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货
他一度埋怨父母为啥给他取这么个名字?明明出生在城市,取了个俗的再不能俗的穷乡僻壤的名字:“满对儿”,按他父母的意愿:这么好的名字,再配上父亲的姓——“任”,不应该连个媳妇儿都娶不上吧。
然而,命运有时候便便就爱跟人开玩笑,他任满对儿三十大几了,就是说不上个对象。
说不上对象的原因,他任满对儿心知肚明:还不是因为他下岗之后就再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他家被拆迁之后,回迁的房子莫名成了烂尾楼,他和母亲以及以前的老街坊都被安置在一处破败的平房区。
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安置房,他和孤寡的母亲一住就是十来年,就他任满对儿这条件,有姑娘愿意嫁给他,脑子一定是进水了。
说实话,他任满对儿在街坊邻居眼里算是个好后生了:人老实不说,不像同龄的张三、马六等成天惹事生非,闹得整个片区鸡犬不宁。这些人成了家,也还是在外面粘花惹草,白瞎了有个完整的家,白瞎了嫁给他们的那些女人。
他任满对儿常常一个人思谋:要是老天叫他也能娶到个老婆,他一定对人家好好的,哪怕叫他就像给老母亲洗脚一样给娶来的媳妇洗脚他都愿意......,梦醒了,任满对儿就跌落在失望中,跌的很疼......
内向的任满对儿心里明白:不管咋样,生活还得过,他还有一个从小疼爱他的母亲呢。
就是有人从来都是拼尽全力,生活依然没有一点起色。
任满对儿就是这样,由于人太老实,不谙溜须拍马,单位第一批下岗的人就有他,下岗之后他就去建筑工地打工,辛辛苦苦一年下来,工资却只能拿个一半两勾,紧要慢要,包工头早就跑了,为了要他的血汗钱,他曾经爬上洒满他汗珠的二十四层楼房顶上,想为钱殉命,因为当时他真的对这个世界很是绝望,要不是看见楼下匆匆赶来的母亲,身体像蚂蚁一样的小,却着急着张开双臂接他,任满对儿一下没忍住,满眼的泪水流出来,赶来救援的消防队员借机抱住他,才把他救下来。
脚踩在地上的那一刻,任满对儿才有些后怕,他才意识到,能再看到母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还没等任满对儿在母亲怀里哭个够,警察却要逮捕他,说他扰乱社会治安。母亲杨水仙差点儿没给人家警察跪下了,千求万求,警察总算给了任满对儿一个严厉警告,放他跟母亲回了家。
从那以后,吃一堑长一智的任满对儿就加入了外地人聚集的劳务市场,他宁愿站街,也不愿意去欠钱的地方干活儿,为的就是干完一段就能见到现钱,省的要自己挣下的的血汗钱,昧良心的老板就像用刀剜他们心尖上的肉一样不舍得给。也就是这一站,把任满对儿站成了大龄青年。
任满对儿站街的劳务市场,是生活在底层的人们的一个小社会,这里三教九流、男人、女人啥人都有:什么瓦工、水暖工......,劳改释放犯、流浪汉......,甚至还有挣快钱的“站街女”......。劳务市场里来自甘地的人比较多,听说那里的农民靠天吃饭,外出打工是他们生活费的主要来源。
夏日里,人不能闲下来,一没事干,任满对儿就慵懒的望着那些坦胸露肉的站街女,想入非非,欲望膨胀,想着:两手掐住女人胸前的那两团肉是啥感觉?......要不要也花几十块钱尝尝?......。
终究,任满对儿也没舍得那几十块钱,只是放任自己的想入非非。每天挣多挣少,留下在外面吃飯的钱,剩余的钱一如往常的交给母亲保管,一来,怕自己忍手不住给了站街女,二来,他还是想听母亲的话,攒钱成个家,才算没白来这个世界一遭,对自己一生也是个交代,不到最绝望的时候,任满对儿还不想沾染那些不干不净的事。
这几年,劳务市场像任满对儿这样站街揽活的人特别多,以至于市里把这里当成一块城市的诟病,派出综合执法队取缔了好几回,可这些自发形成的劳务市场就像长在城市身上的苔藓一样,难以根除,因为对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的打零工的人来说,劳务市场就相当于他们的饭碗,说成是他们一家人的饭碗也毫不夸张,取缔劳务市场就相当于砸了这些人的饭碗,跟活命连在一起的事情,你说难清除不?
