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不一样之【北方】
1
正是冬天刚过春天未到之时,东北小山村周围的大田灰蒙蒙一片,背阴处偶有稍许积雪,给大地增加一抹耀眼的亮色。放眼望去除了山丘和田埂上随风飘荡的枯草,就只剩下田间两棵榆树鹤立鸡群般矗立。榆树不算高大,粗的如碗口,细的只如婴儿手臂。本来它们与农人井水不犯河水,差就差在生长位置犯了忌讳。树东边是一片大田,西边同样是一片大田,它们恰恰长在两田间预留的车道上。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被砍伐是因为刚好长在车道最里头的田埂旁,不是十分影响车辆通行。随着小树渐长,遮住了庄稼的阳光,对视土地如生命的农人来说,任何影响庄稼的事物都被看作挑衅,必除之而后快。所以,从榆树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们的命运。
“吱——嘎,吱——嘎……”锯片的摩擦声于孤寂清冷的旷野中格外刺耳,一位年约四旬的瘦小男人半蹲在一棵树前,专心致志地锯着。不觉间再有几下该断了。瘦小男人换了条腿让自己蹲得舒服点,同时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准备一鼓作气把树锯断。“住手!”突然的大喝吓得瘦小男人一激灵,停手抬头,一身大红棉衣映入眼帘。
一个村住着,瘦小男人自然认得来人,她是东边地块的主人,与他算半个邻居。女人倒腾着小短腿飞快走来,臃肿的身体活像一只企鹅。距离拉近,女人刺猬般的爆炸头晃得人眼晕。瘦小男人纳闷,爆炸头就算再流行也不能啥人都跟风吧?要是大高个细高挑肯定加分不少,只是这大饼脸……真不忍直视。瘦小男人强忍着笑站起身——他不得不忍住,毕竟这女人在十里八村可是出了名的难缠,属于爱占小便宜又蛮不讲理那伙的,凡是和她沾点边的人都领教过,癞蛤蟆跳脚背,不咬人膈应人。
“大妹子,恁咋来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瘦小男人乐呵呵地打招呼。
“谁让恁割树,哎!谁让恁割树的?”爆炸头无视了他的招呼,瞪眼质问。
“俺,这……”瘦小男人望望越长越高的小树,又望望爆炸头略微扭曲的胖脸,恨不得一巴掌呼上去。他深吸口气,压下越来越盛的怒火,“恁看这小树越来越影响庄稼,俺寻思着锯掉。”
“啧啧啧!”连串咂嘴声从爆炸头香肠似的嘴唇发出,“说得好听,还影响庄稼?恁就是想偷树!老卫啊老卫,真没想到恁居然是这种人。”爆炸头越说越气,好像老卫真偷了她家东西似的。
“恁可不能血口喷人!”老卫急头白脸,不就两棵小树,咋还升到道德高度?这事要是传出去,他都不用在这个村待了,街坊邻居的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俺咋血口喷人,啊?恁自己说,这是恁家的吗?”爆炸头边挥舞着胖短手边喊,“恁说锯就锯,这不是偷是啥?”
