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前夜宴

这是真故非虚构大赛的第 1 篇入围稿件

饥饿在六岁那年就杀死了我的童年。整个冬天,我和二哥都在田间地头有气无力地挪动,寻找任何有活气的生物,可一无所获。饥饿让人吃尽了一切,村里有许多大坑,是人们砍光了树木草丛后,又挖取向四周蔓延的根须留下的。村外小河,因为雨水奇缺而早早断流,河道剩下惨白的沙土,像是被剖开的肠胃。

这是1976年的冬天。我所在的豫南平原小村,人们刚从狂热里抽身出来,不再忙于批判、游街和学习各种典型,饥饿就接管了这里。缺乏营养的人无力言语,也不睡觉,目光呆滞地靠在一起,像泥塑人一样凝固成一个姿势,即使是生性好动的小孩,也和老人一同陷入沉默。

二哥带着我在小河的肠肠肚肚里来来回回翻捡了几遍,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也没有捡到柴火。全身唯一给大脑传递的信息,就是饿。

这天的晚饭是清水煮发霉的红薯干,很是幸运,这样的时节我家还有东西下肚。许多人家断了炊,但没有选择外出逃荒要饭,只是待在家里,和空荡荡肠胃彼此消磨。

大人们吃过晚饭不久就去躺着,任何多一点的活动都会消耗仅剩的热量。我和二哥却不想睡,我们知道,村里有一件大事要发生。生产队那头叫老倔的老黄牛病了,它是整个村里唯一的耕牛。我们溜过去看那头奄奄一息的老黄牛,大人们在焦虑地谈论着该怎么办。

这头老黄牛即将死去。聪明的二哥已经猜到,吃肉也许就是几天后的事。

村里的胡老歪是个兽医,她对老黄牛日益加重的病束手无策。带着村里的介绍信去县里报告了黄牛生病的情况,找医生买药。二哥说,这头牛要是死了,我们肯定就有牛肉吃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大人们都在焦虑着治好黄牛,我和二哥同样焦头烂额,一直盼着这头牛的死讯。

这头老黄牛是生产队的公家财产,它为集体辛苦服务了十多年,比二哥的岁数都大,是村集体唯一的牛。这头牛地位尊崇,甚至还有自己的名字,叫做“老倔”。老倔分明就是一个人才可以拥有的名字,就像村里正当壮年的男性劳动力:老庆、老肥、老黑、老蔫、老嗓子。

老倔的身体一向很好,脾气也不小,除了两位村领导,一般的村民根本使唤不了它。从它半个月前开始生病,村干部们就集体犯了愁:这头牛不幸病死了,那是谁都担不起的责任。老倔是集体的财产,在当年,集体财产损失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领导们连夜召开班子会议,达成决议,由会计和兽医胡老歪一起,一大早就专程去公社做最新情况汇报,不久上面回复:赶紧治。胡老歪给牛吃了几天的消炎药,但显然根本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第一次喂药后,牛就有些站不稳了,不吃东西,水也很少喝。大家决定到县里兽医站去请专业的兽医来给老倔看病。会计一早出门,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终于在兽医站下班前满头大汗地赶到了。兽医站的王兽医不愿意到那么远的地方出诊,而且村里除了药钱,其他的费用也给不起。

会计眼看请不到人,踌躇半天,经过讨价还价,许诺给王兽医3斤绿豆,王兽医这才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这个请求。临行,他提出了附加条件,要求村里用自行车接送他。

王兽医第二天中午才来到三合村,随即严肃指出了一个态度问题:这么冷的天,牛还病了,竟然没给牛棚做好防风措施,吃的还是干草料。村支书立即决定把自己盖的棉被拿出来,给牛盖上,并承诺改善老倔的伙食,每天两斤豆饼。豆饼,那是堪比饼干的好东西,我们这么大的孩子都吃不到。

