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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狗
左边是太阳,右边就是月亮,黄泥拉脚,狗群狂叫,荡来荡去。天要我死,你们也要我死,我凭啥死?一颗心要顶到胸腔,杨老五继续狂跑,天上掉下一棵老树,枝杈正像一只伸出邀请的手,他两三下缘树而上。狗群继续在树下狂吠,高音震天,哈哈哈!他大笑,看见了吧,老子就是死不了,你们这群狗养的。
梦醒了,他还保持逃命的姿势,猛地回头,甩开头上的热汗,他看向身后,没有一只狗追着。刚烧的炕烫得他半身火辣辣,痛感中起身,他又笑了,果然就是死不了。
“狗崽子,给你妈买包烟。”
“臭娘们,你自己没长腿?”
一张二十块钱扔过来,杨老五起身接住,揽过大衣,“砰”地关上门。外面天沉了,风吹得紧,月亮呲牙,在天上冲他笑。嬉皮笑脸的老东西,他心里骂上一句。
刘贵祎在小超市的柜台坐着,一只手摆弄柜里的烟盒,一只手攥着笔,柜上放着一本英语教辅书。书页上记了很多字,依旧崭新洁白,晃得杨老五心里鼓气。
“哟,你爹没啦?”杨老五说。
“你妈才没了。”刘贵祎说。
“来包长白山。”
“缺你一个生意?不卖!就是我爹在,也不卖。”
呸!杨老五啐了一口。晃晃悠悠地不走,一只脚已往柜台处逼近。这几家小超市不卖他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有办法对付。刘贵祎看他靠近,脸上闪过畏惧,但老爸出去进货,这么点个场子他还镇不住,传出去让人笑话。他稳住脚跟,从凳子上腾地站起,警惕地盯着杨老五。对方停住了,正在东西摇摆着脑袋。
“赶紧走,你站这儿我还咋做生意?”
“超市开门就是让人进的,顾客是上帝,瞅瞅咋了?”
“你不是顾客,你看上啥也不卖,死心吧。”
透明柜台上的书挡了摆烟的视线,刘贵祎仔细把书合上,转身放进书包。他一背过去,杨老五一个大步冲进柜台,冲着刘贵祎肩膀用力一推,轰隆一声,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塑料凳子哗啦响,紧跟着落地。杨老五的长手摸进柜台,精准地把长白山攥在手心,飞速拿出来,再撇下那张二十块,又大笑,转身没了影。
离店跑出半里地,杨老五才慢下脚步,周遭房屋都隐在黑暗里,没有人看到他脸上的得意。心里涌上一点落寞。他开始幻想刘贵祎如何跟父亲哭鼻子,或者跟同学咒骂那个“偷狗的”。心情终于又转好。
“丢狗的时候哭爹喊娘,狗肉馆也没见你们少去!”他想着,月亮依旧在头顶咧嘴,这时看到却觉得亲切了,好像它听懂了他精准的嘲讽,变成了难得的同谋。
一只乌鸦飞过,一家家灯火熄灭,他侧耳听着,每一家里都像有人在说话,可没一句是对他说的。这时西面传来一声狗叫,短促活泼,杨老五来了精神,敛气接着听,它又懂事地叫了一声。这狗不大啊,他想,一个人就能搞定。
这片狗几乎被他偷了个干净,没想到此刻会遇到漏网之鱼,猫起腰,他开始循着声音,追查狗的行踪。林业局没人比他更懂狗,狗可是个好东西,是他的大生意和钱袋子。偷狗堪比追姑娘,没手艺可到不了手,但他出面绝不空手而归。
转进一条暗巷,周围都是拆迁到一半的平房,砖石有些硌脚,他灵巧地在其中跳跃。沉着脸的云在天边掠过,月亮也熄灭了。突然,黑暗的深处闪过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眼睛嵌在一个灰白团子上,杨老五黄牙呲了出来,撅起两片嘴唇哄逗。那个小身影窜了出来,满怀希望地撞到他的脸上。
