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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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叶县,太阳去了,厂外矮墙上的麻雀也飞走了,城市的夜灯跟着消失的“啾啾……啾啾啾……”声亮了。

在产业集聚区,力帆摩托车有限公司的焊厢车间里灯火通明,工人们如机器般干着,好像他们根本不知道累,更不知道饿。在公司领导眼里,他们只是会说话的工具“哞哞……哞哞哞……”累了他们得忍,饥了、渴了、热了,他们还得忍。

活着、活着,对他们来说太不容易了,想想连牲畜都不如。死、死对平常人而言,一根麻绳,或者一小口毒药就足够了,但对他们而言却很难,他们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一家老小都还在等着他们呢!

李凡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李凡来公司有些年头了,十年、二十年……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反正来公司时正逢青春年华。现在不同了,不但娶了老婆桂花,还生了两个宝贝儿子,大儿子都初中毕业了,小儿子也正往初中赶。

李凡个子最多不超过一米六,和工友们说话时,总爱仰着个脸,踮着脚,就是踮着脚也刚到人家下巴壳下,这样一比,他不过就是个超龄“大孩子”。不过他这个超龄“大孩子”在干起活来一点也不能少干,他是个焊工,专加固车厢底板,焊线卡时,别人焊一个,他要焊两个,这不说了,就是焊接他也要焊别人挑剩下的。他当然会想不通,想不通就会生闷气,闷气生多了就会发牢骚,几句过后,冷静下来还得干。

加班吧他也不乐意,可不乐意也不行,还得照加不误。有时实在憋得慌,就偷偷骂几句,有时正骂着,不知什么时候,领导已站在屁股后,他赶忙把话憋回去,憋回去憋得急了点,没从前门说出来的话,反从后门说出了,熏得领导捂着鼻子跑了。

领导跑了,他还不解气,他恨呀!一方面恨这没人性化的管理制度,这样的公司不如早倒闭了罢了。可另一方面他又舍不得,他不是舍不得公司关门,而是舍不得他上技校时的老同学——娜娜,娜娜是他心中多年的梦中情人,现在她也在公司上班,并且他们还在同一个车间。

他可不愿错过这大好时机,不过自己是焊工,娜娜是统计员,差别有点大。娜娜每天办工桌前一坐,鼠标一握,车间领个料了,机器换个零件了,都找她开票。她的工作轻松,令人羡慕。

上技校学时,李凡就偷偷爱上了娜娜,他见了她,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即使她走远了,他还看着她的背影发呆,有时看得连哈涕都流到了脚面上,他还全然不知。因此同学们给他起个绰号——娜娜迷,娜娜迷就娜娜迷吧!反正这是真心话,他爱听。只是他恋他的,她谈她谈的,娜娜并没看上他。却看上了班上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刘福,刘福父母都在国营单位上班,条件自然比较优越。

当时上学时,谁如果腕子上能有块明晃晃的手表那就不得了,可偏偏刘福就有,一年四季, 刘福总戴着手一天不落,分明就是在炫耀。他又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总爱把袖子撸得很高,就是在零下七八度的温度下,他依然还是老样子,别人看了都打哆嗦,他却把头高高仰起,大踏步向前走。

他穿着也时髦,牛仔裤配白色旅游鞋,旅游鞋又是几百块的大品牌。这些是别人想也不敢想的,他却能每天潇潇洒洒地穿着从走廊迈向前门,然后走向自己的座位,看得全班同学都呆了。

刘福一米七五的个子,又这么一搭配,男人见了都动心,更何况女人,有刘福的地方就有女人,刘福身边从不缺女人。只要他在走廊里一出现,外班的、本班的女学生就呼啦啦一齐围上去,像大臣见了皇帝老儿,跟随着,簇拥着,叽叽喳喳。

娜娜就是其中一位崇拜者, 她相貌出众,只是家境不太好,早年丧父,跟着母亲艰难渡日。刘福并不在乎她的家境,对她颇有好感,可是刘福的母亲并不喜欢她,嫌弃她出身卑微。不过,后来娜娜还是冲破层层阻碍,勇敢地嫁给了刘福。

