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迟迟站了起来,幅度很大地伸了个懒腰,他忽然感觉眼前一黑,脑袋出现了短暂的无意识。其实这样的事他已经习以为常,每天都会发生一两次,他总是把原因归咎于赖床的那段日子。因为那段日子他经常没日没夜地睡,有时猛得翻起来,就会眼前一黑,脑里一白。起初他有些害怕,总是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可是那段时间这种现象每天都会三番五次地出现,他就习惯了,以至于哪一天突然变得正常,他都感到不习惯。想起这一症结,路迟迟面如铁灰,僵硬的脸上落寞黯然。他坐了下去,眉梢挂着悔恨的阴霾,一双清虚的空洞小眼呆滞迟缓。他完成任务一般倒了一杯酒摆在眼前,酒瓶从手中哐当掉了下去。他像疲乏至极的病人一样仅凭全身的重量陷进了椅子里。
自从狗兄弟死后,他经常一个人游荡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来若曦起初也会跟来,后来就不来了。她搞不清楚这片像左手摸右手样熟悉的校园有什么值得反复观看的,更难以忍受的是路迟迟对此充满了兴趣根本不顾虑她双脚疲累的痛苦。“他一点都不浪漫,”她说,“他像一块木头。”路迟迟总会花上很长时间去仔细揣摩校园,有时甚至一整天都游荡在校园里。来若曦对此难以忍受,总是半途退场,后来索性不去了。“他好像在寻找什么,”她说,“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天,路迟迟依然像流浪汉一样靠在校园广场的石台子上,正午的阳光打在他红扑扑的脸上,额头挂着几颗汗珠。微眯的双眼惬意地掩在飘逸的长刘海下。他一条腿蹬直了,一条腿半曲着,双手枕在脑后,其潇洒之态绝不输真正的流浪汉。
接到来若曦的电话,路迟迟很快就赶到了现场。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不断扩大的血泊和一具刚一命呜呼的硬尸。尸体趴在地上,两只手举过头顶,一条腿伸直着,一条腿曲着,能看出跳下来时的仓促。整个脸埋在血泊里,像一个浸满血液的棉花球。脑袋破了一半,像砸碎的熟西瓜,瓜瓤放射状地洒在周围,红色的汁液还不停涌流着,像岩层间渗出的地下水。血泊不断扩大,冒着热气泡,灌进了粗红砖间的缝隙。等路迟迟再次盯着那具倔强如铁的暗红色尸体时,看见疾风掀起的凝固头发宛如一支率性狂书的狼毫毛笔,泼溅的汁液甩在陈旧光秃的地面,活脱一幅万日争艳图。等路迟迟听见来若曦说这个男人是偷溜进女生宿舍假借推销产品实则欲意行不轨时,一口浓痰啐在了地上。“活该!”他想起了杨晓寒,并认为这个人和害死杨晓寒的那些人是同一类人,于是一腔怒火困在胸中难以发作。便抬起右腿准备走过去重重踢那尸体几脚。可右腿还没迈出,就被几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一把推开了,并驱散了他们。路迟迟听着来若曦讲事情的经过:“那个男人是校外的,他趁宿管不注意溜了进来,敲开了一间宿舍。当时,那几个姑娘正在午休,但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关门,在他对一个姑娘骚扰时,有一个姑娘溜了出去,并告诉了楼管。那男子绝不会想到他进来还不到两分钟就事情败露被几个人困在不到二十平米的狭窄空间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当时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受了惊吓的脱毛麻雀,看见窗户开着,就直接跳下去了。”“就这么简单?”路迟迟惊讶地看着来若曦。“嗯,就是这样的,”来若曦说。“那他得逞了吗?”路迟迟迟疑了一会说。“没有,”她说,“你怎么会这样问。”“挺荒唐的,这事。”他说。“确实,”她说。
那滩血迹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了,也很少有人再提及此事。过了一段时间,路迟迟偶尔提起此事,发现很多人都已经忘记,有些人甚至不知道发生过这件事。“没有的事,”他们说,“你一定是记错了。”他们总是摇摇头,问的多了就甩一个白眼。以至于有段时间,路迟迟自己都怀疑这件事是他凭空捏造出来的。他找来若曦求证,来若曦一会说有,一会说没有,最后果断地说她不记得了。路迟迟并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就去现场求证,终于在墙壁上找到一处米粒大的血迹,那血迹并没有因为风吹日晒而褪色消失,它红得耀眼,像一枚钉子扎在沉重的墙上。路迟迟突然灵光一闪,他发现很多人都患上了失忆症,这种失忆症不是单个人的失忆症,而是集体的失忆症。
那一段时间,噩梦再次迷上了他,他经常在半夜猛翻起来像待宰的老牛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额头豆粒大的汗珠势若雨下。但并没有像他听过的那些人一样,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他非常平静,吓醒时也只是听见床咯吱咯吱的响声,而这种声音并不清脆,很沉闷,几下就没了动静。路迟迟每晚都会被噩梦侵袭,猛翻在床上汗如雨下,但韩东城依然鼾声如雷,被子蹬在脚根,裤裆里搭着一个诡异的帐篷。路迟迟并不去想自己梦见了什么,他经常喘半个小时的粗气就依然睡去了。其实想了也是白想,路迟迟对噩梦根本没有一点点记忆。但有趣的是,噩梦之后会睡得非常踏实舒服。他起得非常迟,经常赶不上第一节课,经常顶着油头,怀里揣着几本胡乱从书架上抽下来的书怯生生地推开后门,蹑手蹑脚地顺势坐在靠门的最后一排,他不怎么发言,但如果错过了老师的点名,还是会理直气壮地站起来向老师说明自己到场了。其后大多时间枕在桌子上睡觉,像疲乏至极的黑猪沾桌就着。但一走进校园,整个人又重获新生,精力充沛,似乎有花不完的精力,对眼前烂熟于心的校园百看不厌。而突然有一天,他宣布自己再不去校园瞎逛了,其实,他宣布的时候宿舍里绝无二人,但当“瞎逛”从嘴里滑出时,他自己还是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在瞎逛,而这种无意识的脱口而出仿佛正中要害。他开始怀疑自己以前是在瞎逛,而且越是这么想,这种感觉就越是浓烈。“应该是这样的,”他说,“我以前是在瞎逛。”他自我嘲讽式的笑了笑,而这一笑更坚定了他这种突如其来的判断,他开始觉得这种不加思考的判断才是真理。“这用不着思考,”他斩钉截铁地说,“这无疑就是瞎逛。”
想到这儿,路迟迟并没有多大反应,嘴角似乎蓄势着一种苦涩的微笑,大有悲哀隐于平静之态,看着眼前杯壁附珠的啤酒,干净利索地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