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迟暮老人的纷乱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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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远走,在十年后的某一天。

我会出现在火车站,等待着一辆顺着铁轨而来却不知道会开去什么地方的火车,我幻想中,那应该是枫叶变红的时节。

这种打算在心中滋生好些年年头了,枫叶红了一年又一年,五个巴掌五个角,片片落下,满地黎明般的曙光。

我胸腔中的热血在这个冬天凝结成冰块,次年春天,它一定会融化成原来的模样流向全身,等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走不动了,脚底与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融为一体,仿佛再也分不开。

我站在桥头,想起遇见W先生的那个下午。

是高中。

我刚刚给暗恋了好几个月的丁海递了情书,然后以一种丢盔弃甲的姿态落荒而逃,桥下的潺潺流水让我的心莫名安静下来,这时候,我脑中涌出几个词语,怦然心动。

他杵着拐杖从我身旁路过,那年W先生四十多岁,额头上几道细细的抬头纹,没有中年人的啤酒肚,总体来说,他看起来很平静,像是与众不同的仙人,我很好奇的是,一个四肢并不健全的人,竟有人放心他独以一人上桥。

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朝着我笑了笑。

我没有勇气上前问他是否认识我,或许他的微笑只是对于一个陌生高中生的礼貌性笑容。

“你好。”

我伸手示意,“需要帮忙吗?”

我虽叛逆,却对残疾人有天生的怜悯。

他点点头,可能是因为上桥的时候太过吃力,所以他没有力气下桥。

W先生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来到我的身边,并不像王子一样骑着马,也不像武侠小说中的轻踏飞燕,后来我才知道,有的感情并不计较华丽丽的形式。

几天后我的情书被退了回来,我再次来到桥边,微漾的流水催出了我的眼泪,我能够感觉到我的心脏抽搐般的疼痛,我脑补了许多悲伤来衬托我此刻的状态,目的只想表达出一点,我很难受,我很痛苦。

这个时候桥上没人,我忍住没让自己哭出声,只是一个劲的落泪,我想找到恋爱的感觉,我想尝试,不为别的,就为了寻找言情故事里的一种名为青春的东西,都说没有爱的青春是不完整的青春。

哭着哭着我发现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脑海中飘荡着的是丁海投篮的姿势,稳稳当当的落球,花式的动作,敏捷地转身传球,越想越是想哭,这个帅的人怎么不属于我。

酝酿许久的悲伤愈演愈烈。

下桥的时候,一辆轮椅正停泊在桥下,w先生将钓鱼线收回,鱼钩上却没有鱼。

我揉揉眼睛,情不自禁的朝着他走过来,“我认识你,叔叔。”我蹲下看着他身旁的红色桶,里面没有一条鱼。

W先生笑了笑,“会有的。”

“这样钓鱼持续很久了吧?”我问,“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成果。”我又说,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就这样说出来了。

W先生回头看着我,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身上一股与世隔绝的气息,不同于其他这个年纪男人身上的铜臭味儿,干净的浅色格子衬衣,动作熟练而缓慢。

“是吗?可是为什么你还在钓鱼?”我承认我的问题有些多余,说白了就是一件与我无关的事,我多嘴了。

“钓鱼不是为了钓鱼。”他浅浅一笑。

我一头雾水,“那是为了什么?”我不顾忌此刻有些红肿的眼睛,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

既然知道这里不能钓到鱼,为什么还要钓鱼。

“享受过程。”W先生就回了我四个字。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我喜欢丁海,他带给我的一切有关于他的记忆我都喜欢,挑不出一点可以让我去讨厌的地方。

如果他接受了我,告诉我,郭瑶瑶,我也喜欢你,在一起吧,我可能会手足无措再次落荒而逃。

或许我要的并不是丁海接受我的结果,而只是享受爱他的过程,真是这样。

几天后,听人说,时常在桥边的W先生,是一位大学古汉语教师,一次意外,他双腿截肢,所以整日在桥边打发时间。

“嘿,w先生,又是你!”我兴高采烈的跑了过去,一点没有顾及我穿的百褶裙,它随风飘荡着,美得像是一阵被风掀起的波浪。

“郭瑶瑶。”他淡淡的说出我的大名。

我搬了个椅子在他身边座了下来,看着他的眼凝视着平静的水面,仿佛融为一体。

“W先生,你觉得孤独可以用来享受吗?”

