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的时候是面朝下的姿势,趴在一片土地上。
他断定一定是有人把他带到了这里,专程为他摆好姿势。带他来的那人一定有强迫症,他心里竟然还有空想。他想着那个蒙面的人把他背到这里,把他的手脚轻轻放好,呈一个大字型趴在地面上。又为他把脸摆摆正,甚至是用土块固定好了他的头颅,才能让他的整张脸一点也不受鼻子的影响,平平的趴在地上。
他爬起来的时候西装上沾满尘土,他忙用手试图掸掉那些灰。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上竟然沾了一块泥巴,这是他万万忍受不了的。掏出口袋巾擦拭的时候他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掏出来了。大拇指用力的捏着他深紫红色的口袋巾,在不改变那块口袋巾形状的基础上用力的摩擦着那块污垢。干结成块的泥巴窸窸窣窣掉了下来,黑色的西装上还是留下了浅灰色的痕迹。
周围气温很低,他恍惚想想觉得这么冷的地方应该是有雪的,但并没有。不同于他长期生活的纽约,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干燥的冷,连同他脚下踩的这片黄土地一样,让他想起了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痕迹看起来是去不掉了,他把口袋巾妥帖的别回了口袋,一颗一颗解开纽扣脱下西装,随手扔到了旁边的地上。
没有风,但他还是突然地打了个寒颤。一个人被丢到这里他却并没有感到害怕,他正了正自己的领带,挺直腰板,带着一丝不苟的微笑开始不紧不慢地左右环顾,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被鳞次栉比的大楼包围着,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小的可怜,中间的道路更是只能用羊肠小径来形容。他向右看到了一栋大楼,擦得光亮的玻璃幕墙上挂着LED屏,此时正播放着当红女明星的广告。屏幕上她无声的在说些什么,挂上一个程式化的笑容露出了光洁整齐的牙齿。可再向左看,左边的楼竟灰扑扑的,防盗网一直挂到了十几层高。和防盗网一样高的竟还有乱糟糟的爬墙虎,那绿色也显得灰扑扑的,无精打采的攀附在那里。
这时他才觉得有些不对,认真看看周围发现楼的高矮相差甚大也就罢了,这灰扑扑的居民楼怎么和玻璃幕墙的大厦在同一个商圈里,这周围的羊肠小径也并不像城市该有的规划。他感觉到胸腔中自己的心跳慢慢的在提速,扑通扑通扑通。但面上他也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隐去了脸上的笑容。低头思索片刻他拔腿走向了右手边的大厦,屏幕上的女明星还在微笑,一边微微点头像在赞赏自己的手上的商品又像是在赞赏他的举动。
他大步流星的走进了大厅,没有保安,没有前台,什么人都没有。实际上,整个大厅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但装修精致,像是精装修过的房子在等待下一个主人的来到。他走了两步,空荡荡的只有他皮鞋敲击大理石地板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回荡。他突然认出了这是他上班的地方,虽然已经在那里上了快十年班了,但他还从未见过大厦这么空荡的时候,没有立刻认出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视线所及之处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快步绕过了转角,果然,一部电梯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他,红色的数字“1”在屏幕上显示着。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畏惧这部电梯,从他伸出的微抖的手指才能看出些许不安。
门无声地开了,里面却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常见的贴在壁上的广告,只有明晃晃的白炽灯照亮了那小小空间的每一个角落。缓缓打开的好像不止电梯门,还有关押着他恐惧的阀门,他终于慌了起来,紧盯着那空无一人的电梯后退了两步,仿佛下一秒便会有鬼影从空间中现身向他索命。他毫无预兆地转身,狂奔出了楼宇。
