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我被父母接到广东上学,上的学校是当地私立的一所小学,读三年级。我们一家搬进了一栋刚建好的宿舍楼,住在小小的崭新的出租屋里。这栋宿舍楼宛如一个巨大的蜂巢,里面分布着许多小房间,住着许多外来的打工的人。
这栋楼分为A区和B区,我们住在A区的四楼,每个月的房租两百块,但不包括水电费。A区的窗户开向马路,采光性较好;而B区一打开窗户只能看见一家服装厂的屁股,光线昏暗,房租也比A区的便宜二十块。在我们住进来之后,许多亲戚也跟着我们住进了这栋楼里。和我们住在同一楼层的伯伯和姑姑都夸爸爸挑房间挑得好,整层楼就我们家最敞亮。
出租屋大约只有八平米,进门的左手旁就是上下架的铁床,我睡上架床,爸爸妈妈睡下架床。因为房间实在是太挤了,所以厕所和厨房是连在一起的。厨房就是一块砖头砌着的台,上面铺了一块方形的瓷砖,放置着一个电磁炉,墙壁上的钉子挂着菜刀、砧板和一些干菜。转个身就是厕所了,洗澡和大小便都在这里进行,窄窄的长方形设计。厕所与床之间的距离只不过是隔了一堵墙和一些杂物,这堵墙很矮,站着洗澡的时候,从门口可以看见洗澡的人的头。墙上一个绿色的塑料瓶装着几支绿萝,它们并不茂盛,但也总保持着常绿的气色。厕所厨房没有门,也没有安装一片像样的帘子。上厕所之前都要问几句有没有人在里面,不然进去之后两人面面相觑就很尴尬了。一道竹竿横亘在厕所与床之间,上面挂着全家人的衣服。杂物都堆在床下,大米堆在角落里。没有空间放一张写字的桌子,要写作业的时候拿一个塑料的小板凳,爸爸妈妈睡的床就成了我的桌子。
每到晚上,这栋楼几乎就空了,这个小镇的夜晚的灯火依然灿烂,大大小小的工厂仍然在运行,工人们都去加班了。夜晚经常能听见街道上工人们猜码喝酒的声音,有一段没一段地传来宿舍楼。但小镇苏醒得很快,一家家的肠粉店早已升起热腾腾的白气了。爸爸妈妈大概十二点到凌晨一点左右才下班,我第二天得上学,不能跟着他们到工厂里去,所以只能自己一个人呆宿舍里。刚开始的时候我很害怕,他们让我开着灯睡觉。睡在床上,看着在头顶发亮的白炽灯,陌生的与熟悉的事物交替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我不断将它们进行比对,进行融合的想象,然后就慢慢睡着了。在梦里我回到了奶奶的身边,我的小白狗又冲着我摇尾巴,那边新长出来的一棵绿绿的树是我还没有见过……持续了一个学期之后,我不再害怕漆黑的夜晚,也不再做杂乱无章的梦了。但在洗澡的时候我总是谨慎地将那扇铁门反锁起来,害怕在某个时刻突然有个陌生的人冲进来。可是我经常洗完澡之后就忘记开锁了,直接上床睡觉去了。这就导致深夜回来的爸妈开不了门,他们在外面喊我的名字,拼命敲门。铁门发出巨大的声音,即使把这层楼的人都吵醒了都没有办法吵醒我。我睡得实在是太死了。我隐约知道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个声音实在好熟悉,不是奶奶也不是老师、同学的声音,模糊的声音由微弱到逐渐清晰总要花一段时间,我的身体没法做出反应。爸爸妈妈气急了,于是把拖鞋从在我床头上的一个方形通风口扔进来,扔了好几个终于砸中我了,我被惊醒了才急急忙忙开门。更要命的是,有一次外头的能扔的鞋子已经被扔完了,可是还没有将我吵醒。爸爸只能光着脚,在亲戚们的托举下从那个通风口爬进来,但是他有点胖,身子爬不进来,只能拼命喊我的名字。我一听到近在耳边的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就被吓醒了。他爬不进来,卡了几分钟,原路返回。醒来之后觉得真是羞愧又难过。