剧照|《1942》

王兽医给老倔喂过药后,领导们还招待他到条件好的书记家里吃了顿蚕豆面条,就匆忙跳上村里那辆破旧的加重自行车,由专人送回家。兽医走后,老倔的情况却没有改善,还是一天天瘦下来,成了一副蒙着牛皮的骨头架子,连最能存肉的大腿和屁股也都见不到一丝肉。

眼见着,老倔终于熬不住了。从三天前到现在,老倔一口水没喝,一口料没吃。原本躺着的时候,它还能把头撑住,而到今天中午,就只能窝在地下,把头靠在墙角才能勉强维持。老倔的眼睛很大,现在看上去更大,却看不见一丝光亮,就那样死气沉沉的呆滞着。只有深陷的肚窝偶尔微微起伏,才能确认它依然活着。

冬天的天黑得早,即便是白天,整个天空也是丝毫不见活气。村里的有线广播这几天也没了声音。那一纸通告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边,一动不动地贴在村委会门口的屋檐下。

没有人召集,也没有人传达,但是村委会门口的人却越来越多,全村70多户人家,除了外出的,竟然来了近百人。大家都抄着手,缩着脖子,靠墙或者不靠墙蹲在门前,等着消息,但是没有人说话。极端的饥饿使人失去说话的能力。

领导班子在村委开会已经几个小时了,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到现在,会议室的大门还是紧闭着。有两个民兵站在门口,不允许人靠近,屋里偶尔传出点声音,也根本听不清,微弱的煤油灯光投射在门缝,但是并没有透出来什么。

我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想听听大家在说些什么,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很快就压抑住,没有狗叫没有鸡叫,整个山村没有任何的动静。

突然,二哥从牛棚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略显兴奋地高喊:“老倔死了!”

人群瞬时间搅动起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会议室,却忽略了事情的本质,牛的生死。

很快,会议室的门打开了,村领导举着油灯,一起来到牛棚前。村主任拉开牛棚门,把油灯靠近一看,发现老倔的脑袋已经彻底地倒了下去,一双巨大的牛眼还在睁着,只是已经不再转动。村支书蹲下来,把手放在牛脖子上停了一会,站起身,把棉帽子向上推了推,低声说:

“快,还是热乎的,按会议定的方案办。”

我和二哥兴奋得简直要跳起来。我们发现其他人,特别是成年人和干部们,并没有什么轻松的表情,只是迅速指挥大家开始干活。

在村委会门前的空地上,人们迅速搬来了土坯砖,垒成三个大方格,上面很快就放上去三口黑黢黢的铁锅,人们有条不紊地清洗铁锅,从集体仓库里搬来很多大白萝卜,都清洗得干干净净。老倔被抬到锅边。跟死了的动物都是直挺挺的样子不一样,老倔身上还是软的,我怀疑它根本就没有死,于是悄悄把手放到老倔的鼻子前面,没有任何的热乎气息。

剧照|《1942》

大人们卸掉了会议室的两扇大门,并排放好,兽医胡老歪掌刀,开始迅速地剥牛皮。很快,牛的内脏出来了,被放在不知道谁拿来的大木盆里。有人自发挑来了井水,几个妇女开始清洗牛的内脏。老倔直到被剁成很小的块,也始终没有一点血迹。最终,老倔的全身,除了牛角、肠子里的脏东西、牛皮以外,全部都被剁成小块,合着萝卜,被放在并排的三口大锅里,加上水,整整三锅。

所有的小孩子们都被叫起来了,五保户和年纪大的人,以及不能来到现场的人,由专人做了登记,工整地写在会计的小本子上。村委会门前灯火通明,就连往年的春节,也没有这样的阵势。

烹饪场面看起来非常的热闹,但还是没有人说话,实在迫不得已要说话,大家也是使用最简短的语言,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孩子们也不敢出声了。

我看见村干部去村集体的仓库边麦秸垛抱来了许多的麦秸,也有村民从自己的柴火垛拿来了一些树枝。人群突然停下来了,纷纷转过脸,用眼神寻找村支书的位置。

村支书蹲在一个角落,闷头抽着手卷旱纸烟。等了一会,支书站起来,扔掉手里的烟屁股,往常,这个烟屁股支书是不会丢的,他都细心收进口袋里。

支书对着人群大声喊:“联席扩大会议!就现在,快!”

