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参加了个催眠体验活动,学习到一个新词——“未完成事件”。
这是场集体催眠,尽管催眠师用同一的语言引导大家进入特定的场景,但每个人都依相异的过往看到相异的“梦境”。
是夜,催眠师在缓慢长久的放松后,带我们“回到了小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回去的,是初一时候的放学路。那是两个转角之间的水泥路上,很短,大约二三十米。
有一个人站在路的左侧看着我。他是我的外公。
外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位置,不靠近,也不离开。我看着他,疑惑充满了大脑。我们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关系并没有很亲密。
催眠师听完后说,也许我的人生中有一个“未完成事件”。
“未完成事件”,指的是生命中“未完成的”、“遗憾的”、“不能释怀的”事情。虽然很多人认为时间能解决一切问题,但心理学上来说,很多人只是在刻意逃避,结果却被“未完成事件”控制住了,没有人可以真正逃开心中的“未完成事件”。
回忆一旦被打开,就难以再收住。外公站在路边等我的场景不断深刻。
那时候外公已经需要撑着拐杖走路了,杵着拐杖在夜里站着,路灯投射在他瘦高瘦高的身子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晚自习放学的那个钟点,小区内已经没什么人,只有他一个在等我。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场景其实特别寂寞。
外公是不善言辞的人,初中时候的我,正是愈发有力量的年纪,对老人家的迟缓和过度担忧有不成熟的反感。
几乎每一个晚上,我们都沉默地走着。我背着书包走在前面,他慢慢地跟在后面。偶尔身后会传来他颤颤巍巍的声音:毛毛,你慢点,别摔了。
从没想过,这一幕会在往后的无数个时刻突然闯入脑海,那个路灯下的寂寞身影,时常带给我无比的安慰和力量。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受了很多委屈,面对过许多困难,可他始终如那时那刻般,不善言辞,但是安静地在身后看着我,看着我有没有摔倒,有没有走丢。很多年以后的我才意识到这是多么重要的一幕,我从来没跟父母讲过,它藏在内心一个很小的角落里。
外公去世前的几年,听力已经很不好,又不爱戴助听器,我们不得不扯着嗓子和他说话。尽管这样,他还是只能听到一半的内容,半猜半懂的对话,有时候会让我们不耐烦。
母亲性子急,虽然不是出于恶意,也难免表露出些许烦躁的情绪。我作为孩子,看在眼里,总觉得不好。这个不好,是觉得父母,包括自己对外公的态度都不好。又无论如何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更好的,便继续维持着不好。
有一次,几个男女同学一起去家里玩。可能是大家太闹,外公跑过来悄悄跟我说:“毛毛,不要和他们玩,这些不是好孩子。”年幼的我哪里受得了朋友被指责,当即大声吼了一句:他们都是我同学,没有什么不好的!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读书学习,住校,忙于自己的小社会与学业,我的前途,和父母生活的那个家。在你拥有一切的时候,不会想到有一天将失去重要的事物。
我常常觉得他是孤单的,这种孤单的气息似乎已无需隐藏,他也并不懂得隐藏,就那么赤裸裸地让你看到。看得你羞愧,看得你根本不想去承认那份落寞。
大一的第一个暑假,我独自在外旅游。在梅里雪山前等待日落之际,母亲打来电话,说外公也许快不行了。彼时,我和他已经分开好多年,他和小姨一起生活在贵州。
第二天一早,我看完日出后就离开了。那天没有完整的日照金山,太阳露了一半脸就隐藏回厚厚的云层中了。两天后,我踏上从昆明开往贵州的火车。
等看到外公时,他是一个躺倒在地上的干瘦老人。
他无法再依靠拐杖四处散步。虽然在外婆去世后,他的散步也只是无人陪伴的,但有支撑身体行走的力气就不算太糟。可是眼前的,是一个瘦到几近皮包骨的他,一个只能每日卧床度日的他。
他常常为了拿东西努力把自己挪到床边,却总是摔到地上,不得不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伴随大小便失禁。直到被人发现。
小姨边收拾边以早已习惯的、不带怜悯的口吻向我解释,外公常常这样掉下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说,你先出去吧,这里又脏又臭,等我收拾好你再进来。
我调整不出合适的表情。搞不懂,在这种情况中,应该露出同情,可怜,痛苦,关怀,还是什么样的表情和情绪。因此什么都没做。
小姨跟他大声说,孙女来看你了,他表情木然,偶尔露出清醒的神情,不断重复说着:“来了啊,来了好,来了好……”。那一刻,我深感到他的挂念。
整个夜晚我都不知如何是好,既没勇气和他单独待在一起,又不想离开他。那天,直至深夜依旧无法睡着,我躺着,心里想,这就是我的外公啊。
半个月后,在我已经回到广州的某个上午,在享受暑假的懒觉时,电话响起,我恼怒地从床上爬起来接听。是小姨大声的嚎哭。外公去世了。
我呆滞地听着电话里的哭声,并没有要流泪的意思。很怪异。
那个电话之后,我只是站起来,和每一个一天一样。刷牙、洗脸、吃饭、喝水、看电视。家里没人,父母都去上班了,我有点不知该干什么,走到父母房间时突然靠着床坐到地上开始放声哭起来。我没再给小姨回电话,也没给父母电话,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拼命哭,也说不清究竟在哭些什么。
外公去世的消息好像还没来得及消化,他似乎还会去接我放学然后慢慢地跟在后面我们一起回家,似乎还能听到他在身后说,毛毛,你慢点,别摔了。
而我,始终不懂自己为什么哭。
这个心情,在催眠过后,我才也许,首次承认。
这件事,我的外公,为什么会在十年后,以“未完成事件”的形态出现呢?