上四年级的时候,妈妈把弟弟也接到了广东,准备让他在这里读一个私立的幼儿园。刚到宿舍的那天晚上,他不敢和爸爸妈妈说话,只能偷偷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了门外,告诉我说他想回家。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想拉屎。在老家的时候,门前有一大片空地,虽然家里有厕所但是他总是喜欢到门口拉,寒风凛冽的大冬天也不例外。拉完之后还一脸得意地看着狗摇着尾巴把粪便吃掉。我告诉他这里离老家已经很远很远了,现在回不去。他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闪着泪光。我带他进厕所里,但是他害怕那个黑峻峻的洞口,老觉得自己会掉下去。那么小的一个口,那么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掉得下去。他不理解我的解释,小孩子的想象力总是异常丰富的,而又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没有办法,只有我拉着他的手他才敢上厕所。就这样,在拉着他的手陪他上厕所上了大半年他才不害怕那个洞口。
我和弟弟睡在上架床,床沿有一块长条的木板拦着,两端用绳子和铁架绑在一起,是爸爸自己添上去的,我睡外头,弟弟睡里头,脚下还有个大大的纸箱装着我们的衣服。那块木板被我们摸得极为光滑,呈现出光亮的棕色。我们不愿意踩着铁的梯子爬上床,在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攀着木板,手脚并用奋力爬上去。刚开始弟弟还小,爬不上去,只能静静看我的表演。后来我们俩就一起爬,还比赛谁先爬上去。于是这块木板变得越来越光滑,散发着油油的光泽感。
刷着粗糙的石灰的墙壁贴着一些明星的画像,范冰冰、赵薇、林心如等等。除此之外还有弟弟的认字拼音海报以及我们的成绩奖励记录单。成绩奖励单上用黑笔写着我和弟弟的名字,红色的笔写着我们的奖励金额。爸爸承诺只要我们考试考了九十分以上就有奖励,九十一分就得一块钱,九十二分得两块钱,以此类推。到月末爸爸收了工资就可以给我们现金,但是这笔钱只能用在买文具上,而且要有详细的记录,他们时不时会检查。虽然我们的房间很小,但是妈妈对卫生的要求很高。里里外外横七竖八摆满了拖鞋,不准我们穿外面的鞋子进家里来。每天晚上都必须拖地,每周要清扫一次厕所。今天我扫地,弟弟拖地;明天我拖地,弟弟扫地。周末一起扫厕所,分得一清二楚。地板的瓷砖是白色的,每天晚上我们都把它拖得干净得反着白光。只要有人不脱鞋就想踩进来,小小只的弟弟定要冲他大叫:“不许进来!不要踩脏我的地板!”活脱脱像一个守卫家园的小勇士。
弟弟上一年级之后,家里买了一个冰箱。那是我和弟弟梦寐以求的东西,好像只要有了冰箱就会有吃不完的冰淇淋和冰棍。我们还十分骄傲,因为这栋楼里除了房东就我们家有冰箱。那个冰箱很矮,不到一米,每次拿东西的时候都得蹲下去,但是装我们的东西已经绰绰有余了。冰箱是爸爸到二手市场买回来的,外观还很新。第一天晚上,冰箱制冷的声音把大家吵得都睡不着觉。我们开始还怀疑是冰箱的质量问题,后来才搞明白了冰箱制冷的时候都会发出那样的声音。把冰箱放在床头真不是一个好主意,不过幸好,冰箱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我们在安静的夜晚都听不见它的声音了。