95分!你们说我考的怎么样?回去后妈妈一定会好好犒劳我,带我去吃肯德基、玩游乐园坐过山车的!”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老师立马就不淡定了,老师皱着眉头批评我说:“小黄啊,考95分怎么了?你以为你自己考好了吗?你们班的魏某某考了98分,他还没说像你这样吗?你得意个啥呢?你还是把错的那几道题好好地多复习几遍吧!”顿时那个上一刻还在自鸣得意、奔跑在天堂的我如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原来的那股子高兴劲儿全都消散到九霄云外了,自此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使自己再优秀、即便得了再大的好处,自己有多么自鸣得意也不能流露出来,一定要装得很谦虚、很内敛,表面上把自己批的一无是处,这样才不至于招致别人的反感,甚至成为众矢之的的箭靶子。
我在《傲慢的逻辑》一文中提到过,我小的时候因为情商低,所以不懂得如何跟小伙伴相处,在多次遭受同龄人欺负、跟他们发生矛盾的同时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的爸爸揪住对方帮我强出头,进而把事情越搞越糟,被吓得敢怒不敢言的小伙伴从此以后都躲着我、不愿意跟我交往,就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我被彻底从同龄人的圈子当中驱逐出去了,并因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卑心理,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非常不健康的人格。长大后的我虽然才华横溢、学有所成,但是自卑心理一直困扰着我,我一直以为身边的所有人都瞧不起我、与我相处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地找我茬子、让我难堪,为了对抗他们,我养成了一种桀骜不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性格,不管到哪里我都要争强好胜、显得比所有人优越,并以这种方式来还击周围人对我的鄙薄和冷眼:你们不是小瞧了我吗?我这么优秀,你们不巴结我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被驳了面子、甚至搞得很难堪的那些人都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意图将我除之后快,这时好心的身边人就给我支招了:“你谦虚一点,别把所有人逼得都失去了生存空间,你给别人留条活路,别人也必定不会为难你”,我却反驳道:这是个公平的社会!谁叫他自己没本事的?你自己有真本事还需要我给你生存空间吗?就这样,倔强固执死脑筋的我在为人处世这条路上走了将近十多年的弯路,即便周围的所有人再怎么教我学做人、传授我宝贵的经验,我还是抱着那个死理,但是学了心理学以后,我意识到在我自以为“所有人都看不起我”的观念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我自己的投射:我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和仰慕,一旦对方的态度令我感到失望,我就立马怒气爆棚、充满了攻击性,以看不起对方的方式“强迫”对方认可我的优越性。如果设身处地地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来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硬要骑在我头上逼着我尊重和认可他,我肯定心有不快,在得不到我欣赏的同时,对方对我报以傲慢无礼的态度、将我逼得没有任何生存空间,那我肯定会更加反感,将对方视作“没多少货色就到处显摆的井底之蛙”、“学了点本事就作威作福的势利小人”,对方越是逼我认可他,我内心就会对他越抵制,你以为有点本事就了不起了?这个世界上有本事的人还少吗?你算哪根葱?你以为你是谁啊?就这样,我每到一个地方就跟所有人结下了梁子,别人都很反感我,我也看所有人都不爽。
在跟所有强者竞争、成为所有人虎视眈眈对象的同时,我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焦虑感,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我这么优秀却得不到所有人的欣赏与尊重,难道谦虚这个在口头上自贬的虚伪表现就真的这么重要吗?自此我开始反思谦虚这个概念的真正涵义:谦虚是什么?为什么一个有能力的人非得谦虚不可?为什么一旦一个人表现得傲慢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的对象?我发现谦虚与其说是人的某种天性,倒不如说是一种文化,任何一个人对世界的解释都有一种我向性,也就是说人天生就会以我为中心向外辐射去看待和解释这个世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自己跟周围的一切人和事比起来是最重要的:张三学习成绩好有什么用?