“可以。”他的回答干脆利落。

“W先生,我可以跟你――学习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怦怦直跳。

犹豫片刻,我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好。”

陌生人的家像个未知的神秘地带,危险?温馨?起初我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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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之后才发现,W先生的家并没有什么特色,不过是铺了几块地板,置办了一些家电家具,非常朴素。

放眼望去,许多角落都有书本,摆放整齐,谈不上规范。

我问先生,为什么不腾出一个书房将书放在一起,事实上w先生家里已经有两个书房了,他自己就住了一间房,w先生说,喜欢的东西要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腿脚不便,所以想手到拈来。

高三下学期的每个下午我都会去w先生家,他泡着茶等我,白日依然去桥边钓鱼,有一天他熬了鱼汤,我目瞪口呆,他终于钓到鱼了,W先生清浅一笑,“长风破浪会有时。”

W先生的院子里有一颗展开双臂的榕树,很多年后,他的双臂依然保持这样的姿态,不过是看起来更重了些,双臂往上是手掌,它的手掌密密麻麻遍布着树叶,蝉声在他耳边回荡,发出让人不由得牙痒痒的聒噪声。

我愉快的和w先生道别并附上一句一如往常的明日再见,他教会了我许多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例如他时常跟我念诗。

我说你是人间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丽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

正值四月,我说w先生,你才是人间四月天。

他笑而不语,神色安宁。

高三毕业的那天,丁海跑过来拉着我的手,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我们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隔了一个世纪一般遥远。“郭瑶瑶,我们在一起吧。”他对我笑。

我的初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礼貌的将手拿来,“今天是愚人节吗?”

丁海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勾勾的看着我,毕业照结束的时候他跟在我的身后,问我要答案,我不记得我欠他什么答案,因为w先生说,人与人之间都是独立存在的,谁也不欠谁,如果真的可以细究,那么欠这个东西早已列入法律条例中了,欠答案,欠感情,欠骂,欠辜负,这个世界上处处是官司。

我突然发现W先生举一反三事事细述的说话风格,颇有做律师的天赋。

“你不是喜欢我吗?”丁海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现在是我们在一起的好时候。”

“你什么时候学了八卦,还要分个天时地利人和?”我阔步走开,此刻只想快点去桥边,我想看到w先生。

那一刻我发现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他没让我失望。

丁海愣在原地,有些错愕。

W先生祝我快快乐乐,对于我即将上大学的事绝口不提,他叫了外卖,自己随手炒了几个小菜,想到他不知道辗转多少回轮椅才能将菜做出来的场景,我有些心酸。

“w先生,我大学毕业可以来找你吗?”我问。

“年轻人都是应该向前看的。”他说道。

我本想告诉他,我可能是早就爱上他了,但他此刻的话,让我完全说不出口,我欲言又止。

我终究会离开,w先生是个残疾人,待我大学毕业,他已经很年老了。

我想脱离父母的管束,我想展翅高飞,飞到很远,更远的地方,10年后的某一天,我会出现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儿地面复古整洁,天空中时而会有鸽子飞翔,身后是高耸入云的建筑……只要我安安静静的出现,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也希望那个时候,我推着轮椅,w先生可以坐在轮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抬头看看天空,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书本身上,跟我有一句每一句的搭话。

高三那年暑假,我跟w先生一起讨论天大还是地大,w先生从面积和体积乃至容积来帮我进行各种分析。

都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只想知道究竟天大还是地大,而不是想知道从什么进行分析,我承认自己有些找茬。

后来w先生说。“享受过程就好,许多事不一定要答案,如同看一场电视剧,提前知道结局看下去就没意思了,得享受过程。”他似乎忘了,这话他很早以前就已经对我说过,不过这次他举了一个实在的例子,不是他的风格。

他在旁敲侧击的告诉我一些道理,无声的阻止我继续爱他。

大二那年,我找不到w先生了,后来听人说他与前妻移居去了香港,我无比失落,但心里却有些为他高兴,像w先生那样乐观的人,应该得到最好的幸福,虽然缔造者并不是我。

我为我爱他而感到心满意足。

这十年来,我没有离开过家,脚迈不出去心早已飘了很远。

我在医院里做一名护士,整日和濒临死亡或者死里逃生的病人们打交道,我看见过头一天开心的像是天使的孩子第二天死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我看见过明明可以活下去的残疾人在病床上自杀…….