短短一段距离他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当他跑出门外的时候才突然真正意识到了这里的诡异。这里的一切都好像被冻结住了,安静的可怕。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能听到自己微抖的手指摩擦西裤发出的簌簌声。他抬头,还是同一个广告,知名女星舒展出的无声笑容此刻显得无比诡异。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变急促,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砰砰砰震得整个胸腔都痛。触目所及的左手边的居民楼他突然也认出来了,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啊。快十年没回去过了,但他模糊的记得以前这里是挂着一扇晃悠悠的门的,此刻却没有,空荡荡的门洞似在拒绝又似在勾引他。
他想说话,动了动干裂的双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清了清嗓子,说了来到这个诡异地方之后的第一句话:“这……不是真人秀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宇间回荡。他笔直的脊背瞬间放松了下来,略略弓着显出了颓态。一个简简单单没有回答的问话像是终于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是被留在了这里,不是有人在和他开玩笑。他的眼神突然又放出了光芒,满怀希望的抬起右手抽了自己一个巴掌,响亮的声音撕破了这宁静,这痛感是真实的,他为此感到深深地绝望。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这里多久了,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站的脚都痛。这一切怪诞的像不真实,可能这也是他没有太惊慌的缘故。在心里他还是固执的认为这是一场真人秀,不可以太惊慌,别人看到会笑话,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可这般的空旷真是让人无可适从。他不敢走进左边的居民楼,他觉得那灰砖有说不出的诡异,像是一个巨大的幽灵一般伫立在那里。可他也从心底里拒绝踏入那部电梯,害怕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会忍不住失控。周围还有很多其他的楼,众星捧月一般呈环状把他绕在了圆心。可他一栋也不敢踏进去,未知的恐惧也一点点吞噬着他,快要把他逼疯。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站下去了。他还是选择了进入那部电梯,他甚至连走入那栋居民楼看看里面是什么的勇气都没有。他大踏步的走进了装修豪华的大厅,像什么都无所畏惧一样。电梯的门没有关上,白炽灯还是明晃晃的,他跨了进去。
一共有35层,没有地下室。奇怪的是这电梯钮的排布,35个钮并没有被均匀的分成五列或七列,而是两竖列。第一竖排有二十个按键,第二竖排有十五个,右边有很大的空间足够可以容纳第三第四第五甚至第六竖排,但现在这里却是诡异的空旷。
他想了想要按几层,又觉得没有什么好想的,随手按了7,正好在他右手举起的高度。显示楼层的数字也和平常的不一样,“1”不是两根小竖杠组成的,像是什么人手写上去的。他看这字体有点熟悉,又在心里觉得是自己在胡思乱想,毕竟画一道竖杠而已并没有太多种方法。电梯门无声地关上,眼看着鲜红色的数字跳动了四下,他小心翼翼的挪退到了电梯的角落。又跳了两下,他感到电梯好像停稳了,同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要从嘴里蹦跳出来了,扑通的声音大到在空荡的电梯里产生了回音。
门缓缓的打开了,可能只花了五秒,但对他来说从电梯停稳到门打开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在心里想,随后又在心里嗤笑出声,为这第一时间跳到自己脑子里的烂俗比喻而感到好笑。他迅速把这闪现的念头赶走,以戒备的姿态盯着门打开的方向。
什么都没有。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雪原上,放眼望去都是白。明度最高的白,不掺一丝杂质。他甚至觉得这纯粹的白不像是人间能有的。仿佛一瞬间被吸了进去,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看不到尽头似的白色在他眼前铺开,他不敢走进去,一是害怕眼前的未知,而二是害怕自己会玷辱那片纯净。但同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退回电梯重新按楼层他要面对的还是那让人恐惧的未知,那感觉似要逼疯他了。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了流逝。他迈开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没有丝毫犹豫的踏入了那片雪原。