老卫再次望了望两棵树,真巧,两棵树正好长在车道中间,不管往东偏点还是往西偏点都好处理,现在让他很无语。他挠挠头,本想说这也不是恁家的,但好男不跟女斗。“那算了,俺不锯了。恁让恁家大兄弟来锯吧。”
“嘿嘿,恁要锯,俺偏不。”
老卫万万没想到,好心变成了驴肝肺。面对一个蛮不讲理的妇女他又无从下手,只能气哼哼抄起锯子走了。
2
初春,天亮较晚,本应是睡回笼觉的好时候,却被农庄小院里的喧闹搅扰了。牛哞马嘶、鸡鸣狗吠。男人喂牛饮马,女人拉风匣做饭,忙碌的身影在气死风灯下一览无余。十岁的小卫田跟着父亲老卫早起,虽人幼力弱,但对父亲亦步亦趋。他幼小的心灵里或许不知道啥是传承,但他知道跟紧父亲的步伐总不会错。
喂罢牛马、吃完早饭天才蒙蒙亮,卫田跟着父亲套车拉农家粪。套车是个技术活,哪根绳子搭哪头都有讲究,丝毫不能乱。卫田尽管记不住,但并不影响他用心观看。他希望有一天能独立完成,让父亲为他骄傲。攒了一年的粪堆如小山,经过沉淀、发酵,再经过严寒,紧实且硬。老卫甩开膀子抡起洋镐奋力刨去,每一下都是力量的体现,惹来卫田无限崇拜。父子二人一个刨一个装,半个小时,在他腰酸背痛父亲满头大汗下终于装满。老卫抬袖擦干卫田脸上的汗,顺手把他抱起放到车辕上,松开车闸,抽出鞭子凌空一甩,鞭子的“啪”声混合着他的“驾”声使得马儿低头蹬腿,马车缓缓前行。
走出村庄,凉风伴着朝阳迎面扑来,汗津津的卫田感到无比舒爽。远处,一望无际的大田里两棵小树披着朝霞亭亭玉立。
“吁——”进入自家大田,马儿在老卫吆喝中停下。他插好鞭子,拿起精耙扒粪,卫田跳下马车抄起铁锹帮着扒。在二人共同努力下,不一会就攒成一堆。老卫打量粪堆,觉得大小差不多就吆喝马儿前进,到了一定距离停车再扒,如此反复,一车粪被分成大小相同、距离相等的十多堆。返程路上,卫田回望,粪堆像列队的士兵整齐有序,既实用又耐看。卫田纳闷,父亲靠啥决定粪堆大小和距离?他想的同时问了出来。
“呵呵呵。”老卫自信一笑,指指眼睛,“它就是尺子。”见卫田还迷糊,他指指两边地头,“看到地的宽度没?扬粪时,既要保证均匀还要不断茬。至于具体咋分,等恁练几年自然就会了。”尽管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并不影响卫田对父亲的崇拜。
回家拉粪,返回扒粪,这简单枯燥的劳动让卫田感到无限乐趣。每一样都得用心学习,每一样都带来新奇。眼看再有一车这块地就能拉完,卫田看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身影站在小树旁。他顾不得正行驶的马车,嗖一下跳下去,欢呼着奔向小小身影,身后传来父亲无奈又心疼的喊声,“慢点!”
3
地头,两个幼小身影围着小树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打破旷野的宁静,传出很远很远。
“田哥哥,”穿着花格子棉袄的小翠挨着小树蹲下,“俺妈不让俺和恁玩。咋办呀?”
卫田斜倚小树眨巴眨巴眼,看小翠噘着小嘴委屈巴拉的模样很想笑,“不让拉倒!”对于有很多玩伴的卫田来说,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卫田满不在乎神情深深刺伤了小翠,忽闪的大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继而汇聚成泪,在眼眶中打转。卫田最见不得眼泪,慌忙站直,“那个,那个……”他伸手挠挠头,“恁看这地儿多好,远离村庄,过段时间玉米再长起来想找都找不到。咱就在这玩,恁妈肯定看不到。嘿嘿。”
小翠四下打量,自动脑补青纱帐中榆树下,上有蓝天白云,中有凉风习习,下有玉米遮掩,简直不要太惬意。她嘴角上扬,抬胳膊擦了把马上滴下来的眼泪,“田哥哥,咱抓石子吧!”