他终于看清了这小东西,两只巴掌大小,揪着脖子掂一掂,没二两肉,扒皮削骨,顶多炖一盆。但黄豆再小也能咯噔牙,到手的生意能让它飞了?又一阵恶风刮过,卷起满地的尘土沙石,刀尖般掠过他的脸,小狗闷头顺着他的大衣钻了进去,哼唧了两声,脸贴上他的脖颈。
杨老五低头一看,它溜黑的鼻尖上竟有一点白,两只眼睛水汪汪,马上就要哭出来。
狗拱着他取暖,喷出的热气让他心痒痒,毛又蹭得他心烦气躁。他眼前好像浮现了幼时家里那只小狗的脸,一样的白毛白鼻尖。回忆炙烤他全身,小狗的头也在他胸口埋的更深,一种内心深处的灼烧让他煎熬得无所适从。
他骂了一句:“狗日的,滚蛋!”便揪起它的脖子,又扔回了冰冷的砖石堆。
狗“嗡嗡”地叫着,追着他跑出一段,身影在废墟上高高低低,直到越来越小。他生怕自己改了主意,小狗崽再小,五十块钱也值得。于是健步如飞,好似轻功,逃离了现场。
走出胡同,他胃里涌起一浪酸水,澎湃着从食道倾泻而出,他扶着电线杆子吐了好一会儿,可始终吐不出十几年前那只“白毛白鼻尖”的骨肉身躯。好像又听见父亲说,养狗有个屁用,人饿了就要吃,日子过不下去也得过,大老爷们心不狠怎么成事?
他擦擦嘴角,一脚一脚趟着黑暗,往家的方向走去。
2,赶尸
这晚他又梦到了父亲。梦里一开始他追着父亲跑,却怎么也撵不上,直到看着他消失在远处。而他自己在狂风中变成一根枯草,脚下长了根,死死地和这片黄泥地拴在一起。
这是他爹离开家的第十一年,刚走时,杨老五还未上小学,等他死讯传来,他已经长成了个大小伙子,唇上泛起细密的绒毛。
因为父亲排行老五,这一年后,他也被冠以杨老五的名号,这世袭的名字让他莫名心下生喜,心甘情愿地把本名杨潇旭,抛在他所不存在的世界之外。
由于未见父亲尸骨,也不清楚他卒于哪月哪日,杨老五只好在鬼节祭拜。
死讯传来后的第一个鬼节,他为他烧完了纸,呼朋唤友往后山小树林去,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身边多出来一个黑洞洞的大高个。几番确认,此人从未见过。他腰系狼头黑皮带,脚踏小羊皮皮鞋,身穿长款防水面料黑风衣,深深的帽子遮住了脸。
看他派头十足,杨老五仰头与他对话,但他不予只言片语。少年间的友谊,不被搭理是大忌,杨老五愤怒中站住了脚,转身走向他。
风在树尖打转的声音像呜咽的戏腔,短暂的寂静中,两个少年打了怵,他们劝杨老五,算啦算啦,这哥们可能只是与我们同路,他不说话,咱也不招惹他。可杨老五还是着迷了似的,向黑影走去。
靠近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寒意,风从他的身上穿堂而过,直接扑上杨老五的脸。不一会儿,杨老五就感觉一双冰冷的手从衣服底下伸了进来,摸来摸去,直到锁住他的喉咙。这让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被彻骨的死亡要挟,于是疯狂地咒骂喊叫,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眼前乍明乍暗,杨老五好像经历了好几个飞逝而过的白昼和黑夜,寒冷才一点点从他身上褪去。他的额头渗出热汗,同行的伙伴摇晃着他的肩膀,问他为啥突然定住了,怎么都叫不醒。可他刚刚归来的魂依旧落魄,来不及回答,只四下找那黑影的踪迹,果然,他再也没有出现。
这件事发生的两个月后,二大爷来送父亲的遗物。东西不多,一个小纸箱都没装满。杨老五把那些玩意一一拿出来,刮胡刀、真皮钱包、树根摆件、不明真假的菩提手串、指甲钳、狼头黑皮带和长款连帽黑色风衣。