脚下没有发出踩雪的咯吱声,这是他注意到的第一点。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风,这点仍旧像一楼那个世界一般。肾上腺素飙高引起的发抖在刚才那段等待的时间里已经慢慢的平复了下来,此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无比的平缓。他甚至觉察不到冷了,也不知道是由于温度还是心境的变换。他感觉自己此刻正站在一个纯白色的球里,无所适从,却奇迹般的不慌不忙。这白仿佛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唯一的不足就是尽管背对着电梯,他好像还是能感觉到里面明晃晃的白炽灯光,让这个世界里的白渲了点锋利的颜色。
他因为这一点点小不满微抿起了自己的唇,突然他觉得那一刃锋利的感觉没有了。他为这突然的改变感到小雀跃,又陡然转成一寸战栗。身后的电梯消失了,他此刻真的被丢弃在了这一片白里,这个世界里只有他自己是带颜色,是鲜活的。
同时也是肮脏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慌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涌出了这么个念头。他茫然无措的站在那里,他不敢也不想却又不得不迈出步伐。这里像是一个球,他感到自己往任何一个方向走都是无所谓的,于是他就往自己此刻面对着的方向跨了一步。
这白色像碎片一样在他脚下剥落了。哗啦啦的泻开露出了一片黄土,他甚至能感觉到脚下捎带泥泞的黏湿。他为这一丁点的感官刺激感到孩童一般的兴奋。此刻这个世界不再像一个纯白色的球了,又回到了一片铺开的感觉。这白也不再是纯白,影影绰绰升起了珍珠色的雾泽,软绒绒地包围着他。
他觉得那雾后面像是有什么,让他感觉到熟悉。其实楼下那灰扑扑的居民楼也让他感到熟悉,但那空乏的门洞让他觉得可怖。这里不同。熟悉的同时让他觉得被欢迎。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带着一丝欣喜走进了那片雾。
那片雾像是在避让着他,随着他的移动在被驱散。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清晰,他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哪里了。他的步伐加快了,他急促的走了起来,甚至是大踏步的跑了起来。鞋子踏在泥水里发出了响亮的啪嗒声,精心剪裁的西裤也沾上了泥泞,他还在跑,带着朝一个目标靠近的那股奋力,拼命地向前跑。
一棵歪脖的柳树出现在了眼前,他像遇见一个老朋友似的熟稔地顺手拍了拍弯垂下来的树枝,向右转拐上了一条更窄的小路向前跑去。他的喘气声越来越急促,他感觉自己的肺要炸裂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他甚至感觉自己嗅到了一丝土壤的气息。
他跌滑在了一栋破旧的砖瓦房前,淡蓝细条纹的衬衣被泥水打湿,半边身子都变得冰冰凉。他手忙脚乱的抠住墙边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迈过门槛,大声喊:“爷爷!奶奶!”
没有人回答他。眼前的一切都这么陌生又熟悉。他此时正站在昏暗的堂屋里,再走三步就进了厨房。灶台上他记忆中可以装下一整个自己的大铁锅现在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大,右侧墙上挖进去一个平整的凹坑,里面贴的灶王爷画像早已破旧不堪,边角剥落。他冲进了右边当作储藏室的房间,又检查了和储藏室并排的房间。他气喘吁吁的掀开了每一个房间的门帘,检查了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除了一个人都没有之外。
他从未见过老房子这般安静的时候,从门后拖出一条小板凳,他颓丧的一屁股坐下。这板凳太小了,他又坐得太用力。咣当一声板凳被掀翻,他也跟着跌坐到了地上。他把头埋进了蜷起来的膝盖,肩膀开始颤抖。
他突然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窸窸窣窣的也有了声响。那声响越来越大,他渐渐分辨出是人们走来走去的声音。他有一种看淡一切的释然,他想这一切终于到头了,终于有人来带我走了。
有人往他背上猛力一拍,他被拍的从椅子上跌坐了下来。“该走啦。”他抬头,看到父亲正不耐烦的盯着他。和记忆中的父亲不一样,此时的他还没有佝偻起来,显得特别高大。脸上的皱纹也比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少许多,大多数头发也还是黑的。他很快发现父亲高大并不仅仅是因为此时的父亲还很年轻,还因为此时的他非常矮小。他听见自己愉快地应了声,父亲不耐烦地说:“小兔崽子快去把鞋穿上。”他看到死去多年的爷爷坐在墙角,埋着头抽烟。他想冲过去,想告诉爷爷自己一直很想他,但是他不能。这具身体不受他的控制站了起来,走向了屋外。经过肮脏的窗玻璃时他看到了自己,淡蓝色细条纹的衬衣不见了,身上是一件破旧的白背心,一直快垂到膝盖。此刻他正光脚站在地上,指甲缝里都是泥垢。他看着自己穿上了明显大许多的拖鞋,局促不安而又兴奋地等在门边。