五块小石子,指甲盖大小,略微圆润,在小翠手中像听话的小狗,咋支配咋是。小翠把一颗石子往空中一抛,趁落下的间隙迅速抓起地上的四颗石子,再翻手接住。五颗石子到了手里,小翠看也不看,继续抛出一颗,同时手往地上一墩一兜,等她伸手接住空中石子时,卫田看到地上的石子像特意摆放似的,分成三颗和一颗两堆。还没等惊讶从卫田脸上消失,小翠一抛一接间石子消失了一堆,再次一抛一接,所有的石子又回到她手中。如法炮制,石子被分成两颗的两堆,最后一颗一颗各自分开,小翠都手到擒来,看得卫田眼花缭乱。一轮完成后轮到卫田,他掂量掂量手里的石子,回想一遍小翠的手法,往上抛出一颗石子,结果忘了放下手里的,等想起来要放,空中的石子眼看着落下来,他想接又想放,顿时手忙脚乱,等他终于想起先扔后接,空中的石子已经落了地,他徒劳伸手,却接了个空。不服气的卫田又试了一次,结果依然。小翠也不说话,只顾偷笑。卫田看看自己短小粗壮的手指,颓然放弃。
“原来恁俩在这儿啊!”就在卫田苦思咋摆脱必输局面时,传来一声掺杂惊讶和如释重负的喊叫。他和小翠不约而同望过去,一个大肚子突兀展现。肚子大不是毛病,问题是加上两条麻杆似的小短腿就显出毛病来了。不过这些不是卫田该关心的,只要不被爆炸头抓现行他就满足了。“小辉,过来一起玩。”小翠匆匆一瞥,翻了个漂亮的白眼,厌恶得匆匆转回头。
小辉和卫田是邻居,从会走路两人就玩在一起,关系好得不能再好。最近几年不知道他是不是生病了,特别能吃,本来长身体能吃是好事,只是他根本不长身体,肚子倒是越吃越大,四肢反而越来越细,以至于连蹲下起来这种简单动作都难做到,所以两个人逐渐疏远。但毕竟还是邻居,只要他找来,卫田并没把他扔下。
对小辉的加入,小翠明显不愿意,扔掉石子重重哼了一声。卫田视如未见。他才不管小翠啥想法,刚好摆脱总输的尴尬局面。“咱丢沙包吧!”卫田一把拽住小辉的手不由分说拉过来。“好呀好呀。”小辉喜笑颜开,抬手抹了把即将过河的鼻涕,惹来小翠一顿更大的白眼。
“来来来,白白黑。”卫田率先伸手,小辉紧跟,小翠不情不愿。三只或黑或白的小手组成一个圆,在“白白黑”的口号中同时收起又伸出,卫田手背朝上,而小翠和小辉却是手心朝上。“这把不算。”撅着嘴的小翠看着四肢瘦弱的小辉恶狠狠地喊。“算算,咋不算?”卫田可不管赌气的小翠,边说边让小辉走远点,他自己走到两人间面对握着沙包的小翠站好。小翠那个气啊,抓着沙包对准卫田的脑袋狠狠砸去,卫田灵活一躲就躲了过去,“哈哈哈,砸不到,砸不到,气死恁。”沙包在空中飞来飞去,欢声笑语惊醒了沉睡一冬的小树,枝条泛绿;奔跑的身影引起土地共鸣,大地回春。
4
“喔喔,驾!”随着响亮的吆喝声,犁铧翻开冒气的泥土,发出阵阵清香。老卫一手持鞭一手扶犁跟着马儿快步走,破茬、套商,再破茬,再套商,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条条成型的新垄整齐排列,使人赏心悦目。卫田妈紧跟老卫脚步,把土坷垃砸碎。卫田蹲在地头,眼睛一刻不离地望着父亲。
“老卫大哥,老卫大哥。”刚刚完成一垄,有村民喊,“今年是上受半还是下受半?”
汗都没来得及擦的老卫面露苦笑,咋也想不明白,年年种地年年问,上受半下受半一年一换,记住去年的今年都不用想,但他还是喊着回答,“上受半,上受半!”
“爹,啥是上受半?”卫田见父亲调转马头要走,忙喊。
老卫叫停马儿,放下犁杖,走到卫田身边蹲好,掏出旱烟边卷边说,“看到界石没?”卫田抬头,一大片田地的地头上隔三差五埋着一块稍微凸起的石头,起初他以为是地里原有的,现在看来是故意埋下去的,只为了区分土地归属。“恁再看看现在这块石头是不是正好在垄沟里?”卫田再次点头。“去年的垄沟将会变成今年的垄台,界石自然跟着在垄台上。也就是说,去年是下受半,今年就变成上受半了。”
“可是……”卫田似懂非懂,“干嘛弄那么麻烦,还得记,都往一个方向不行吗?对了,啥是受半?”