再后来,杨老五不知道从哪听说,穿亡人的衣服,会引其现身。从此,狼头黑皮带和连帽黑风衣,就成了杨老五的标志性装束。
但幸运的事从不发生第二次。
要问他,如果父亲出现了想跟他说啥。他会说,大老爷们,也没啥好说的,不如再跟他一起并肩走一遍那条上山的老路吧。
3,变有钱
穿上父亲的遗物,他长得很快,仿佛连夜就步入了十六岁,这一年,整个林业局,已经没狗可以偷了。当他不再占人们的便宜,却要日夜承担延续已久的骂名时,心里多出许多愤懑。再次想办法鼓捣钱,成了头等大事。
这天他又跑去棋牌室晃荡,照常既不玩扑克,只听情报。里屋斗地主的是难得来一次的守山老头,夜深,他打得正高兴,杨老五把屁股挤上长凳,凑到了他身边。
老头抬眼,杨老五立马点上了一支烟送到他嘴前。他把烟衔着,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提溜成圆的,横竖打量,看见了一个不像少年的少年,带着股自作聪明的劲儿,便再不抬眼。可少年屁股沉,笑得好,手勤快,一根烟抽完,就又给续上一根,如此抽完半盒,时间已过了十二点。仅剩的几个老汉喧嚷着散了,没走的还是只有那少年。
老板示意要关门,大厅里的灯被熄了大半,只剩一盏昏暗的悬在角落,幽光黄河水一样浸着一老一少。
老的先开口了:“说吧孩子,里外一晚上了,啥意思?”
“没啥意思大爷,就想听你讲讲故事。”
“我又不是你妈,给你讲啥故事?”
“人说靠山吃山,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山有啥好吃的。”
“山可不是你能唠的磕,想问回家找你老子去。”
“这不是没有老子嘛,老子死了,可不给儿子留活路呐。”
老头愣住,看了眼少年的脸,底子水灵灵,皮上却打着褶,好似一个泥地里滚过几番的丑橘子。是个苦孩子,他脸上松了下来,从兜里又抽出一根烟,杨老五大步跨过来,“嗖”地点燃打火机,火光下,少年显得更清楚了,眼睛大而突出,眉心有一条深深的竖纹,两片薄唇紧抿着,招风耳带着尖。
夹着烟,老头说:“你这耳朵不错,像我。”杨老五嘿嘿直笑,说:“你看咱爷俩这缘分。”老头一抬眉,说:“要说山,我还真能跟你唠唠。”杨老五心里有了着落,说:“守山多干巴,憋都能憋出病来,今天唠到啥前儿我都听着。”老头笑说:“还是你尖啊,跟我打探消息,倒成了你陪我唠了。”杨老五挠挠头,说:“不敢不敢,还得是我敬您。”
老头掐灭了烟,两人间少了火源,黑暗漫过来,周遭深邃而宁静,老头说:“说可以,但有个条件。”杨老五说:“十个条件都没问题。”老头拍拍杨老五的肩膀,说:“一个值钱消息,换你陪我去山里待一个星期。”
消息到手后的第二天,杨老五就开始拉帮。这天清晨是雾蒙蒙的,山上的空气泛着铅色。杨老五叹了一声老天混蛋,开始给少年们发烟,寻参小队共计五人,他独行,其余四人两两结伴。
甩开伙伴,天仍旧压着人,但他只觉得一阵畅快,蹦着跳着往前赶。参在心里,犹如正在兜中,沉甸甸地有了重量。他眯了眯眼睛,用狭促的目光扫视四方——前面是通往河流主道的唯一小路,身后是上山的来路,左右是山林,左边径直登顶,右边顺坡向下。
此时,老头的话和天地有了参照。人参喜水,也畏水,大水面宽阔澎湃,但涨潮则淹,山顶偏僻高耸,但寒冷料峭,过水不积。唯有河下游,连荫遮蔽,地下水网密集,潮湿适温。找到这埋藏在深处的水,水流最活泛处,定有人参。
他摇晃着手里的布兜,哼起磁带里听到的新歌,往前走去。走了一会儿,就听见了哗哗的水声,脚下给劲儿,三两步蹦到河边。一个大浪从上方打下来,摔在石头上,水花飞溅,宛如碎星。他兴奋地跺脚,看来这儿,便是河水下游的转折点。