W先生骗了我,有的时候过程不是用来享受的,我的职业告诉了我这个道理。

一年又一片,飘落的秋叶染红了这个季节,万物又换上了新装,我喜欢红色,魅惑神秘的色彩。

有一天,医院里迎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病人,据说是一位非常励志的残疾人,我申请照顾他,因为w先生的原因,我对残疾人多了一种别样的情感。

这位老人活泼开朗,我时常和他聊天,交流的过程中非常愉快,“怎么会没有,我常常对生活失去信心,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老头,他跟我谈人生哲理,当时我嗤之以鼻。”

“老头?”我的心突然悬起。

“是啊,其实不算老,只不过因为癌症而掉光了头发,面上看去显老,所以叫老头。”他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我暗自在心中将w先生排除,w先生算不上老头,更没有癌症,更何况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他思考了好一会儿,世界上一切事物东西美好的根源都在于享受过程,比如两个相爱的人结婚,他们最开心的不是结婚,而是享受相爱的过程。”

我心里一沉,断定了那个人就是W先生,“他在哪里?”我迫不及待。

从老人给出的线索里,我来到了另一家医院,原来w先生一直在这座城市里,从来不曾离开,只不过他换了住的地方,不再去桥边。

并没有所谓的前妻来接他,只不过是他自己散播出去的谎言,于他而言算得上是善意的谎言。

他或许是不想再打扰我的人生,可是w先生,我很惭愧,你教我的古汉语只是帮助我在大学里考了十分好的成绩,并没有陪我走完我之后的路程。

W先生,我们结婚吧,即使结果不重要,即使你始终说人要学着享受过程,可是花开了终归要结果,我可以享受过程,但我要陪在你的身边,想每个朝朝暮暮都能看见你的笑脸,你笑起来不是那么好看,甚至有笑纹,可我由衷的思念你。

医院里的护士告诉我w先生几天前刚刚做完手术,此刻他就静静的躺在病床上,旁边的桌子上剩了半碗从医院里买来的清粥。

脚下的位置空荡荡,被子算是浮在上头,他掉光了头发,光秃秃的透露着岁月的活动周期,下午的时候,先生醒了,他看着我恍如初次见我的眼神,他不记得我的名字。

“我叫郭瑶瑶,护士。”我微笑着忍住没让自己的泪掉下来,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w先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有些疲惫。”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随意一点。

“请问,天大还是地大?”他一本正经的看着我,“抱歉…..”对于自己的唐突,他有些无法接受。

“没关系,我知道答案,天和地一样大。”我说。

他闭上了眼睛,“谢谢你,护士小姐,我可能快睡着了。”w先生蜷卷在病床上,没过一会儿便传来他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许久,从高二青涩的怦然心动开始,我遇见了w先生,他让我豁达,让我坦然,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w先生了。

当天晚上,我给w先生熬了鱼汤,他很开心,道了谢便喝了起来,像个孩子。

睡之前他深深地看着我,“谢谢你护士小姐。”来到他的身边不过短短的一天不到,我却数不清他说了多少次对不起,这跟我认识的w先生不太一样。

“w先生,我有遇到过和我很像的人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声音发抖,我问的很模糊。

他回答的很清楚,“在梦里似乎有过,但我想不起来了,我脑子动过刀子,可能…..”他很认真地看着我,“那么我们真的认识吗?”

我点点头,看着他再次睡下。

凌晨来的突然,w先生永远的停止了呼吸,我含泪收拾着他的病床,这位我一直以来的爱人,终究离开了我的世界。

生死有命,谁也无法阻止。

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记得在十年前,我说过,我终究会离开这里,在过去这十年内的某一天,w先生说,世界上最美好的,是享受过程,所以他走的很安详,他不在乎结局如何。

感谢命运,让我能够在次见到w先生,也许他在另一个世界会遇到他所想要的,一种永恒的过程。

年轻人,都是应该向前看的,我的前方,新的清晨,薄薄的暖阳。

我爱过一位迟暮老人,他的灿烂年华没有我,我的激情岁月,因他而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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