他想起这是什么时候了。是他七岁生日那天父亲来接他进城,他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和父亲长时间待在一起了是多么的兴奋,甚至没有转头和养大自己的爷爷说一声再见就跑上了进城的车。这时父亲也走出了房门,没有减速的经过了他,只是略偏了偏头示意他跟着走。他不受控制的跟了上去。视线的上下移动让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蹦跳,欢欣雀跃的不行。但他同时感觉到了当年七岁的自己没有感觉到的东西,他感受到了爷爷苍老期盼的目光,期盼他转头再看一眼。一眼就好。可他知道,当年的自己并没有转头。
这具身躯还在不受控的向前蹦跳,而他努力的想回头再看一眼。一眼就好,他想,让我再看一眼就好。可他做不到。他没法控制,这念头在他脑海里熊熊燃烧,可他就是转不过去头。突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推出了一样,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地上。周围已是一铺白,他的衬衫也还是干净温暖的贴在自己的身上。他忙转头去看,想看自己的爷爷还有没有蹲在那里,身后却只有一部电梯,静静地等在那里。
他像突然知道了什么似的,一股脑爬了起来,拼命地去砸电梯的门想让它打开。门缓缓的开了,他冲了进去,按下了6。
电梯下了一层,平稳而又快速。门打开,他又看见了那一铺白,他大踏步的迈了进去,回头望望,电梯果然又消失了。他想了想,冲着面朝的方向坚定地迈开步伐闭着眼跑了起来,跑着跑着他突然闻到了周围淡淡的泥土味,他睁开眼看到自己正在向村口的那颗老银杏奔跑,银杏树下还有几个他多年未见的小伙伴,蹲在树下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一定是在逗蚂蚁,他在心里暗笑。这是美好的回忆,他和小伙伴们一起摸鱼爬树掏鸟窝,可是他想见的是自己的爷爷。是不是需要把这一天过完才能看见爷爷?他正这么想,周围的景色开始破碎,像穿越时空隧道一般剥落开来又重组,他瞬间站在了那昏暗的堂屋里,看到厨房里的爷爷正在从铁锅里捞上来一枚煮鸡蛋,转头笑吟吟地看着他。他蹦跳着上前去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在笑,但其实他是那么的想哭。他离爷爷那么近,近到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皱纹,他的笑容。
他发现自己和爷爷躺在炕上,爷爷一边给他扇风一边给他讲他的爸爸是怎样在城里辛苦工作在养他。听到这里他嗤笑出了声,但他同时听到自己满怀希望的问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看他。他发现自己站在厨房里,爷爷弯腰在大铁锅里煮面,而他坐在小板凳上一下一下吃力地拉着风箱。他发现自己躺在架子车斗里拉着的玉米上,爷爷在前面拉着车,他躺在车斗里望着蓝天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一根玉米的须穗。
他还感受到了好多好多,有些他还记着,有些他早已忘了。他发现自己可以自由地改变时间,只要在心里想想就好。他还发现每当六岁的自己睡着,他就可以飘出自己的身体,像一个幽灵一般在屋里游荡。他看到了爷爷在他睡着之后瞪大花眼穿针为他缝上一个并不平整的补丁,他看到爷爷拿着毛票颤巍巍的走出家门,他猜是去给他的父亲打电话了,但他却没法跟出去。他只能在自己身体所处的房间附近徘徊。
他又一次浮出自己的身体,爷爷在看六岁的他熟睡,他陪着爷爷静静地坐在炕边上。他看到爷爷的眼睛像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豆大的泪水滴了下来。他愣住了,他从未看到过爷爷哭,爷爷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想碰他的面颊却又缩了回来,嘴里嘟哝着:“明天就能和爸爸去城里过好日子啦。”他突然意识到了这天是他七岁生日的前夜,他想伸出手为爷爷揩掉眼泪,但他做不到。他陪爷爷一直坐到了深夜,直到一切都在他眼前慢慢消失,化为虚无。
他看着一切消失在烟雾里,他又重回到了那个白色的球内。那部电梯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走进了电梯,却不知该去到哪里。他不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多久,他更不知道他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他可以和爷爷重新生活一遍又一遍,可是他永远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爷爷为他掉眼泪,被困在六岁的自己身体内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只能把痛苦一遍遍重复。他不想再这样了。他想回去,回到真实的世界里去。