他篮球打得可没我好;李四乖巧懂事又怎么样?他可不如我胆子大;王二麻子读书多又如何?他充其量不过是个书呆子,可我却能活学活用!小美长得漂亮又如何?她可没我有内涵。其实乍看起来这种想法十分荒唐:你篮球打得有多好,能比得过姚明吗?你胆子大又怎样,你敢去刺杀秦始皇吗?你读书多又如何,你能比苏格拉底更智慧吗?你长得漂亮又怎样,你有江疏影的一半美吗?但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的不可理喻:不需要任何理由,我就是认为自己在某点上比别人强!单凭这一点我就能把自己看作是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人!换句话说,人天生就有傲慢的倾向,人天生就会把自己看得了不起,这或许就是意识的缺陷,任何一个人永远都没法摆脱他对周遭一切的“我向性”解释。而这种解释世界的方式呢,通常就会带来一个问题:一个自以为自己了不起、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通常很难跟周围的人合作,同时周围人也不屑于与此种人共事。倘若在远古文化和交通都不发达的农业社会,一个人甚至一家人协同分工同时兼做养猪、放羊、喂鸡、种田、挤奶、操持家务等多项职务,和他打交道的也大都是同村人、同族人,换句话说,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是建立在有共同价值标准的基础之上的,一个人或一家人即便不需要跟任何外人合作也能过活,因此谦虚就显得没那么重要,可是在如今这个分工和专业化异常明确的工业时代,即便你有天大的才能,只要不与不同种类的人合作你就没法实现自己的价值,同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大规模协作中的所有人几乎没有任何相似的价值标准和文化背景,因此当每个人都放不下自己的傲慢和对彼此间偏见的时候,就很容易出现“张三嫌李四连电脑都不会开机”、“王五看不起赵六只有小学文化”、“黄七鄙视樊八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现象,从而破坏分工协作的基础。
试问一个才华横溢的建筑设计师如果不跟为数众多令人鄙夷的泥瓦匠、搬砖工、管道工和水暖工合作,能将自己成竹在胸、风格别致的建筑大楼付诸实施吗?一个雄才大略的军事指挥官假如不跟数千万奋斗在前线的士兵合作,能将自己天才般的作战计划运用于战场上吗?一所万人大超市的老板假如不跟大批的管理人员和数以百计奋斗在超市第一线的销售员工合作,他能把自己的卖场办得火龙火马、如火如荼吗?一位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假如缺了护士、助理和护工的协助,能用自己精湛的医术造福人类吗?一个天才导演假如缺了编剧、摄影师、化妆师、灯光师、场景师和扮演正反派各种角色的演员,能将自己心目中的电影搬上银幕吗?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越有本事的人就越是得谦虚:当一个人放下身段,克制自己内心中妄自尊大的那一部分,就更容易跟周遭那一帮层次低下的人协同合作,并借此施展自己的才能为社会所用。因此我们可以说,谦虚不是人的天性,而是维系工业社会运转的一种必要手段。通常早在接受义务教育的时期,学校的老师就通过不断给我们洗脑,将谦虚的概念灌输给我们,并让我们视其为理所当然,只要身边有一个人看上去不那么谦虚,所有人都会给他施加压力,强迫他养成谦虚的习惯,其目的就在于为我们长大后融入社会、跟周遭的人合作打下坚实的基础,因为社会的发展需要每个人的努力,所以越多人养成谦虚的习惯,人与人之间联系的就越紧密,之后每个螺丝、齿轮紧密合作的社会大机器就能开足马力向前跑,创造出更高的GDP。
尽管我深谙谦虚之道,但是因为小时候的伤痛和长期养成的傲慢性格,我始终学不会谦虚,因而就没法走出家门、融入社会,进而成为社会大机器上的一颗小小螺丝钉。这或许是我人格上的缺陷,但是我并不因此就感到自己低人一等,我明白如我这般傲慢的人虽然没法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流,但至少价值多元的社会不会剥夺我的生存空间,我只需要一个夹缝就能蜗居其中,自得其乐的干自己喜欢的事,这就足够了,当然我也必须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当我想要成就一件事时,我必须考虑到所有的因素,将多个人协同合作完成的一个大工程“一揽包下来”。就拿作曲来说吧,通常是构思音乐的管作曲、制谱的制谱、编曲的编曲、混音的混音、母带的母带,而我却要兼任所有的角色,从头到尾亲力亲为地监督和完成整个大工程。我并不感觉这样有什么不好,相反我却将此看作对自己能力的考验,同时在这过程中我也能学到各方面的技巧,以后如果实在没饭吃、没钱花了,我可以走出家门,在任何一个专业的音乐机构中胜任其中的任何一样角色,这样有何不好?
这就是我对谦虚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