以大浪为界,他循路下坡,坡缓地段,一片高树林立。钻进树里,脚下的植物开始有了变化,草高了一尺,蘑菇丛生,看来这儿就是暗水的所在。他猫起腰来,埋头苦找,浓雾更深了,连天的叶子遮住最后一点天光,他揉了揉眼睛,直到抬不起腰来,依旧一无所获。
脊椎的酸痛快速冲向全身,他骂了一声,就地坐在一颗大石上。点燃一支烟,火光明灭,不一会儿便被雾气打湿。烟抽不成,肚子里冒起火来,伸他手捡起一块石头,向远处抛去,石头好像掉下悬崖,没有半点踪迹的回声。他就又捡起一块,这一低头,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石头下一个熟悉的梗,正自得地舒展着,像一个刚睡醒的小孩,懒洋洋地拉伸四肢。
他连忙掏出小铲子,小心地探到土下,一点一点把土刨完。不一会儿,一个愣头愣脑的小胖子就孤零零站了出来。
他看着这小东西,感觉雾气钻到了眼睛里,他赶紧把头钻到自己那宽大的风衣里,狠狠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父亲的味道,那一窝含不住的眼泪,劈里啪啦地掉到了参上。
老爹保佑,这参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等天色彻底暗下来,他已经装满了一口袋。
浓雾散了,月亮透出脸来,可他眼里已经没有了山林,也没有了月光。他顺着河水前行,直到看见了远处林业局闪烁的灯光,它们好像在同一时间一齐点亮,宛如颂扬他的凯歌。
行至即将出山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便想了想几个同行的小伙子。心里对他们愧疚了几秒钟,他立马又安慰自己,大家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谁惦记谁呢。
山口和马路只隔一个围栏,爬到围栏顶端,他听到远方好像有两声凄厉的惨叫,乘着夜风,扑到他的脸上。这让他吓了一跳,连忙从围栏上跳了下来,刮破了风衣的一角,他心疼地抚着衣角,头也不回地顺着马路狂奔。
他边跑边纳闷,自己忘了的那件事,到底是啥。
4,一场架
杨老五又发达了,这似乎一点也不是稀奇事儿。可发达跟什么都不挂钩。杨老五从偷狗的,变成偷参的,这话听人家说多了,心里也不痛快,他便通过花钱来解闷。
这天肚皮饿,他掰着手指计算,林业局的饭店哪家还没有光顾过,算来算去,大馆子少说都吃过两遍以上,唯独老小学门口,科峰网吧旁边的麻辣烫店漏下了。他裹起父亲的大衣,直奔小店。
还未走进,便闻到一股奇香,胃连着心脏一起咚咚打鼓,浑身上下,都对那味道产生巨大的渴望。推开门,屁股刚一坐下,他就瞥见了柜台前站着的女孩。
那是水葱一样嫩的少女,小圆脸齐刘海,半透明的脸庞衬得眼球过分的黑,微胀的胸脯前,围着一个水红色的围裙。然而不论收银、擦桌还是端碗,少女都从不抬头,好像站在这里,让别人看到自己,就已经犯了天大的过错,每一个动作,都在加深她对于世界的歉意。
杨老五被少女的姿态击中了,他预感到体内深处有一股不祥的躁动,正如初春的乳蛇,钻出地面。
他扭捏地站起身来,佯装不知道要说什么、不知道要干什么,往少女身边凑过去。正当脚距离女孩一米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地面轻微的震颤。
他来不及想什么,一群人黑云一般把他围在中间。领头的是个黄头发少年,长发遮住额头和半个眼睛,看不出样貌,他甩了下刘海,尽管那东西铁刷似的一动不动。
“就是你上次在山西面馆朝我弟啐了一口?”