遗憾的是没两年,听说他们又离婚了。可此时李凡却已经娶了桂花,明摆着他们没戏了。没戏了,但在他心里却始终天天惦记着她,把她当成了圣洁的妻,白天想,梦里唤。

开始桂花一头雾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慢慢地次数多了,他那点小秘密被她识破了。不过她却不吵不闹,依然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小两口的日子还是过得风平浪静,其实这风平浪静之下已埋下了隐形炸弹。只是这个炸弹一直都在等,等时间、等机会,时间到了,机会成熟了,也就等于拉开了导火线,“咚咚……啪啪啪……”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等到“咚咚……啪啪啪……”居然又遇到了人生的另一个春天,让他和娜娜在工厂相遇。娜娜一改当初的冷漠,对他热情起来,每次李凡去开票,娜娜总是搬凳子、倒热茶,他们总快乐地聊上一阵子,有时直聊得又有人开票了李凡才不得不离开。

老天爷给李凡这样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平时上班时,他总是变着法子往办公室跑,为了能和娜娜多说几句话,他故意把正用着的枪头、枪罩用锤子砸坏,然后名正言顺去开票。

有了娜娜的陪伴,李凡本来末日的心有了一点点亮光。只是这光点太小了,还不足以完全驱散他内心的雾霾。

天早黑了,李凡拿焊把毫无生机地焊大梁,加拐角,焊一会儿,他抽空往车间外瞅两眼,心里盼望着,早点下班。可他越盼望,时间反过得越慢,原本的分分秒秒此时在他心里却变成了小时。他太饿了,肚子里早“咕噜……咕噜噜……”咋不叫呢!中午十一点半就吃过饭了,有八九个钟头了,那点食物早被胃粉了个稀碎,跑着流进了小肠。

熬吧!再熬一会,终于到了九点,大伙疯一般关焊机、洗手、换衣服、拉灯,回家。他连手都不洗了,只在破手套上胡乱擦了几下,他才不管这些,谁让自己急呢!脱鞋子、裤子、上衣,露出了上身有序的排骨。他自豪,自己是想吃白就吃白,想吃红就吃红,不用担心吃胖,不用在意吃瘦,一直以来都是少年的体形。

他走路哪里是走,是跑,是撒欢。他撒着欢跑到了车子棚,插上钥匙就蹿上了车,车是他天天骑的车,转向灯、大灯、喇叭他闭上眼都能摸到,并能自如掌控,单手可以耍杂技,可以把大腿放在车把上,也能把小腿放在后座上。如果有力气,他可以在车座上玩个金鸡独立,来个二指禅。

头朝下路看得更清、更远,哪里有个坑,哪里有个减速带,他都能提前知道。到了平坦的路上,他就唱几句,“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大姑娘走出青纱帐,我东瞧瞧,西望望……”他想得多裘美,啥不想 ,他却想起了大姑娘。大姑娘能治饥、能治渴,看见大姑娘他肚子就不咕噜着叫了。只是心脏却又怦怦跳起来,跳到喉咙眼,蹦到脸颊上,让他脸上感到火辣辣地烫。

烫得难受了,他不得不长一声、短一声,一声高、一声低发起骚,正骚情着,“啊呀!不好了。”前面怎么堆了一座土山,把路给拦腰截断了,来不及晚了,车子一跃而上,像表演杂技一般。只是车子半道上又回来了,人连车子重重摔倒了。

他努力了一下,想站起来,可浑身疼痛,他又放弃了。他躺在地上,咬着牙,仰着头,看着无边的黑夜,上空没有月亮、星星,才想起闹了三年的疫    情,愁死人了,路说封    就    封,天天做  核    酸,要静  态管  理,管得人心都长草了。

躺了一会儿,难为情了一会儿,终久不是个事。最后慢慢侧身,动胳膊,一只手强撑着地,终于站了起来,站起了身,他左右胳膊活顺活顺,弯腰舒展舒展,还好筋骨没断,只是受了一些皮肉伤。他拉着一条瘸了的腿,强撑着挪到了电车跟前,倒回又走向另一个路口,同样是一条死路,死路倒回,走向另一条活路,活路又成了死路,原来的路路相通,变成了现在的路路      不  通。就这样足足折腾了两三个小时,终于从迷宫中钻了出来,饥饿、劳累、加上浑身是伤,伤口又没得到及时处理包扎,血已经染透了衣裤鞋袜。

他完全顾不上这些了,只是拼命拧着电门,他要回家、回家,至少家里还有可以避寒的陋室,裹腹的剩饭,一张可以躺一躺的床。此时,桂花那张脸已经不重要了。

他正赶着,突然电话响了,他一看电话懵了。怎么可能是桂花打的,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还没下班?”