他按下了一楼,回到了那个空旷的大厅。走出了门,这环形的城市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他徒劳的在里面一圈圈绕,却无奈的发现这城市大的没有边界。
每一栋楼长的各不相同,有破破烂烂的居民楼,有带着玻璃幕墙的大厦,有的高有的低。每一栋楼里都有一部电梯,他分别踏进了很多部,发现了楼层按钮的奇妙之处。有的楼看着很高,电梯里却只有通往一层的按钮。有的楼从25开始,有的楼24层往上就是26层。他有些摸不清头脑。每当他进入一部电梯,按下按钮,再进入那个纯白的世界,他就会发现自己被困在不同年龄段的自己的身体内,重复着他以前的生活。他又经历了一次缴学费前到处借钱被人甩冷脸的绝望,美国国庆日满天焰火下他坐在狭小的公寓里吃泡面,外面的热闹仿佛都和自己无关。他甚至在某栋楼看到自己当时的女友流着泪和自己分手,告诉他和他在一起没有未来,而她必须留在美国。他一遍遍的重新活过自己的痛苦,他过去35年好像没有过快乐。
他不知疲倦的在楼宇间穿梭,跑来跑去观察电梯和其中的按钮。摸遍了附近楼宇的每一寸地方还是没有发现出口,他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往远处走也没有意义,他认为每一栋楼的设置都是一样的。在干着这一切事情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静静等待着他,静静看着他,他终于在又一次失望后踏进了那座灰扑扑的居民楼。
精致华丽的电梯和灰扑扑的墙壁有明显的冲突。他走进去,深呼吸。这部电梯的楼层按钮从23开始,直到58结束。同之前他走进去的大厦里的电梯一样,控制板右侧有大片的空余。他很紧张,他从心底畏惧着这个地方。和父母住在这里的那些年是他最痛苦的回忆。父亲喝醉酒的打骂,他把第二名的成绩单交给母亲签字时父亲抓起桌上的麻将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他靠着奖学金申请出了国就再也没回到过这里,这么一算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和父母联系过了。但他总觉得这栋楼里有什么,有什么能让他回去的魔咒藏在某个角落。
他按了58,决定去最高层,迈出电梯后他像往常一样闭上眼把头埋在膝盖里,等待自己进入到那个不受控的身体内部。什么都没有发生,半晌后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熟悉的客厅里,身体却是珍珠般半透明的。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进入到不受控的身体里,而是站在了旁观者的角度,他不由得觉得有点讶异。他听到电话铃的响声,才刚刚开始响就听到屋内发出响动,紧接着他看到自己花白头发的母亲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话筒,喊着他的名字。但打来电话的人明显不是他,母亲的脸转向极度失望,随便应付两句就挂了电话,呆呆地坐在话机旁边。他看到自己的父亲走出来,叹了口气,拍拍母亲的肩膀。
场景突然一变,母亲换上了不同的衣服,在餐厅里拖地,不知道和上次距离多久,但他觉得母亲看起来比上次显得更老了。电话铃响了,母亲一把扔下拖把冲过来,他惊恐地看着母亲近乎狂热的向他扑过来,穿过他的身体扑向了电话,然后再是失望的放下。他呆站在那里,场景一遍遍重复,母亲和父亲的衣服在变,他看到母亲捧着他十几岁的照片,豆大的泪珠从脸上一串串滑下来。他听到母亲喃喃自语:“对不起,那时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但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好笑的,现在后悔也不知道当年去干了什么。
偶尔家里也有来人,安慰母亲父亲说总有一天他回来电话的。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发生在他失踪之后,而是发生在他不联系家里的十多年间。他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又憋了回去,沉闷地坐在了餐桌边。
他乘电梯下了楼,肩微微塌了下去,他恍恍惚惚地走进了居民楼旁边的一幢同样不起眼的楼,按下了从下往上数的第三个按钮,27。
他以为他走后父母会开心,他一直是这么带着一丝恶狠狠地想得。他以为他们一直恨着他。现在看到他们这样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是怀有一丝恶意的幸灾乐祸还是带着酸楚,他不知道。他踏出了电梯,蜷起了身子,果然他感觉到自己又被拉进了一具身体。