因为我的内心一直,始终,认为自己有愧于他。我亏欠他一份温柔相待,欠他低声细语,欠他陪伴。这些,都已无法再弥补。但这份亏欠感,如种子般生根发芽,未曾消失。它逐渐壮大,在我的潜意识中四周盘踞,时不时地戳我一下,让我无法回避,却又无可奈何。
我依旧不懂怎么和长辈相处。但越是这样,内心越是抗拒做好。我一直觉得应该在有机会的时候,对外公好一点。
他没有给我很多明显的爱,不会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但我仍记得有一次初中家里吃饭,有一盘虾,他一个劲儿推到我面前说:你吃,你吃,你喜欢吃。
其实我没有那么爱吃虾,但在他的观念里,虾是好东西,好东西就该给孙女。可年幼的我,并没有多领情。
每次和家人吵架,吵凶了,外公也不敢像个长辈般地过来劝架,只是站在边上,有些焦急但依旧是那急不起来的语气说:不要吵,好好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逐渐发现,这么一种安静的情感比起很强烈的拥抱,停驻在心中的时间更久得多。每次给外公烧纸钱,我总在心里默默跟他说很多话,既然他给我的是份安静的爱,那么我也以安静与他对话吧。
心理治疗大师——完形治疗之父——波尔斯说:欲望受到挫折,要满足它就有危险存在,而挫折感造成的紧张也已经无法忍受。于是,人们便压抑欲望以及对这种欲望的察觉,以避免受苦,远离危险。
用压抑和遗忘将“未完成事件”排除在察觉之外,至少比让它永远打开着,有一个隐隐作痛的需求带来的感觉好多了,并且也让我们有能力去满足下一个浮现的需求。
不幸的是,一旦个人想办法将这些“未完成事件”排除在他的察觉之外,他就丧失了对其的知觉,结果形成“解决-无效-再解决-无效”的恶性循环,就会带来疲劳、注意力分散、混乱、紧张、身体疾病等等身心病症。
“未完成事件”的需求未满足,然而它却能成为生命力的支配性力量,它霸道地要在其他事情前被完成,即使我们长大成人,我们也会用同样的态度,再做出同样的努力。然而,我们以前就未能完成的,时过境迁,会变得越来越不可能完成。
“未完成事件”有着如此惊人的能量,即使我们自我暗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时间可以解决一切”。我们还是会一再回到“未完成事件”的原初需求上来,备受制约。又因为诸如此类的自我暗示,我们反而没法再次清楚地看到“未完成事件”的真实需求。我们丧失察觉的结果是:我们不知不觉地沉溺在旧的行为模式中不能自拔。
直到写这篇文章时,我才意识到,对外公的这份抱歉,想要为他做点什么,是我的需求和欲望。是想要通过某种方式让自己走出去的愿望,却又因为他已不在无法进行。这个欲望将永远无法满足。
我也许会继续背负对外公的歉疚感生活下去,也许将永远找不到和长辈相处之道,但,这次催眠让我明白自己从来没忘记过外公。它让我记起的,不仅仅是自我鞭笞,还有那份深厚的、沉静的、无法忽视的、伟大包容的爱。
后记
其实外公的事情我写过好多次,从来没给人看过,总觉得写得不对,不够好。
今天总算是写出来了,不知道算不算是与我的未完成事件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