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县城的家里,花也是与我无缘的。阳台上又多了盆什么,什么花又开了,什么花又谢了,栽种或是观赏,都只是姐姐她们的事,我从不过问。
然后现在,在这偏僻的山区,在这偏僻山区的偏僻学校,在我寝室门前的只有一层薄土石板上,我却精心地培植起花来了。
那是一丛夜来香,是我的学生黄小萍给的花种。黄小萍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该是为着纪念罢,我尽心尽意地做着一个花工应做的一切。
黄小萍,十四岁,身体显得有些单薄,整洁的衣装,嘴角边老是挂着浅浅的笑,似乎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忧愁。我分来山区中学的第一天,她第一个走出围观的学生群,要帮我拿行李。
老师,我们帮你搬。她说,嘴边是浅浅的笑。
那时我的情绪低极了。一切,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山区,除了山还是山;山上,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学校,几间干打垒的教室横在大山脚下;天上,划过几道黑乎乎的高压线;寝室里蛛网密布,霉气逼人。
家访。黄小萍的家住在大水湾,离学校不下三十里,屋檐下挂着半干的红辣椒、天星米和高梁穗,泥土的阶沿又低又窄,坎下是密密的水窝,显见这是一户并不富裕的山区家家。但使我惊异的是,这个普通的家家,屋前屋后,却种了很多的花。黄小萍给叫出好多种名字来,我却一个也没有记住。后来她妈妈说:
我家小萍呀,学个城里人德性喜欢花。老师你看吧,这前前后后一大圈,都是她搬弄出来的。
山区学校,学生都是家家的孩子。夏天没有绸衣绸裙,冬天也没有毛衣毛裤;布衣布鞋,上学放学,开会集合,都是黑黝黝的一片。雨天,满教室水淋淋的篾斗笠。我的心情衣旧不好,和来时一般失望,一般沉郁。两年师专,虽说不上博古通今,但和这黑黝黝打交道,长此以往,岂不误了青春年华?山村的孩子,天资差,见识少,底子薄,学校混几年,又回家下田种地,什么大学科学,与他们毫无联系。
同事中上调县城的欣然前往了,欢送会后学校变得更加清冷。我静坐在寝室里,怅然若失;黄小萍进来,向我这个班主任班委工作的月汇报。
"算了吧,算了吧,不要给我添麻烦了。"不等她开口,我便不耐烦地摇着手,没头没脑地轰她,而她并不生怨,依然静静地笑着,把门轻轻带上,走了。
寒假前夕,黄小萍给我一包花种,说是夜来香;另外,是她写的一首小诗,题目也叫《夜来香》。
给我
给我一捧泥土,
给我一线阳光,
给我一滴雨露。
我悄悄地萌芽,
悄悄地破土;
杂草里,我是一株杂草,
花丛中,我从不引人注目;
但我自有一腹清香,
当白昼睡去的时候,
我把它悄悄地,
悄悄地吐出。
一个初中学生,能写这样的诗,已经很不错了。但我看那花种,却似一包黑腐的泥灰,怎么看也不起眼,更不要说让人联想起鲜艳夺目的花来。我不知道夜来香是什么样,尽管黄小萍写有那首小诗,而我是花盲,所以,在鼓励她几句之后,便随手把那种子扔进了装满乱七八糟东西的抽屉里。
今年春初开学,我整理抽屉,翻到那纸包,才记起是花种。打开再看,仍旧如黑腐的泥灰,绝不使人相信它将会开出什么花来。我信手撒在门前石板上的薄土里,根本就没有希望它生根发芽。到了四月,那层薄土上居然密密麻麻地生出许多小芽来。这会是那黑腐吗?我半信半疑,找了黄小萍来问,她嘴角边的笑意更浓了。她说:
"是呀,是夜来香呀老师。"
但当夜来香花开的时候,她却永远离开了人世。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九点钟左右,我正伏案备课,一阵微风吹来,窗外透进一缕清香。我停住笔,用鼻子嗅了嗅,香味犹在。我只觉奇怪,推门一看,才知是夜来香开花了:单单薄薄的一小朵,象一只弱不经风的小蝴蝶,静静的开在月光里,香气却浓得醉人。
我有些激动,又记得黄小萍的那首小诗,更觉不错,预想第二天找她,师生间谈谈感受,但谁能想到,小萍她却永远不会来了。
她是为救一个掉进水井里的小孩死的。我赶到她家时。她静静地躺在堂屋前的那块花圃旁,穿一件淡黄色的新衬衣,苍白脸,嘴角边依然挂着那永恒的纯洁的微笑。我看着,眼前幻化也她帮我拿行李的情景,幻化出她用手巾擦额上的汗水的情景,幻化出她领我看她栽种的那些花的情景。
" 是呀,是夜来香呀老师。"
又听到她天真、纯洁的声音,又看到她天真、纯洁的笑。禁不住,我掉下眼泪。我跟着抬柩的人们,走到她家屋后小山的林边,直到人们筑起一个小小的新坟;临走,我把从她家屋前搬来的一簇夜来香,小心翼翼地栽在她的小坟前。
也许是为着纪念吧纪念我的一个学生,我尽意地培植我寝室前的夜来香,而且,渐渐地,我忘掉了调回县城的事。在明月高悬、人静夜阑的时候,我独自去野外散步,默默地吟诵着她的那首诗:
我有
我有一捧泥土,
我有一线阳光,
我有一滴雨露。
我悄悄地萌芽,
悄悄地破土……
1981年9月12于遵义乌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