杨老五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家面馆,哪个弟弟。可黄毛虽然矮他一头,手里却提着一个亮晃晃的匕首。杨老五自来知道轻重,从来不曾在任何一场争执中,妄自把自己和对方逼到生死的边缘。看到那东西,他只想起身离开。
正要出门时,他感觉到人群的缝隙中间,一簇目光像遥远的火星,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抬起头与之相迎。
那是如此关切又恐慌的目光,目光的主人此刻正痛苦地盯着杨老五和人群。他在那目光中无处可逃。他深吸了一口气,像要潜入海底。
“是我?咋地?”
一个巴掌迎头劈下来,正落在杨老五的头顶,他通身战栗,却也在疼痛感中获得了神启般的信心,这张巴掌让他意识到,疼痛原来是不过如此的东西。而远处那个透明的小圆脸已经蒙上一层水雾,那望过来的眼神每一下都像绝望的呼唤,杨老五心里刚刚萌芽的东西,彻底变得茁壮,一个全新的他,正在和那个东西一同成长。
他一把夺过黄毛手中的武器,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定住了。
手中的利刃在橙黄色的室内灯泡下,显得纯良乖顺,它能有多锋利呢,此刻看上去,只不过是一个暖色调的玩具罢了。黄毛和其他少年看着愣住的杨老五,哄堂大笑。杨老五看着他们,不知不觉也跟着笑。
黄毛伸出手摆一摆,说:“小孩就别拿大人的玩具,怕了吧?害怕了就还给我。”
杨老五低头看看那匕首,又看了看眼前的黄毛,胃里传来了一阵轰鸣。饥饿猛地把他扑住,此刻他有很多渴望,首先就是吃一顿饱饭,其次,他希望尽快平息远处那女孩焦灼的目光。
周围的少年仍在笑,笑声此起彼伏,好像永远也没有终点。杨老五伸出手,企图够到餐桌上的筷子,可黄毛少年把他的手打开。
他们又笑,那笑声越来越重,直钻到杨老五耳膜的深处,扎根,住下来。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笑声,如果一切可以停下来,他希望就是现在。
他终于大步跨上前,把手中的匕首,“倏”地扎进了黄毛少年的肚子。
黄毛笑声的余音带动了金属,匕首在杨老五的手中跟着震颤了三下。其他少年齐刷刷往后退了几步,笑声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就像扔入深渊的石子。
然后,杨老五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平静,甘泉水一样漫过了他全身,此前某种未完成的事项,好像结果了。
他想这快乐来得再多些,于是他第二下、第三下,一下又一下地把刀扎进少年的肚子。刀就这样被拿出来,再扎进去,直到他和少年都筋疲力尽。
事情就这样发生,也这样结束。
最后少年们散去,杨老五坐下大口地吃了半碗麻辣烫,终于如梦初醒。他狂奔回家用父亲的纸箱装了一些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5,逃亡
第1天, 大雪。
杨老五从后山曲折的小路一直向上,在抵达山顶的时候,旋转角度,往层层密密的树木中间深扎。风卷起暴雪,在地面盘旋,汹涌如怒涛。
起先,抬腿落腿的无限重复中,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感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向前。马上,肚子里的食消耗殆尽,脚后跟越来越飘,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上。夕阳从浓重的云后挤出一点点,雪花反射着仅有的光,林子里波光粼粼。
圣洁的景色让他感到安宁,一股顶在脑门的气泄了下去,他席地而坐,从包里掏出一包干脆面。
此刻他已经翻过最高的山头,胜利就在前方。山的另一面是辉春县,辉春县的边缘直抵朝鲜,再往北行十几公里,便是俄罗斯的村庄,那里时常传来凶猛的狗吠,烤土豆的烟每日升起。
这顿晚餐他吃得十分小心,期间一个松鼠从脚前蹦过去,吓得他把干脆面抖出了几块。小活物走远后,他用指尖撵起那些沾着雪的面块,又囫囵个儿塞进嘴里。
