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玉莹回来的时候正好下着雪,穿着红色棉袄的她迎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子赶,旁边还跟着个半大小子。半大小子吸着鼻涕,时不时地跑上两步,边跑边喊:“阿嫂,嫂,你等等我!”玉莹不说话,也不回头,只是把脚步放缓了些。
还没到村头,玉莹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她赶紧跑上前去,一边跑一边不忘回头喊:“水生,快点,咱妈在村口等着呢。”玉莹到了老人跟前,拍了拍她身上的雪,接着便搀住了慢慢往家的方向去。
雪不大,薄薄的一层,水生边走边团着雪球,半天也没做成一个。他有些恼了,顺手地把手上的小球丢了出去,啪,像是砸到别人家窗户上了。水生撒腿就跑,身后有一户人家开了窗,看到老中少三人的身影,这家的主人摇了摇头又把窗户关上了。
“水生,快点,别玩了!”玉莹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水生紧跑了几步,这才赶上了母亲和嫂子。
三人走到一间低矮的平房前停住了脚步。婆婆抖抖索索地掏出钥匙,打算开锁,老式的门锁有些锈住了,玉莹伸手过去,用力一扭,锁终于开了。推开门,还是跟几天前一样,破旧但整洁。
玉莹扶婆婆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接着轻轻放下了背后的包裹,马上又进房抱了一床小被子出来搭在了婆婆的身上。水生坐在一张小竹凳上,无聊地盯着自己的足尖发呆。
“玉莹,辛苦你了啊。”婆婆的声音听不出悲伤,平静得没有一丝温度。
“妈,不辛苦。”玉莹说着话,打开了地上的包袱,捧出了里面的瓷罐。
一米八几的大汉,最终的栖息之地就是这么个小罐。玉莹的心似刀割,她轻轻闭上眼睛,把罐子紧紧抱在了胸前。
“玉莹,别抱着了,放旁边的柜子里吧,观音像下面那个。天气冷,锅里有热饭热菜,带水生去吃点吧。”
玉莹放好罐子,便领着水生钻进了屋后的小厨房。
还没等玉莹开始张罗,水生已经揭开锅盖端出了里面的饭菜,大碗上面扣着小碗,锅里的水还温着。就算是身体不好,心里苦,婆婆还是那么细心。玉莹的眼泪掉了下来,原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哭干,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哭干了眼泪,也许只是一个解脱的借口,眼泪怎么可能流得干呢。可是再怎么流泪,铁生也不会回来了。想到这,玉莹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阿嫂,别哭了,吃点吧。”水生把碗推到了玉莹面前,说着还从口袋里揪出了半张纸巾,笨手笨脚地要替玉莹擦眼泪。
“你赶紧吃,别凉了,嫂子一会就吃啊。”玉莹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
这个家以后可就只能靠自己了,不能再哭了。玉莹想着,拿起了筷子。
水生吃得很快,没几分钟就吃了个底朝天。玉莹看着咬着筷子看着自己的水生,知道他是还没饱,轻轻把自己面前的那碗也推到了他面前。
“吃吧,长身体呢,嫂子吃不下。”玉莹放下筷子,摸着水生的头催他快点吃。
水生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着小儿郎不常见的羞愧和悲伤。
“嗯,谢谢嫂子!”
