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红楼梦里的人物，多达四百多个，可爱可敬者有之，可悲可叹者有之，也有人，或许是两者的综合，让人又爱又恨，比如凤姐，还有人，可恨又可怜，比如被凤姐算计死的贾瑞。

不过，像贾雨村这么被人彻底厌弃的人物，还真是不太多见。

最为被人诟病的一件事，就是《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从平儿嘴里说出来贾琏挨打的缘由：大老爷贾赦想要一个穷书生石呆子几把扇子，贾琏求购不成，结果是雨村出马弄来了。怎么弄来的呢？

“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对此，贾琏发了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的牢骚——结果就被打了。

贾琏在《红楼梦》里不是坏人，但也绝对不是道德模范，放到这里跟贾雨村一比，形象都仿佛高大了。可见，贾雨村这以权谋私，草菅人命的嘴脸，暴露得算是够彻底了。

还有一件读者“人尽皆知”的丑事，就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了。总结一下，贾雨村在这里有三“恶”，其一作为父母官没有为受害者伸冤，反而为了自己的乌纱帽枉顾真相放走了杀人者，其二对案件争夺的主角也是前恩人的女儿，没有施救甚至吝惜同情，其三为求真相不泄露出去还发配了指点他的旧人门子，过河拆桥。就算读者再宽容，怕是也没有什么方法能为他洗白了。

仅仅这两条，基本上可以断定贾雨村在道德上是翻不了身的了，八十回之后，曾有考证说，他很有可能，在贾府被抄大厦倾覆的事件中，充当了告发者或帮凶的角色，真相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个《红楼梦》里的最大反角的锅，似乎他是背定了。

回顾一下全书，仿佛还是有值得疑惑的地方，所谓贾雨村寓意“假语村言”，是书一开场就出现的线索人物，曹雪芹的属意真的是写这个人物供大家鄙视批判的吗？再者，让我们回顾一下贾雨村的出场，对他的外貌，曹雪芹用词是“腰圆背厚”、“面阔耳方”，还有“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如此相貌堂堂，不符合小说里一贯把反面人物写得丑陋怪异一点的定律。

02

贾雨村真的一无是处吗？

当然不是。

起码他有才——“慧眼”识得贾雨村并给予帮助的三个人，甄士隐，林如海和贾政，也正是被贾雨村的“才”所吸引。

正是因为有才，他才得到了甄士隐的赏识和资助。而贾雨村也真拿着这笔“天使投资”，参加了春闱会试，一试身手就中了进士，自此就走上了仕途。

也正是因为有才，“恃才侮上”，得罪了人，首次仕途之路不顺，才屈就林如海府，去给一个女童做老师，因为林本身也是惜才之人，得到了被举荐给贾政的机会。

也正是因为贾政也赏识这份才，他的为官之路得以轻易接续上，并且甘愿拜在贾政门下，以大才屈就陪着以读书人自居的老政公玩一些文人墨客的游戏。别忘了宝玉“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节，放着身边一群清客相公看不上，贾政可原本是要等雨村来了再拟的——背后的称颂和独许，这份认可非同一般。

似乎他也有见识——书中和甄士隐交往的情节，还是很透出来他的风骨，不因为被冷待而介怀，也不因为被资助而曲意俯就，“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最让人瞠目的是，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衔玉而生”的宝玉被冷子兴定性为“色鬼”，疾言厉色反驳他的竟然是贾雨村：“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在他慷慨激昂的论述下，这等不凡之人，“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这就是在说，如阮籍、嵇康， 相如，文君，红拂之类跨越时代的奇人，不是庸碌的凡夫俗子理解得了的！

这番言论，可以看做是曹雪芹在为宝玉盖章定性，是他怎样也要找机会说出来的，这不奇怪。

可是，这等于是曹雪芹在告诉读者，全书最理解宝玉，最看重宝玉价值的，竟然是“大坏蛋”贾雨村，这也不奇怪吗？

03

或许，这就是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贾雨村看做一个线索人物的一个暗示。除了书一开始的正面出场之外，书的大部分，他一直没有再正面现身，却一直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书背后的帷幕里。

这个谜底或许是——他这个贯穿全书的“非主要角色”，恰恰是作为主角宝玉的一个内核相似，但是选择的道路迥然不同的对照出现的。

正如宝玉曾经写过“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贾雨村，是曹雪芹创造的相对于宝玉，这世界上另外一个“我”。

这是世界上另外一个贾宝玉，或许也是世界上另外一个曹雪芹。

这个“我”，同样有着足以成为跨时代奇人的才能，却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和宝玉的理想化背道而驰的道路。他不仅仅是“顺应”世俗要求读书出仕求得一份生计，而且是主动选择了风险更大回报更高的一种——不惜一切代价爬到舞台中央。以他的大才，一个小角色是满足不了他的，做就做能运用自己头脑中的智慧和手中的权力来翻云覆雨，兴风作浪的大奸大恶。

既然常在河边走，也难保鞋不湿，他索性放飞自我，衣服一甩，欢脱地跑去“仕途经济”的海里游泳去了。

这条道路走的越远，就越难以回头。

而《红楼梦》第二回，他自己在智通寺看到的那副对联“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是他错过的最后警示。

04

既然把自己都奉献了出去，雨村这个官当得怎样呢？

在应天府料理了薛蟠一宗事后，贾雨村得以补了京缺，正是归入了四大家族门下，而后从“兴隆街的大爷”的称谓来看，在京城也立稳了脚跟。

此后，靠着出众才能和酷吏手段，贾雨村这官衔越做越高，相对着贾府气象却越来越不如前了。《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宁荣两府庆祝除夕和元宵节，衰败气象已露，同一回里却提到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两相对照，越发趁得雨村春风得意起来。

这是曾经让宝玉不屑一顾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能够达到的最极致的高度，而贾雨村不仅是一个“世俗”版本的宝玉，还是一个腹黑和”成功”版的宝玉。

贾雨村能够一直这样春风得意下去吗？《好了歌》解中的“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真的很难不让人联想，连花花公子贾琏都断言“雨村那官未必做得长久”。放弃了自己底线的纵情一越后的结局，是否真能如自己所想象一样长久，不敢说。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卖了个好价钱的雨村，对自己是否十分满意？

贾雨村来贾府拜访，一大喜好是要见宝玉，为什么？因为宝玉是他理解的人，欣赏的人，或许还是他留恋的人——这个人身上有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份澄明，那份真实，那份叛逆。他要在这个少年身上，凭吊自己选择丢弃的那部分，只因为他不愿意去用现世做赌注，去赌一个实现真正自己的机会。

这才是曹雪芹为贾雨村安排的归宿，人生充满了想得却不可得的事情，这才是人生的荒诞之处。

第二篇完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