“下了、下了。路又    封了,走了许多冤枉路。”

“哦!怪不得呢!原来是这样,还得多长时间能到家?”

“快了、快了。”说完他挂了。

他和桂花通了电话,顿时感觉浑身不疼了,也不饿了,劲也来了,因此精神格外充沛,眼睛亮了,看得高了、远了。

他看到了他的家乡,院落。不过,兴奋过后,他又不相信起自己的耳朵来,刚才是老婆打的电话吗?她平时是很少给自己打电话的,即使打电话大多数时候也是要钱。她就认识钱,她从不关心他的死活。

他被搞糊涂了 ,不想了,反正要回家。此时他要回家的念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想到这,他猛加电门,车子往前蹿去。

突然风来了,紧接着呼雷闪电,看样子要下雨了。不会吧!早上出门时,他是看过天气预报的,没雨,所以他把搁在车篓多天的雨衣拿了出来,该不会这样倒霉吧!

天说变就变,这也不奇怪,他正思索着,豆大的雨点已经打在了他前额、脖子上,又顺着脖子往下流,流到了他刚刚撞伤的口子上,口子上像撒了一把盐,不单单是盐,还有辣椒粉和胡椒面的滋味。他的脸瞬间扭曲,身子也跟着拧成了一股麻绳,嘴里发出“咯嘣……咯嘣嘣……”

他疼得忘了加电门,两手跟着打起哆嗦,车子再次失控,倒在地上。此时地上到处是水,他望望车,想把车子扶起,可身上却没了一丝力气,他抬头望望天,还是一片乌鸦鸦的黑。只有上空划过闪电时,才给这个乌黑的夜注入了一丝希望,可这希望太短了,那瞬间的希望很快又被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声卷走了。只给他留下了无限的后怕和恐惧,感觉天要塌了,地要裂缝了。

一个闪电又从李凡头顶划过,李凡本能的把手伸向耳朵,想逃避那雷声,只是太晚了,“咔嚓”,他的两手僵在后脑勺。天漆黑一片,地裂缝了,李凡仰天跌倒在地,又顺着裂开的缝钻入了地底下。

他的灵魂脱壳了,他回到了青年,他身材太矮,技校分配工作时,个个公司都嫌弃。最后终于有了愿意收留的公司还不对口,不对口就委屈着干,工资还死低,一个月才二三百块钱。后来他去了南方,听说那里是人间的天堂,实际却恰恰相反,干的是工地上最苦的杂工,深更半夜起来扛钢筋。他的肩膀压坏了,走起路来一边高,一边低,成了“歪脖子”。

南方城市为了社会稳定,还要查暂住证。有一次,他正在冲凉,硬是一丝不挂被带上了车,到银湖,到樟木头,他被丢入了收容所。

管教要搜身,要抽掉皮带,脱掉硬底鞋。他脱什么,本来就一丝不挂,管教只看了他一眼,把手一挥,就让他进去了,进去了,就一窝蜂上来一群人,一阵拳脚侍候,他穿上了无彩缤纷的服装。

他们看见他挂彩了,就暂时收手了。不一会儿,又有人端上来了满满一碗慰问的酒,所谓的酒就是一碗自来水,要一滴不漏喝完,还要把碗扣在头上,扣头上还不算完事,要双膝跪下,一只手扶碗,一只手举起,先拜天,后拜地,然后拜同门老师傅。有一长段词,先有人大声教一遍,然后让他说,掉一个字又是几个飞脚。

这样的情形要持续一天、两天……不确切,准确来说就是房内又有新人到来,所有的人又把目光转移到下一个人身上。就这样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有人出去了,又有人进去了,像一场滑稽的表演。

只是这表演,一点也不好玩,无论看者,还是表演者,都受到了或浅、或深不同程度的伤害,肉体上的,精神上的。许多年过去了,每当他想去此事,还像中了魔,嘴流白沫,全身抽搐。

他扭动着身子,全身拧成了一团麻花。黑脸判官看了看,上来就是一脚,他被踢了上来。他回到了阳间,把身子靠在大树上,其实他本来就靠在大树上 ,只是刚才思维被死亡的念头占领了,他觉得自己死了,和阎王通了电话,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