雪水在口腔融化,湿润了他的喉咙。他想起曾经看过的电影,一般这个时候,主人公或许会感到眼角同样湿润,然后在这无人可见的角落,终于落下懊悔的泪水。
于是他问了问自己,是否想哭,是否悔恨,是否痛苦。
答案都是否定的,他只是觉得疲倦。
他继续走,太阳落下去了,他陷在无尽的黑暗里,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又为什么走着。在徒劳的步行中,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好像存折上的钱全部消失了,或者他因为饥饿又一次吞下了自己的宠物。这种空虚感令人惊慌,为了与之对抗,他甚至甩开两条圆规一样的腿,跑了起来,和无数次噩梦中的一样。
跑着跑着,他消耗掉了全部的力量。雪停了,在林子的尽头,升起灯火和炊烟。幸福的感觉抓住了他,他想不顾一切向那人烟奔去,然而疲惫使他动弹不得。
就是这个时候,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黑影。
他就漂浮在雪面泛起的白光上,有着和杨老五一样的身高、体型、肩膀和腿长。杨老五眯着眼睛瞅,直到把他看穿——杨老五看到了他身后的一切,海上蜃楼般的村庄,枯槁不能自已的老树,泛着咸咸气息的积雪。
这清晰的一切让杨老五确定,他已经成为比之前更虚弱的幽魂。杨老五不得不为父亲的境况而感到悲哀。
天愈发地暗了,杨老五眼前的影子,轮廓愈发不清晰,一种紧迫感让他慌张——爸又要走了,又一次把他的孩子抛下,这次的离去可能是完全的、彻底的。
他这样想着,千万种委屈涌上来,转化成一股不甘的力量。拔出雪中沉重如千斤的脚,他追逐起那漂浮的影。可那影子倏忽不定,一会儿在树梢,一会儿在道路的尽头,忽快忽慢。
走着走着,杨老五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从脑瓜正上方传过来。
他说,快点,孩子,往前走,我在前面等你。
这个声音调动起了杨老五很多原始的回忆,幼时的呼唤和训斥,冬天一串冰糖葫芦的味道,一个月喝小米粥的饥饿。他怀念了很多年却始终不知道所怀念为何物的疑问,终于有了解答。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爸,我不行了,我太累了。他一边往肚子里咽下冰冷的北风,一边说。
好孩子,坚持住,大老爷们不认输。那声音又这样说。
我坚持不了了,爸,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好孩子,什么事?
我不明白,我今年19岁,为啥感觉自己活了几十年?
你过糊涂了,是你混淆了时间。往后活吧孩子,熬过去就好了。
我熬不过去了爸,让我跟你走吧,我的日子是到头了,我活够了。
你才十九岁,还没到头呢,都怪你太聪明了,聪明的孩子,总是多累一点。
杨老五再也说不出话,像个吃不到奶的婴儿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多想不这么聪明啊,聪明拖垮了我,他这样想着,脚下依旧走向那影子的方向。
然而一片血红色泼洒到雪地上,太阳在远方缓缓升起。杨老五被这景象震慑住,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太阳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壮烈地升起,直到悬挂在头顶,带着威仪普照众生。
等阳光让他浑身暖过来,他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父亲的影子彻底消失了。
他刚要失声痛哭,准备哭尽这十几年人生的全部眼泪,便看到模糊的前方,是一条下山的小路。顺着路望去,一条娟秀的小江缠绕着一个小县城。他明白,是父亲带他抵达到了辉春县的边缘。
6,雪窟窿
第2天, 晴。