所谓联席扩大会议,那一定是重大的决策,需要代表全体村民的真实意见才会举行的。很快,村支书、村主任、村会计、村民兵排长、村妇联的头头,还有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以及在城里退休回来的老职工、老干部,总共十多个人,陆续走进村委会会议室大门。奇怪的是,这次重要的会议刚开始是关上了门,但是随即又被打开了,人群一窝蜂地拥挤在门口,会议也在肃穆的氛围下,隆重召开了。

直到听他们讲了十多分钟,我和二哥才明白:原来是没有足够的硬柴火来烧开这三口煮牛肉的大锅。等我们回过劲来才意识到,这确实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因为村民们每家都只有麦秸,少数人家有点木柴,也都是被破成很小块的木条或者很细的树枝,这样的柴火想把这三锅牛肉煮熟,几乎是不可能的。柴火在当时某种程度上是比粮食还重要的物资。如果把全村的柴火都烧干净,那大家以后也就没法活。

平常村里的会议都是很快就能达成一致意见,就算是偶尔有点小分歧,支书最后只要站起来一拍桌子,事情就有了最权威的结果。但这次会议却并没有预想那样顺利,争执很激烈,有的人顿时哭成泪人,有的人额头青筋暴露,有的人似乎忘记了零下十多度的严寒,敞开了衣服,露出薄薄的单衣,把胸膛拍得山响,大部分人低着头,欲言又止。

事情总归还是有个结果的。争执一个多小时后,头脑们终于有了统一的意见,而这个结果,也是为数不多在当场就被大家知道的:挖坟!

这两个字到底是谁先说出来的,没有人记得,或者没有人想记得。当会议结果向全体村民宣布的时候,人群炸了锅。

三合村的人从小就受到尊祖敬老的教育,这样的故事也一辈辈由家长花样翻新地编出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用来教育儿孙们。其中最著名的版本讲到,本村的先人在民国时期逃荒路上,随时都有饿死倒在路边的可能,有个胡姓的村民宁愿把自己的孩子放在路边,看他哇哇大哭,也不愿意把背在身上的20多块祖宗牌位放下,祖宗到底有多重要,这个故事足以说明。

可如今,竟然要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有老人颤巍巍地拿着拐杖在地下使劲戳着,用几乎吼叫的声音喊出一句话:“祖宗的坟,那是咱们的根啊,再怎么样,就算饿死,可不敢伤了咱这根啊,伤了这个根,咱还有啥脸活在这世上”!

剧照|《1942》

看着老人表达他的愤怒,所有人都低下头,一声不吭。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在饥饿面前,计划还是开始执行了。

三合村有三个姓氏,各姓氏族长站出来,号召自己的族人听从安排,派出自己家族的代表,参加挖坟活动。

每个姓选派出五个人,许多人都自发地跟随,大家举着火把,带着铁锨、绳子、铁镐,来到村北角的坟地。村长指挥人抬着长条桌,权作香案,然后摆上带来的香烛、祭品和鞭炮。

每人手持一根香火,齐刷刷下跪,开始祷告。这是三合村历史上第一次三姓人一起,而且是用同一个香案祭品来祭拜。

这天夜里,天气比白天更加干冷,但是却没有一丝的风,两只粗壮的黄色蜡烛分左右摆开,村长让灭了火把。祭拜完毕,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谁做这第一个动手的呢?村长看看支书,支书略作沉吟,说了句:“换子而食,还记得吗。”