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死了就解脱了。可阎王都不愿收,不收,就再来一次。他浑身突然被注入了无限的力量,腾一下子站了起来,抱着两拳,就往路边的深沟跑。恍惚间,他看到了娜娜,他可盼了她几十年,眼看就到手了,不行,不能死,他要活。就是死,也要和她快乐那么一两回。

他想到这,扶起车子,不顾大雨,骑上车子,以更快的速度赶回家里。不知过了多久,经历了多少困难,他终于到家了。

当他擦着脸上的水,忍着身上的疼痛,推开大门时,猛然从屋子里走出了一个瘦高个男人,三十来岁,比较年轻。他打量着,好像在哪见过,但又说不清,他琢磨不透。

他看见了李凡,从兜里摸出了一支烟,恭恭敬敬递上来。他也掏了一支衔在嘴里,然后就使劲摁着拿反的火机,火机就是不出火。他头上冒出了汗。

李凡看着,就是一声不吭。他掏出自己的火机,“啪”一下就燃了,他移过去,靠近了那张脸,他看清了,他脸白静,下巴只有几根胡须。

在一旁站着的桂花,向李凡靠了靠,慌忙打岔说:“刚才咱家没电了,你也没回来,我一个妇道人家很害怕,所以我打电话给了他,让他给咱修修,这不他刚修好,你就回来了。”

那人附合说:“是,我是来修电的,你们家电线老化,保险丝烧断了,已经换好了。我要走了。”

李凡还想说点什么,可他却像一阵风似的已经跨到了大门外。只给他留下了一股小风,从小风中李凡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桂花味,难道是邻家的桂花开了。不对。这季节还不是桂花开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家梳妆台上不就放着一盒桂花蜜,难道……这也太巧了。

他不敢往下想,他制止住了这种可怕的念头。他转脸去看桂花,她的脸有些潮红,是龌龊后的一种满足。她这个贱人,他想上去抽她两耳光,但他还是压了压心中的火气。

他仔细看着她,她看上去很平静,一点也慌,好像什么都是天惊地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家。她偷瞟了李凡一眼,还是一惯地冷腔调:“我这就给你热饭去,说着端着桌子上放着的烟灰缸就往厨房里走。”

那晚,李凡没有吃她热的饭,只从桌子上拿过了一瓶酒自斟自饮起来,他喝呀喝,直喝得肚子里有凉变热,再喝得热浪往上翻滚,醉了就蜷缩在沙发上睡了。

酒醒了,他感到浑身发冷。一睁眼天亮了,酒意也去了很多,他踉跄着洗了脸,又推出车上班去了。那天,他几次停下手中的活,想找娜娜说说,几次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又回来了。晚上,他想约娜娜到饭馆坐坐,娜娜却一反常态,说家中有事推掉了。

李凡家里不想回,约娜娜又失败了,他只有孤身一人去了商业街,找了一家饭馆,大吃大喝起来。等他酒足饭饱之后,他瞎逛在霓虹灯下,灯光,男男女女,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人孤独,他谁都不曾认识,谁也不曾认识他。

突然,他看见了前面一男一女,那女的他甚是熟悉,他没多考虑,跑过去就拉住了那女的手,“哦!娜娜。”娜娜看见是他,却大喊道:“快来人呀!有人耍流氓了。”娜娜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那男的几脚,接着又像围上了一群兵,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一片,跟着一阵拳脚。他倒了,倒在了血泊中。

后半夜,店铺大多都关门了,只有李凡如一只丧家之犬走在街道上。当他路过一家发廊时,一群穿着各色丝裙的女孩不嫌弃他,拉着他就往屋里拖。他没推辞,就进去了,选了一位穿米黄丝裙的,挽着胳膊进了包间。

自此他很少再回家,即使回家也是为了两个儿子的事,回家成了一种责任。他不想看到桂花,看一眼就是厌恶。他依然是个小焊工,依旧去公司上班,就是不愿再去办公室开票,枪头、枪罩他宁可省着用,实在用不成他就找别人借。

李凡每天都觉得活在自己的末日里,不过末日里也有亮光的时候,那就是他去灯光下逍遥时。酒醒时,他也会看不起自己,当然也会后悔。醉酒了,他什么都忘了,只想在末日的生活中,快乐一会儿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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