一切的轮廓在明亮的光照下渐渐清晰,杨老五看到大雪落满后那宁静县城,连绵的白色彼此相依,高高低低的房子靠在一起,小路交错,裹着棉衣的人在上面缓慢地移动。不一会儿,一些温暖的色块聚集在一起,这是清晨的早市,笑声说话声紧接着传了过来。
紧握了他一生的饥饿又一次光临,他的眼睛被那片彩色点亮,感觉鼻端闻到了远处的香气,味道拎着他往下走。
他很想冲到人群里,感受所有交谈、叫卖、食物和笑声带来的鲜活。然而愉悦又一次让他想到了父亲。
在他仅有的生命中,快乐往往和一种遗憾的痛苦紧紧交织,每当他的人生舒服点的时候,他就想起,父亲还没这样过。
如今父亲彻底地走了,这种难以抹去的心酸又占领了高地,每当他想舒服点时,他又想起,父亲是怎样带他走到了这里。他不能让步,也不能认输。
早市的范围并不大,只占据了小广场的东边一块,西边的水泥地裸露着,像是正在修筑台面,有两家小摊位置不够,摆进了东边的胡同口。
杨老五觑着眼,猫着腰,钻到了胡同后侧。他有钱,也不会抢,他只想在人少的地方买根油条。
辉春县的房子就是比林业局高啊,他这么想着,尽量让脚下也再轻浅一些。可胡同的侧面堆了几处沙石,石子硌脚,要是以前,他是要破口大骂的,但现在他只敢极隐忍地踢一脚路面。
胡同侧面的垃圾堆处,正聚集着一群野狗,杨老五脚下的颗石子飞起来,落到一只野狗的腰上,这只可怜的小黑狗应声狂叫。
杨老五心想大事不好,那只狗的叫声,越来越高,像刺耳的尖刀,伸到杨老五的耳朵里,一下又一下剜着他,又顺着耳朵,直插他的内脏。
狗吠很快像病毒一样蔓延,周遭的狗跟着黑狗叫了起来,杨老五从未惧怕过狗,此时却觉得狗是这世上最可怕、最疯狂、最不可控的生物。
黑的、白的、黄的、它们齐刷刷地盯着杨老五,让他感觉每做一个动作,都危机重重。
这群狗看到他了,这群狗认识他了,这可能是致命的。
于是他有意拔腿就跑,让狗群们随即追起。跑出胡同时,狗群停了下来。
杨老五钻进来时的小路,这种熟悉感令他愤怒,好像这条路知道他早晚要回来,等着看他笑话。狗越来越近,他有意慢下了脚步,实际上,他的体力也几乎到达了极限,他闪身躲在一棵树后。
黑狗显然此时才发现走得太远了,林子里四下都一个样,它茫然地转了转脑袋。杨老五从树后飞了出来,手中父亲的黑风衣仿佛天罗地网,扣住了黑狗。
莫名奇妙的,他突然在狗的脸上看到了父亲,他又听见父亲说,“人饿了就要吃,日子过不下去也得过”。
这一顿他吃得十分虔诚。
当他吃完这只狗时,已经是下午了,他想起了人生中的无数只狗,和童年失去某只狗的晚上,耳边传来了当时自己的哭声,他伸出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天边的夕阳照得雪地上像又洒了一片狗血,他伸出指尖带泥的手抠了下牙齿,想到那个冲他叫唤的家伙变成了牙缝里不值一提的肉丝,他有点得意。还是要做恶人啊,恶人是永恒。这一刻杨老五觉得自己又战斗了,而且战斗胜利了。他钻进林子。
饱腹感让他昏帐无比,他拖着身子艰难地前行,脚下一脚轻过一脚。在地平线吞下整个太阳时,他的胃里传来了一声惊涛,他捂着肚子,想赶紧找个地方落脚。
转过一个小土坡,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半人高的雪堆,雪堆的中间掏出了一个大窟窿。他走到窟窿侧面,俯身望向里面,黑咕隆咚,深不见底。
起风了,一阵大风吹过,穿透了他的衣裳,肚子里那只像父亲的狗依旧在嚎叫,他捡起一块石头,扔进了雪窟窿里,什么也听不到。狂风吹起地面的雪,很快,他肩上就落了薄薄的一层。他决定走进窟窿,先躲避一会儿。
窟窿的内部很纯粹,什么都没有,让他感觉这就是为他准备的。他踏入这个命运般的黑色圆圈时,从身体内部涌起一阵温暖,黑暗给了他无比的安全感,此刻像是被拥抱,被包容,被环绕,被爱。
他走到了窟窿的中部,风声依旧呼啸,却和他无关了,他眯着眼睛,睡了活着以来最香的一个觉。
天似乎亮了,在即将醒来时,他开始召唤自己,一次、两次,他听到耳边响起自己叫自己的声音。
然而他动了动指尖,却发现它们毫无反应。他终于想起了和守山人聊天的那个晚上,他在挖参时久久记不起的那个叮嘱。
他说,如果从山里拿走了东西,不留下什么,早晚是要被收回去的啊,记住了!
杨老五想,这次他是真的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