水生是真饿了,三两下又吃完了一碗。吃完不等玉莹动手,他便抢着收拾洗刷了碗筷。
玉莹回到堂屋时,婆婆已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
玉莹叹了口气,搬了张凳子坐在了婆婆旁边,水生还是坐在小竹凳。
屋外的雪还下着,雪花漫天飞舞,一片荒芜。
-2-
玉莹嫁到这个家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是玉莹这辈子最开心,最圆满的时光了。
六岁的时候,小小的她扯着母亲的衣角问天煞孤星是什么。母亲的脸色大变,抱起她就出了家门,站在巷口大骂,那个天杀的,敢说我女儿是天煞孤星,谁再说一句,老娘拿刀剁了ta的嘴。
后来的日子,玉莹确实听不到别人当着她的面说这个词了,所有的孩子见了她都绕道走。
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小小的人儿孤孤单单在路上走着,就这样走过了十年。
高一那年,母亲也离她而去了。临走时,母亲瘦得跟个孩童似的,她紧紧握住玉莹的手,眼里写满不甘和心疼:“乖女儿,以后要一个人了,一定要好好的,妈妈还是顾不上你了。”母亲的撒手西去让玉莹一下子断了魂,周围的人对她更加避之唯恐不及了。
她想照常上学放学,按母亲的愿望至少先读完高中吧,可是屋子附近开始游荡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男人。这些男人以前也出现过,母亲的刚烈和毒舌总是能让他们消停了好长一段时间。当巷尾那个臭名昭著的二流子把她堵在屋门口时,玉莹再也受不了,她随手拿起旁边立着的铁锹,狠狠地对着面前这个用贪婪眼神打量她的人拍了下去。面前的人矮了下去,血流出来的时候,玉莹终于醒转了。她进屋把母亲留下的所有财物塞进书包,锁上门,冲向了车站。
在车上,她泪如雨下,这眼泪,为母亲而流,也为自己而流。
自己还真是天煞孤星啊,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克死了前面的哥哥,出生没两年又克死了后面的弟弟,最后连父母亲也不能幸免。
汽车转火车,火车又转汽车,辗转了好几天,玉莹终于来到了那个繁华的城市。
蹲在路边发呆的她被铁生捡到了,玉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相信这个黝黑的大男孩,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如故吧。
铁生说他是出来寻找父亲的,可是找了一段时间都没找到,钱又用完了,所以先留下来打工挣钱。他领着玉莹去了自己打工的小工厂,求老板也收留玉莹,老板看了看两人一眼,什么也没问就点了头。很久之后,玉莹才知道老板是因为铁生才收下她的,铁生肯干活,人又实诚,一个能顶三个。
小工厂的老板人不错,给铁生和玉莹开的工资还可以,两人在这个小工厂一呆就是三年。这三年间,一有空闲,玉莹便陪着铁生去找铁生的父亲。城市很大,茫茫人海,如同大海捞针,铁生却从来没想过放弃。
直到有一天一个中年妇人找到了小工厂。她一见到铁生,就把怀中的奶娃送到了铁生的怀里。
铁生找了那么多年,父亲没找到,就这么多了个弟弟。工友们义愤填膺,都让铁生把奶娃送回给那个不知廉耻的婆娘。铁生却摇头,既然父亲已经走了,自己带着也就带着吧。如果可以,孩子的母亲就不会费劲找到自己了,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铁生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回老家了,玉莹要跟着她走。
铁生说自己还没结婚就带着个奶娃,怕给不了她幸福。
玉莹苦笑着说,自己是个天煞孤星,难得有人不嫌弃。
两人手牵手,抱着奶娃回到了铁生老家。玉莹还记得婆婆第一次见自己的样子,满脸欢喜,搓着手呵呵笑着,马上进厨房烧了一大桌菜。铁生打趣玉莹,说母亲一直想有个女儿,这下可如愿了。玉莹以为婆婆会对抱回来的小奶娃心生间隙,后来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婆婆真是个大善之人,给孩子起名水生,疼得不得了。
婚后的日子充满了笑声,铁生打着散工,玉莹和婆婆操持着家务和地里的事,日子清贫但幸福。
这就是家啊,有欢声笑语,有活力,有生气的家啊,玉莹获得了从未体验过的圆满。
她小心翼翼经营着这份圆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经营着这份难得的幸福。
五年了,她天天祈祷着家人安康。
水生一天天大了,婆婆一天天老了,铁生越来越忙了,自己也越来越心安了。
命运啊,总是会在人幸福得忘乎所以时狠狠给你一巴掌,让你痛,让你受。