尽管这样,市里还是不遗余力的想要铲除这块疤,以免影响市容,执法队也是想尽各种办法:抓人,把一部分人抓回执法局,教育、普法,不起作用;驱赶,同样不起作用;最后不知那个有头脑的领导想出一个办法,此办法颠覆人的三观,却成就了任满对儿的美满婚姻......
劳务市场也有淡季的时候,就比如春寒料峭、工地还没开工的这段时间。这天,已经好几天没活儿干的任满对儿正盯着穿着与他们格格不入的“站街女”欣赏,他甚至有些羡慕起这些女人来,整天吃好的、穿好的、干的活儿还没有淡季的时候,再生就一副好身材、漂亮脸蛋儿,有钱的老板还不是争着抢着包养,那光景,谁也比不上......,当然,还得受得住旁人的白眼。
任满对儿正这么想着,劳务市场的路边来了三辆大客车,车上下来几个穿便装的人就招呼大家:快上车,有大活儿给大家做,挣钱多、还管吃喝,有多少人要多少人......
任满对儿咋看咋觉得来的这几个人有些眼熟,还没容任满对儿多想,几天没干活儿的人们就一窝蜂的往大客车上挤,任满对儿也跟着大伙儿挤上了车,人们就这么挤着,都把几个来自甘地的女人挤哭了,直到三辆客车发动起步,还有几个男男女女没挤上车,任满对儿看见,有几个没挤上车的甘地女人哭的还挺伤心......
一路上,任满对儿心里就犯嘀咕:这个单位可是不简单,现在客车超员查的这么紧,这三辆客车都敢这么拉人,老板一定来头不小,嗯——,来头不小的老板给的工钱肯定少不了,看来今天挣的钱或多或少也能弥补这几天没活儿干的损失。在任满对儿这些人的认知里,他们是出卖苦力的,几天没活儿干,就相当于自己的苦力没卖出去,就像站街女没卖出她们的肉体是一样的感觉,就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总之,那天,任满对儿觉得客车颠簸了好长时间才到了一个地方,下了车,所有人都有些疑惑:这荒山野岭的,周围到处是张着乌黑血口的废弃的矿井,一个个矿口凸出来的不规则的石头,多像是一个个吃人的獠牙......,难怪这几年矿难频发,这些呲着獠牙的矿井吃了多少人?只有它们自己知道......
下了车的任满对儿第一个就后悔了:下矿井?四块石头挤着一块肉的营生,他是不干,他这辈子还没尝过女人是啥滋味儿呢,再说,他还有个孤寡的娘在家每天盼着他回去呢,他可不想自己的小命被那些长着獠牙的矿口给吃了,想到自己的小命,任满对儿萌生了一小点优越感:他这个本市户口的人的命,咋也比这些甘地来的外乡人值钱吧,要干你们干去吧。这么想着,任满对儿第一个回转身想要回到大客车上,谁曾想,根本没熄火的三辆大客车就在人们还没闹清楚咋回事的时候,一溜烟的开走了,一个长着满脸粉刺的家伙还从车窗上探出头来,狠狠的骂了一句:“讨吃货,吃货”。
看着大客车消失在烟尘里,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任满对儿他们这群脑袋愚钝的“讨吃货”“吃货”,才慢慢回过神来,才有人悻悻的说:这几个人好像就是先前赶我们走、不让我们进劳务市场的那帮人......,先前他们抓住大街上的流浪狗就是这么处理的......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任满对儿他们这群人只好步行往回返,六十多里的路程,再加上走到半路天就擦黑了,冷、冻、饿,有人就吃不消了......