“哈哈哈!”老卫点着烟,摸挲卫田的脑袋发出爽朗的大笑,“受半只是咱本地人的叫法,外地咋叫咱不知道,但道理都一样。上一年的垄台变成下一年垄沟势必要把垄台破开,但整片土地并不都是一家的,在两家交接处会形成一条共用垄沟,而这条垄沟并不是固定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改变,当其中一家先翻地就要把挨着邻家的垄台留一半,这一半就叫受半。要是按恁说的年年同一方向会导致整个垄台不断下移,结果就是最下面那家的垄一年比一年少。公平起见,只能今年下移明年上移。”
正说着,对面小翠家也来翻地。不愿看到爆炸头的老卫急忙掐灭烟屁股,扶起犁杖吆喝马儿走远了。
爆炸头围了条花围巾遮住整个头部,更加像只企鹅。卫田稍稍瞥了一眼赶紧抓起镢头假装刨犁杖翻不到的地头,他害怕再多看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爆炸头压根没在意这爷俩的小动作,自顾走进自家地里捡拾落在地里的玉米秸秆。
清明时节的太阳毫无遮挡地炙烤,卫田往小树底下挪了挪,百无聊赖地看着父亲翻地。他很想扶一把犁杖,感受一下死土变为活土的喜悦,只是父亲总说他太小。他把手臂举到眼前,的确有点细,更尴尬的是他的个头仅比犁杖高一点点。唉!只能再等几年了。
没过多久,小翠父亲赶着骡马来了,卫田眼巴巴望着来路,期待那个小小身影出现,可骡马在田里走了一个来回也不见。失望兼百无聊赖的卫田围着小树转圈,转完这棵转那棵,转完那棵再转这棵。转够了又想去够树梢,他踮起脚够,跳起来够,可树虽小也不是现在的卫田能够到的。卫田再次望向对面大田,小翠父亲扶犁,母亲跟着砸土坷垃,一切都很自然。他突然想到只有小翠自己在家,岂不是找她玩的最好时机?他拔腿就跑,身后传来母亲的呼喊,“上哪去?别忘了打滚子!”
5
“这孩子跟他死爹真不一样!”爆炸头躲在树荫下望着自家地里忙碌的两个小身影喃喃自语,脸上带着少见的笑意,“最起码乐于助人。”玉米苗已经长到一拃高,正是间苗的时候。今年种子质量挺好,种几颗发几颗。她往树跟前靠了靠,好像只有如此才能获得更多凉意。望着满地旺盛绿意,她摇头苦笑,种时怕出牙不好,哪窝都三四粒,间苗却傻眼了,三四棵苗再快也得拔一会儿,拔一会儿不是问题,问题并不是一窝两窝而是好几亩地,啥活多了干起来都难受。爆炸头很欣慰,看卫田的眼光越发柔和。她知道往后累得腰疼的活终于有人帮忙了,尤其是像自己这种弯腰都费劲的体格感触更深。爆炸头窃喜,闺女长大不仅多了一个劳动力,还能格外多一个。爆炸头越看越喜欢,嗯,应该给他们准备点吃喝。
大田里,弯腰撅腚的卫田正纠结。他面前一窝有三棵小苗,最小的一棵被他毫不犹豫地拔掉,剩下两棵无论高矮,粗细都一样,让有选择困难的他犯了难,看看这棵,不舍得拔,看看那棵,还不舍得拔。他站直身体缓解背部绷得酸溜溜的肌肉,眼睛自然而然望向走在前面的小翠。小翠的身体几乎弯成九十度,两手如穿花蝴蝶,像不用考虑抬手就带起几株幼苗,留下的肯定是最强壮的。对小翠的灵巧卫田再一次感到佩服。或许感受到卫田的目光,小翠直起腰随手略了下遮住眼睛的刘海,回头迎上卫田带着纠结和求助的目光。
“哎呀,真笨!”小翠看似责怪实则娇嗔,弯腰毫不犹豫拔下一株。“两株一样留中间。”
“嘿嘿。”卫田挠挠头,“为啥?”