铁生病了,病来如山倒。看着病床上的铁生一点一点地瘦下去,玉莹的眼前浮现出母亲临终前瘦弱的脸,尘封多年的记忆再次袭来。玉莹开始怀疑自己,她悲哀地想,天煞孤星果然是得不到幸福的。看,看,看,知道苦果了吧,她仿佛听到了命运的嘲笑。
铁生清醒的时候,会握着她的手,笑着说:“傻瓜,别想太多了,做装修的容易得这个病,怪只怪我底子弱。”玉莹泪如雨下,哪里是底子弱,分明是为了这个家太拼。建什么小楼啊,要什么漂亮衣裳啊,只要你在就行啊。
铁生很快就走了,眼里一样满是不甘和心疼:“玉莹,以后妈和水生就拜托你了,对不起,没能给你幸福,还让你受累了。”
玉莹伏在水生的身上大哭,肝肠寸断。
回家接婆婆见铁生最后一面,婆婆摆了摆手:“我不去了,老了,走不动了,带水生去吧。对了,玉莹啊,铁生喜欢你穿红的,你就穿红的接他回家吧。”
说完,婆婆便拄着拐进了房。
-3-
立好碑,玉莹看着碑面上的名字,悲哀的想,我现在是个寡妇了。
寡妇玉莹爱穿红,春天红色外套,夏天红色衬衫,秋天红色线衣,冬天红色棉袄。红色在她身上如同烈火一般,燃烧着她清冽又刚毅的脸。
水生上小学了,又上中学了。初中毕业后,他说什么也不愿上学了,非要在家帮嫂子干活。嫂子的擀面杖,老母亲的拐杖都打不动他的执念。
玉莹想,闲言碎语到底还是影响到了水生。
这么多年,常有人在背后指着她的脊梁骨说,把男人克死了,还穿着红的四处招摇。玉莹便会告诉自己,我男人喜欢啊,让他们嚼,嚼得没味了自然就会吐掉。
没想到,水生却有这么大的反应。
玉莹问水生,是不是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不愿去上学?
水生不答,逼得急了,才吐出几句让玉莹骇然的话。
“他们说我是你的私生子,说你是天煞孤星,说你是,我说不出口。反正我不想去上学了。”
玉莹哭笑不得。
婆婆的拐杖却过来了,打得水生架起了胳膊。
“你这个小兔崽子,听别人胡说八道!”
玉莹气急,和婆婆一五一十地把事实告诉了水生。听完后,少年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再抬起头时,眼神坚定。
“那我更加不能上学了,我长大了,要像哥哥以前那样担起这个家的责任了。”
玉莹知道,说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个少年郎的心意了。
有了水生的帮忙,玉莹轻松了不少。婆婆年纪大了,身上病痛开始多了起来,玉莹大半时间都待在家里伺候着,地里的事情便全靠着水生。
婆婆离开时,含着笑,她笑着说,这辈子有玉莹这个儿媳妇,真是值了,如果有来世,希望玉莹能做她女儿。
玉莹也笑,是真的开心,这是她身边第一个正常离去的人,也是第一个含笑离去的人。
婆婆离去了,自己的牵挂就只剩下水生了。
水生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了,玉莹想本村肯定是找不着了,她包了个大红包给村那头的媒婆贺姨,托她帮忙给水生找一个。贺姨先是推脱,摸到红包的厚度后还是答应了。
哪知,水生第二天就把红包要了回来,他气吼吼地把红包往玉莹面前一扔,大声说:“我不娶老婆,别花这些冤枉钱。”
玉莹愕然,嗫嚅着说:“水生,这可是你妈和大哥托付嫂子的,嫂子也就只剩这个心愿未了。”
“这个心愿 了了,你是不是就走了?”水生的声音狠狠打在玉莹的心上,她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晚上,当温热年轻的身体贴上后背时,玉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是铁生又回来了。等明白过来,她想推开那个身体,耳边响起了急促而颤抖的声音:“玉莹,我是真的喜欢你。”连声音都和铁生一样,玉莹终究还是沉了进去,直达无底深渊。
有了一次,便有两次、三次,无数次。
周围的闲言碎语又多了起来,看,克死男人,克死婆婆,还勾引年轻的小叔子。是小叔子吗?还是私生子啊。
玉莹再也没办法告诉自己,让他们嚼,嚼完了没味了就会吐掉。
她的心被那漫天白雪一点一点覆上,变成了一片荒芜。
玉莹被人发现时,身着红衣红裤,头发梳得规规整整,如新娘子一般。唯独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躺在铁生墓前的她有一种凄凉的美丽。
跪在一旁的青年汉子,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漫天白雪,飘飘荡荡,整个世界荒芜一片。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 | 032号 | 于一潇
短篇小说---凉子八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