任满对儿就是在那天晚上走进三十出头的甘地女人秀秀的心里的。
那天,甘地女人秀秀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落在了后面,眼看天黑黢黢的看不见前面的人了,秀秀有些着急,越急越走不动,越怕浑身越抖得厉害,她开始小声哭,前面的人听不见,后来秀秀干脆放声大哭,甘地的她的老乡倒是站住了,却迟迟没有人往回返,疲惫不堪的人们这个时候都十分吝啬多走那几步路。正值青壮年的任满对儿出于同情,返回来接秀秀,其它人见有人返回去了,就都又继续赶路。
其实,任满对儿先前就认识秀秀,他俩还在一起干过活儿,秀秀是不爱说话头低着只管干活儿的那种人。任满对儿还听说秀秀在甘地差一点就结婚了,只不过就在结婚的前几天,秀秀的对象到县里采购他们结婚的物品的时候,回来的路上骑摩托车掉进了沟里,死了。俩家人因为退礼还打了架,听说甘地彩礼特别多,得二十多万,在秀秀她们那个人们会因为一分钱的出入也得打的头破血流的穷乡村,秀秀她爸被男方家的人打的瘫在了床上,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秀秀就不得不出来打工,而她那个“妨主货”的名声,更是叫方周二围的男人没人敢娶她,三十出头的秀秀,在她们老家也算是大龄剩女了,因为在她们那里,女女们二十出头差不多就有主了......
说实话,任满对儿起先一点也看不上秀秀,秀秀不苟言笑、憨憨的脸上自带着两陀螺高原红,他就不喜欢。
秀秀见任满对儿返回来接她,不哭了,也不害怕了,只是冻得发抖,她止不住,脚上磨起的水泡也让她每走一步都疼得呲牙,可她还是努力赶在任满对儿的前面一些,她怕任满对儿嫌她磨蹭再次丢下她自己走了。
夜的黑给了血气方光的任满对儿很大的勇气,见秀秀冻得发抖,任满对儿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走过去认认真真给秀秀穿上,看着秀秀晶莹剔透的眼睛,任满对儿的保护欲爆棚,一把搂住秀秀的肩膀,他的一只大手把秀秀的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就这么扶着秀秀往市里走,后来,脚痛的秀秀还是走不快,任满对儿索性背着秀秀走。背起秀秀的那一刻,任满对儿就知道,他背上的这个甘地女女有多糟践自己:秀秀身高不算低,背起来却轻得很,肯定是平时舍不得吃喝......,“任哥,谢谢你!”秀秀的话音就在任满对儿的耳边萦绕,秀秀人长得不漂亮,声音却很好听......
“不,不,不用.....”任满对儿有些结巴,他从来不这样说话。
一路上,给母亲电话里报了平安之后,任满对儿就沉浸秀秀的气息里,他脖颈后暖暖的,后背也有软绵绵的东西顶着,任满对儿很是受用。
快到家的时候,秀秀像是睡着了,秀秀的左脸贴在任满对儿的右脸上,热辣辣的......,秀秀肯定是着凉发烧了,任满对儿就把她背回了自己家......
母亲杨水仙又是熬姜糖水、又是挑针,折腾了大半夜,秀秀的发烧才退了......
母亲一眼没睡,任满对儿和秀秀睡的呼呼的,他俩都走累了。
一直到天大亮,任满对儿和秀秀才先后醒来,问明昨夜的情况,母亲杨水仙很生气:“说我们是讨吃货、吃货,谁从娘肠里爬出来不吃能长大哩?就怕那些东西还不如咱们这些吃货哩!吃着祖国母亲的饭,不办人事,早晚有人收拾这些人渣。”
杨水仙越骂越来气,最后竟然要去告状。
任满对儿好说歹说才把母亲劝住,还一个劲儿给母亲使眼色。
杨水仙一下就明白了,儿子这是看上人家姑娘了,还是这件事当紧......
