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往往越孤独的人,越在意在群体中寻找自我认同。
我对林阳有一种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关注,我们说话不多,交集更是少之又少,他不喜欢说话,我不擅长说话。
我们邻里邻居,左右住得近,各家年龄相仿的孩子,玩的时候也总扎成一堆儿。
记忆中林阳总是离大家远远的,他从来不加入哪群孩子的游戏,冷淡的表情带着几分疏离,让人难以靠近。
“这孩子怪哦,难怪他妈妈老是不回家的。"
“他妈妈是个狠角色哦,我见识过的,嘴唇红得像个妖精嘛。"
“儿子像老子,难怪养出来的孩子就不正常了呀。"
不说话的林阳和他的家人一度成为当时最流行的话题,大家的唇舌跟着林阳,目光似乎要把他扒个干净,一丝不挂,看个通透。
林阳见怪不怪,他的眼神深得看不清楚,闭上的嘴把一切咽了回去,一声不吭。
那时的我,对于这样一个仅知道名字的怪人有着无尽的好奇,我不敢靠近,揣测他时,也总是把心思拿得远远的。
我性子生得木讷,从小又寄人篱下,与人争执时,脑子转了几圈,却硬生讲不来半个字,心里气恼不过,眼睛涨得通红,也不敢掉一滴眼泪。
眼泪掉下来,旁人要笑话的。
他们的笑声像是玻璃渣,晃的人眼睛花,脑袋晕,扎进心里钝钝的疼。
我常偷偷想着林阳,想着他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总希望他能为他自己争辩一句,哪怕就一句,他赢一分,便好像是我沾了光,还了嘴,出了不敢出的气。
可他一如既往地略过他人的目光,包括揣摩他内心的我。
我相信这样的关系不会持续太久,两个倒霉蛋,天生一般地要碰在一起
那天我往大院后的老杨树上扔了枚老硬币,祈祷着有人来救救这样的生活。
小城里的老院,生活平静麻木得像是溺水,无数次把人们的生命拖入其中,灌满沉甸甸的生活。我总感觉自己有成为女巫的天赋,那时我预言,空气中有着一种叫做“平庸”的毒药,每一次呼吸都杀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随着麻木生活不断延长的,是无尽的窒息与漫长的无奈。
碰巧林阳回家,他沉沉地敲门,屋子里的寂静,闷闷地吞掉了这突兀的声音。
林阳执拗地站着,显然门后不太可能对他回应。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把脸埋进灯光里,昏暗中看不清表情,像是一座死碑,干瘦的身影下埋着一座荒凉的坟。
硬币从树上掉下来,当啷当啷的声音,像是老人的暗哑的嗓子,唱着离别的悲歌,对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情寻求不同的转机。
他愣愣地转头,我瑟缩在狭窄的树影里,局促地躲闪着与林阳的目光。
空气的压力在我肩膀上一点点累积,在快要站不住之前,我没头脑的就张口询问。
“你妈妈没在家吗?”
“应该是吧。”
林阳声音沙哑,我正愣神,根本就没有想过他会回答。
那是我第一次正视他漆黑的眼睛,瞳孔的漩涡像是把我拉进去,盯着看一会儿就会眼花。
我上句不接下句的说:“要进去?”
他点头。
我脑子晕晕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冲着他家的窗户就砸了过去。
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得让人心花怒放,石头穿过破窗落在他家屋子里的声音响了几响,最后打在我的心上,我用力眨了眨眼,手脚不住地阵阵发虚。
林阳呆在原地,大概是被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高跟鞋的声音,清晰地由远及近,凿在那扇破窗上。
林阳急忙示意我快走,我却只呆呆地站在原地,熏天的酒气压着腥热的晚风逼了过来,一个烫着长卷发的高挑女人脸上带着哭花的浓妆,从夜色深处踉跄出来,一下扑在窗前,吐在了满地玻璃碎片上。
女人的手吃痛地一缩,破窗的玻璃划伤了她,她看清楚了屋里屋外的狼藉,抓狂似的揉乱自己的长发,愤怒地走向林阳。女人的高跟鞋重重地凿在地面上,她猛的把林阳那拽过去。林阳么高的个子,却无助得像只鸡崽儿,被女人搡进屋里。
我不敢再站下去了,拼了命地往家跑,黑夜里匆忙绊了一跤,狼狈地摔进了屋门。
清晰的疼痛缱绻着冬夜的凄冷,我蜷缩在小床上,把自己围成一只咬住自己尾巴的穿山甲,用力闭上眼睛头脑却清醒得厉害,不知是后怕还是同情,林阳的身影环绕在脑海,一只黑色的野兽张开撩牙把他整个吞下,玻璃破碎的声音回荡在口腔里,鲜血淌进每一条阴暗的沟壑,助长着鼠蚁的贪妄,我的眼睛向一片血海探寻,带着我的大脑沉浸其中,我像是两面被油煎的鸡蛋,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几乎是睁着眼看着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自己的瞳孔,我麻木地起床,却怀着莫名的期待,在心中翻滚升腾。
那天绝对是我上学以来最早到达校门口的一次,我站在紧闭的铁门外,默默找了个角落,安静却又急切地看着逐渐增多的人群。
林阳绝对不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我从不去观察任何人,可又忍不住地注意那个普通的身影——他总是默默地走着,书包稳固地背在两个肩膀上,12月的风有时候一阵一阵的吹着,他凌乱的头发就一晃一晃,平淡无奇的林阳就带着他平淡无奇的人生一晃一晃,晃进了茫茫人海。
我跟自己打赌,我赌如果今天能在人群中认出林阳,就去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