不知道是它真的没有声音了,还是我们再也听不见了。我们的希望落空了,冰箱里面不会放满冰淇淋和零食,只有牛奶、水果和矿泉水。在爸爸妈妈看来除了三餐和水果以外的东西都是属于零食,他们不让我们吃零食。爸爸把一箱一箱的水往家里搬,都是那种一升一大瓶的水,既便宜又方便提着去上班。他用粉笔在那扇铁门上用充满劲道而又霸气的字写上:有冰矿泉水卖,两元一瓶。看到美观的粉笔字,他洋洋得意。我们也很得意,因为家里好像变成了一个卖水的小卖部。我们俩常常想着要是爸妈不去上班的话开个小卖部多好啊。既可以体会到收钱的快乐还可以偷偷吃店里的零食。那些家里开小卖部的孩子是最幸福的,最让人羡慕了。然而除了几个亲戚以外没有人来买我们的水。但当有人要买水的时候,我和弟弟总是会去争抢着从小冰箱里捧着拿起冰凉的一大瓶矿泉水,将冒着白气挂着水珠的水瓶递给客人。在客人走后,每次都要把那一小沓一块钱的钞票数了又数。我们做生意的热情实在难以抵挡啊。
我们家的门大有用处,不仅可以用来当做卖矿泉水的广告牌,还有当做写字的小黑板。爸爸带回来许多工厂里裁缝用的扁扁的薄薄的粉笔给我们写字。家里变成了一间小教室,我是老师,弟弟是学生,有时候我的学生还包括我的低年级的朋友。我负责教弟弟的拼音。那扇铁门并不厚,在我的粉笔的击打和摩擦下会产生很大的噪音,有时候粉笔与铁门摩擦不当还会发生尖尖细细的声音,听得耳朵疼死了,跟老师的指甲不小心划到黑板的声音有得一比。有时候弟弟就捂住耳朵看我在铁门上写字。当我学着老师生气的样子敲着“黑板”检查他到底会不会拼拼音的时候,他的脸部就痛苦到扭曲了,我猜他再也不想上我的课了。
我们家还爱养宠物,比如乌龟、黄鳝、塘角鱼、牛蛙、鸽子等等。妈妈从市场买回来的黄鳝、塘角鱼、牛蛙都会成为我们的宠物。黄鳝虽然又小又细,可是力气可不小,它在寂静的夜晚将把桶翻得“啪啪”响,进行它最后的报复,让你不得好睡。有一次,我和弟弟从桶里拿出黄鳝,他抓着一条,我抓着一条,让它们打架。突然,弟弟手里的黄鳝有力地挣扎了一下,从他手中滑落了。那条黄鳝顺势滑进了厕所的坑里。我们往厕所的坑一看,黄鳝早已没有了踪影。妈妈肯定少不了要唠叨了,晚餐我们只能少吃几口黄鳝了。以这种方式逃走的不止黄鳝,还有两条塘角鱼、一只牛蛙还有数不清的乌龟。我们家在对待养乌龟这件事情上是很认真的。乌龟一对一对地被爸爸买回来,小的时候就被养在金鱼缸里。里面还放着几块从外面捡回来的光滑的鹅卵石,时不时丢几根菜叶进去充当水草,为它们营造优越的生存环境。在煮菜前,爸爸总是提醒妈妈留几块生肉给乌龟。吃饭前,他就端着鱼缸,拿着那几块生肉去挑逗乌龟。妈妈跟我们说,乌龟才像他的亲生儿子呢。爸爸笑着继续逗着他的乌龟。
乌龟长大一些了之后,我们就把它们放出来,任由它们在地面上爬。它们爱躲到放置着米袋的角落,不愿与人接触。我和弟弟还经常发起寻找乌龟的比赛,看谁能先找到乌龟。游戏一开始,每次都是拼命就往米袋那个角落赶,不出所料那两只笨乌龟又躲在米袋的旁边。两个人的手几乎要抓到了那只乌龟,突然,那袋米倒下来了。白花花的大米流了一地,我们看呆了,花了好长时间用手把大米捧回去,剩下的偷偷扫掉了,希望爸妈都没发现。后来,他们都去厕所溜达了,但总逃避不了悲剧的结局——掉进厕所坑里,也许它们以为那是逃生的路径吧。顺着这条漆黑的下水道,它们能游到那里呢?说不定会游到一个池子里,然后碰到了我们家以前的黄鳝、牛蛙和塘角鱼。或者它们顺着有光亮的地方游啊游呀,就游进了哪一条河。