他听到有人清脆地叫爸爸,他惊愕地抬起头,看到自己2岁的儿子蹒跚着向自己走来,看到自己的妻子靠在门边冲着他温柔的笑。工作太忙,他太久没有好好看自己的儿子了,自从离婚后妻子也再没有让他见过儿子,他想伸手抱抱他,蹭蹭他细嫩的脸颊,可他感觉到自己站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不,不不不,他在心里惊恐的呼喊。可这没有用。他拿起了手中的文件,啪地摔到了儿子面前的地上,有的纸页还飞了起来,刮到了儿子的身体。小家伙被吓住了,停止了摇摇晃晃向他走近的步伐。他听到自己冲妻子怒吼:“不是让你看住他吗?我正在忙!你到底有没有用?”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和妻子进行了激烈的争吵,但是在吵什么他完全注意不到。越过这具身体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从刚开始的放声大哭到木然地盯着他们,吓呆了般一声也不吭。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他从儿子的眼睛里好像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吓得站在墙角看到父亲发酒疯,把手里的酒瓶子甩向了他的母亲。母亲躲开了,酒瓶子在她旁边的墙上炸开,玻璃碴子溅到了他的小腿上,他却麻木地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感觉到了自己和妻子的推推搡搡,揪着她的头发让她滚,他努力想制止自己,但是没有用,没有用。直到妻子流着泪把儿子抱走,摔上门的一声巨响,他听到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他感觉心里钝钝地痛,可他同时也感觉到自己坐回了电脑桌前,嘴里咒骂嘟哝这继续工作。
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他问自己。他变成了和自己父亲一模一样的人,冷酷,无情。他把自己受过的痛苦转移到了别人身上。他应该是最知道这种痛苦的人,他却把自己从受害者变成了施加者。他不想再看了,他知道自己都做过怎么样的混账事。他突然感觉自己脱离了那个身体,软软的跪在了地上,周围又是一片虚无,他狼狈地埋着头,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滴在了自己的西裤上流下氲湿的痕迹。
他突然知道这座城是怎么回事了。这是他妻子关于他的记忆,那幢灰扑扑的居民楼是他母亲关于他的记忆。他也知道为什么电梯控制板的右侧有那么大的空余了,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还没有过完。他还有时间去修改。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去了。
他冲进了电梯,疯狂的砸1楼的按钮。这部电梯里的按钮是从24开始的,正是他的妻子遇见他的年纪。他想起了他的妻子是怎么在大冬天一个人戴着手套出去铲冰雪,而他舒舒服服的窝在沙发里看新闻,不时还吼身边想蹭过来的儿子让他离自己远一些。他的鼻涕和眼泪纵横在脸上,用衣袖随便抹一抹就往外冲去。
他不知道身边的人还能不能原谅他,但他希望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让自己去恳求他们的原谅。他跑回那栋玻璃幕墙大厦,按下35层,一边在电梯里焦急地踱步让电梯快一点,再快一点。
电梯门打开了,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去,他又回到了那个纯白的球里。其实他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他从未做过祈祷,但他此刻的第一反应就是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愿。他再睁开眼时面前是一条楼梯,他来不及多想,连滚带爬的扑了上去。尽头有一扇已经剥落掉漆的木门,就像普通消防通道的门一样。他一把推开,一头撞了进去。只花了两秒,他就意识到自己回来了。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均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着这个从楼梯间冲出来满脸泪痕却又带着一脸狂喜的中国男人。他腿一软,跪到了地上,把头埋在掌心里痛哭了起来。
有人上来怯生生地问:“先生,你还好吗?”
他没有抬头,呜咽哭号着像一头小兽,半晌他声音嘶哑地回答:“从来没有更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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