任满对儿背了一路秀秀,就背出两人的感情来了......
没用一上午,秀秀就被杨水仙说服了,她本人算是答应了和任满对儿的婚事,就是还得和老家的父母知会一声,啥时候领证都可以,办不办酒席都行。
而且,秀秀说她家不会要彩礼,但她必须挣钱为他父亲看病。她要满对儿把这片临时安置区路边的一个没人住的破房子收拾收拾,他要开个小卖部......
秀秀提的条件哪一个都是有情有义、合情合理,杨水仙母子爽快的答应了。
满对儿和秀秀合力把那个破房子收拾好,安了新门窗,杨水仙把这些年积攒下给满对儿娶媳妇儿的钱拿出来......
没用几天,小卖部就开张了,秀秀脸上有了笑容,满对儿越看秀秀越耐看,越好看。开张那天晚上,满对儿和 秀秀干柴烈火专进了一个被窝......,之后,满对儿下决心等上冻活儿不忙了,给秀秀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五一,满对儿和秀秀顺顺利利领了证。
接下来的几个月,满对儿还去劳务市场找活儿,秀秀经营着小卖部,小店人气还挺旺,杨水仙在家做三口人的一日三餐,日子算是温馨,就是有一件事让杨水仙莫名其妙,最近儿媳秀秀总说她吃不下饭,再好的饭端上来秀秀也只是扒拉两口就说饱了,还嘱咐杨水仙少做点饭。一天两天是这样,时间长了杨水仙就忍不住了,她总感觉儿媳秀秀有事瞒着她们母子,她得跟儿子满对儿说说这事。
等儿媳秀秀一早去了小卖部,杨水仙叫住满对儿:“满对儿,你是不是找了一个“吃货”回来?娘好几次看见秀秀偷吃小卖部的东西,你也知道,小卖部那些东西,当零嘴吃吃还行,当饭吃,是不是不合适呀?”满对儿听出娘这是对秀秀吃小卖部的零食有意见了,就说:“娘,秀秀的老家是个穷地方,小卖部的东西好多秀秀见都没见过,你就让她吃个够吧,你不是说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是“吃货”吗?你老还说:嘴是福口,越吃越有,你看秀秀把个小卖部经营的有模有样的,她想吃就叫她吃吧。”
“去,你以为娘是心疼那些东西了?娘是心疼秀秀的身体了,最近,娘发现秀秀又瘦了,还不是正顿饭不吃的原因?。”
听娘这么说,满对儿知道,娘也是关心秀秀,心里暖暖的......
秀秀真的是个吃货?满对儿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他一如往常的往劳务市场走去,刚出路口,就碰上给他们小卖部送货的伍红开车停在他跟前对他说:“任哥,你找那个甘地老婆行了哇,经营有一套,全市就你家小卖部没调货,我们老板一高兴,奖励你家一个豆浆机,你顺便拿回去吧。”
“啥是调货?”拿着豆浆机,满对儿顺便问了一句。
“就是那些过期或快过期的货,我们免费给你们调成好日期的。”伍红话音刚落,就见满对儿撒腿往他家小卖部跑。伍红嘟囔了一句:“嘿,任满对儿,得了个豆浆机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哇?”......
听了伍红的话,满对儿一下明白了,秀秀一定是不知道过期的货可以调换,怕浪费,秀秀都吃了,满对儿推开小卖部的门,果然见秀秀正在吃一袋食品,满对儿抢过一看,过期的。他心疼的一下搂紧秀秀:
“秀,傻瓜,这些过期的货人家供货商都给免费调货了,你吃了干啥?你个吃货......。”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