鸽子是我和弟弟吵着要买的。我的一位朋友家就养了两只鸽子,我和弟弟天天跑到他家去看鸽子,看得入迷都不想回家吃饭了。鸽子多美丽呀!那雪白的羽毛多么纯洁,像一片片飘落的雪花,天使一般的模样谁能不爱。圆圆的眼睛,小小的又充满灵动的气息,给人一种乖巧的感觉,当你用手抚摸它柔软的羽毛,它害羞得闭上眼睛缩着小脑袋。就连尖尖小小的的喙,在啄食的时候也是可爱极了!总之,鸽子对我们充满了吸引力。有一天,爸爸就带回来了两只鸽子。一只灰色的,一只白色的。我们没有笼子,又怕它飞走,只能拿一根绳子来绑住它的腿,然后放置在窗台上。窗台上有密密的窗栏拦着,透过窗台能看见外边的天空,还有一户人家在楼顶种的绿色的植物。它们的小脚抓住窗台,挤在一个小角落里。每天一进门,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就冲窗台跑。白色的那只是我的,灰色的那只是弟弟的。窗台太小了,我们的家也很小,无法给它们足够的空间。它们肯定想出去转转吧。我们把它带到房间外的走廊上去,特意将它脚上的绳子绑得紧一些,害怕它挣脱。一手紧紧捏着绳子,另一端绑着鸽子的腿。我们以为会像遛宠物一样轻松好玩,鸽子会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它们刚出到外面的时候不太敢动,但过了几分钟边往一个角落冲去,那是走廊里的一扇透明玻璃窗。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光亮。它们不断尝试,用身体扑打着那扇窗,想飞出去。我们害怕鸽子受伤,所以遛鸽子的计划只能作罢。虽然我们很想看见鸽子飞翔的样子,但是又害怕它们真的飞走。既喜欢它,又不想失去它,所以不得不拿绳子束缚它。
窗台上沾满了鸽子的粪便和掉落的羽毛,我和弟弟只能每天清理,黏糊糊的粪便真是让人头疼。厕所就在旁边,教会鸽子上厕所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吧,但我们为此还讨论了好久教学的方案。某天下午放学回到家,发现爸爸妈妈早就坐在饭桌前了,桌子的旁边还有一大锅汤。我觉得不妙,偷偷让弟弟去看看鸽子还在不在。妈妈看出来了,指一指已经盛在碗里的汤,说:“呐,你们的鸽子已经在这里了。”我心里虽然有些难过,但是我早就预感到了这就是鸽子的结局。可是,啊!这对弟弟简直就是心灵酷刑吧,他是那样在乎他的鸽子。在放学回来的路上他甚至跟我说要拿他藏起来的零食喂它的鸽子,怎么想到可爱的鸽子会变成一动不动的一碗汤呢。妈妈只能不断地哄他,爸爸跟他解释宠物和家禽之间的区别,暗示鸽子的结局就是成为餐桌的一道菜。终于,弟弟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们也就可以开饭了。宠物和家禽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区别,狗可以吃,兔子可以吃,甚至猫也可以吃,但是有人吃它们,也有人不吃它们。妈妈给弟弟夹了一只鸽子的腿,他还吃得津津有味呢,他已经暂时忘记了他的鸽子。不知道他吃的那只鸽子腿是白色那只鸽子的还是灰色那只的呢。
我们拥挤的的出租房在一天一天地变旧,床边的木板被我们折腾得摇摇欲坠,爸爸又重新绑了几次。煮菜的油烟将白色的墙熏得黄黑黄黑的,地板藏污纳垢的本事越来越大了,总是拖也拖不干净。弟弟还是不改在妈妈煮菜的时候冲向厕所,总是惹得我一阵讨厌。我们的乌龟还是一只一只跑向厕所。我们的宠物一只一只地被端上了饭桌,在这里变小小的家里,我们也渐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