村长立即领会,马上指挥胡姓的族人开始挖自己金家的祖坟。每座坟是什么身份,族人都很清楚,不仅因为墓碑上面有姓名,更因为这是他们每年十月初一、大年三十、大年初一,以及出远门和从远处回来都要去的地方。

挖坟由各姓族长指定,让他姓族人动手,从时间最远的先人开始挖起。

村长家的先人坟被第一个挖开了。村长背过身体,跪在坟旁,同姓的其他没有动手的族人也学着村长的样子,背对着坟墓,跪了下去。这表明,不孝后人没脸见到祖宗。

这里的棺材都埋得不深,被刨开后,棺木在火把照耀下,还散发着黑亮的光芒,油漆都还是簇新的,就如同刚刚下葬。

三合村的老人都遵循轻生重死的理念:活着的时候,无论多苦都没有关系,但是在死之前,一定要提前许多年给自己准备一口像样的棺材,不仅要材质好,还讲究材料厚实、讲究用整木,除非是出了意外来不及备棺就死了,否则,就一定要不计成本给棺材做油漆。

有点能力的家庭,棺材的油漆还要做七遍,每一遍做完后,都要等到自然干透以后再做下一道。做工还要精细讲究:从棺材顶盖大福字、侧面的卐字贴金、后面板的知足常乐,整个棺材的七块板都有讲究,耗时长的要准备十多年。

揭开棺盖,里面只剩下一层看不清颜色的衣服,大家齐心协力,把棺材翻过来,灰白色尸骨就随着衣服滚落下去,随后很快又被土填埋上。

有了开头,接下来的程序照做就简单多了,期间也有人在先人的棺材被挖出来后扑过去大哭的,都迅速被人拉起转移到别处去。更多的人则缩着脖子,双手交替拢在袖口,茫然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每个家族被挖起了四口棺材。挖人祖先坟墓的人,自家的坟墓也当面被别人挖开,如法炮制、互不怨恨、齐心协力。

每个被挖的老坟,都变成了新坟。在这一年之后,这些被挖的坟前都被子孙特意隆重祭奠。也有挖了别人祖坟的人,在祭拜自家祖先的时候,也来到别人家祖坟前祷告,说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十二口乌黑油亮的棺木被抬到了村委会门前。无论花费多少心思,多结实、多厚实的棺材,在刀斧面前都不堪一击的。很快,这些棺材都变成了一堆柴火。有油漆的地方会在火把的照耀下反射出光,其他的面,都是白生生的木头。

凌晨三点多,在这些柴火即将用光的时候,三锅牛肉散发出久违的、仿佛人们前世才闻过的香味。瘦如干柴的老倔,在煮熟后变得丰满起来,随着萝卜翻滚,一块块附着在骨头上的牛肉大餐就这样成了。

村里的所有人,包括走亲戚来的,还有走不动路的老人和久病的五保户,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有的可能肉多点,有的可能萝卜多点,总之都是由村长掌勺,并安排人根据临时造册的花名册进行分配,每个人都没有落下。

我和二哥当场就领到了自己的那份。我很想通过我碗里的这块骨头判断出,这是老倔身上的哪个部位,可是最终也没能辨别出来。二哥那份快要吃完的时候,我赶紧连骨头带肉吞咽,连汤都不剩一滴。

在苍茫的夜空下,场地里上百号人听不到任何人说话,只有咀嚼喝汤的声音。人们脸上因为食物而涌上的幸福感,被羞耻和痛苦压抑撕扯着,泛出奇怪的红色。

这一天,我有了对这个世界的第一道记忆。

-END-

作者丨冀文君 欧阳十三

冀文君

七零后的资深深漂。

我们活过刹那,前后皆是黑夜。

欧阳十三

影视编剧在读的健身女教练。

虚心接受,死不悔改。

评选说明:

本届大赛获奖作品将由入围作品中产生。

入围作品发表后48小时的公号阅读数据,将占据复评评分权重的40%;剩余60%权重将由不少于100位具有专业背景的大众评审打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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