“说恁笨恁还不爱听。”小翠翻了个白眼,手指差点点到卫田的额头,“留中间当然为了让根系最大限度吸收营养。”
“恁知道的真多。”卫田继续乐呵呵,“不过,俺喜欢。”
小翠不知是因卫田那句“知道的多”还是因“俺喜欢”而羞红了脸,跺跺脚转身继续间苗。
一切都被爆炸头看在眼里,她也乐见其成,正准备去小卖铺买点吃喝送来却遇到风风火火跑来的小辉。蛤蟆似的小肚子、麻杆似的四肢,还有过了河的鼻涕,这些形象综合起来使爆炸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还是卫田好。她想。
广阔天地成了几个小家伙的游乐场,他们跑啊他们跳,他们分开躲猫猫聚起来玩石子跳皮筋,欢声笑语一直弥漫在青纱帐中。间完苗如此,除草如此,喂化肥更是如此,他们随着玉米长大,也随着小树长大。
6
“隔院里站着!”刚走进院子,卫田还在感叹榆树站在村里都能望到,就被父亲的断喝吓了一跳。老卫的怒吼使只有狗吠猪叫的农村多了一个不和谐音符,他哆嗦着手,指着站在院中间低头不吭声的卫田,“不想好了不准吃饭!”老卫把抽出来的腰带默默捆到腰上,本打算给儿子好好上一课,事到临头又舍不得。从小到大儿子还算听话,就是在读书方面让他没少操心。说他笨吧,待人处事处处透着精明;说他聪明吧,一见课本就打瞌睡。为这,骂过也揍过,可无论咋打咋骂,依然如故。这次变本加厉,居然连中考都不参加非要回家种地。上了这么多年学好歹考一下,不用为谁,最起码对得起刮风下雨赶去上学的辛苦,可他偏不,真能把人气死!老卫走回屋,在炕沿坐下,掏出烟纸卷起烟来。唉!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自己大字不识几个,难道还指望儿子考上状元不成?他转头外望,儿子虽低着头撅得能挂油瓶的嘴却表明了他的态度。这犟法和自己年轻时一样一样的。老卫无奈地想。
十五岁的卫田已长成大小伙子,浓眉大眼、膀大腰圆。长年的农活使他的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肌肉也不符年龄地凸起。或许正应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对读书半点兴趣都没有,课本上的字如同鬼画符。他明白父母的期望,也曾努力过,只是那些文字像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越想记越记不住。于是他果断转移兴趣,开始关心起种地。
他偷偷抬头,透过玻璃看到父亲一口接一口吸烟,烟雾缭乱中,父亲早早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这些年父亲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支撑起整个家庭,更给他撑起一片天。“不读书也不错!”卫田默默地想,“最起码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感到委屈,自己的想法并不为父亲所理解。马儿的响鼻打断了卫田的沉思,看到马的瞬间,心情无端好起来。
天由白转黑,母亲开始做饭,经过他身边只是摇头叹气。卫田知道没有父亲发话,母亲根本不敢做主。他稍稍活动一下站得发麻的双腿,眼睛追随着母亲抱草做饭的身影。母亲的腰也有些佝偻,过耳短发像捧乱草顶在与她的年纪不相符的头顶。卫田更加感到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傻站着干啥,过来铡草!”恨铁不成钢的呼喝声传来,卫田屁颠屁颠跑过去。铡刀和电视上演的虎头铡一样,只不过简陋许多。卫田双手握紧把手,把父亲入进去的成捆玉米秸铡成大小均匀的小段。两人配合默契,卫田抬起铡刀,老卫入秸秆,卫田压下,然后抬起再压下。一捆一捆又一捆,老卫板着脸好像忘记了数量,只是重复简单的动作。卫田的胳膊从充满爆发力到发酸再到见汗最后变成不受控制、如同机械般只知挥动。他很纳闷,往常只需铡够明天的草料,今天却一反常态。他偷瞄父亲没有一丝笑容的脸,没敢问。
“往后你就吃这个苦吧!”汗水顺着卫田的脸颊滴落,父亲终于发话。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结束了入秸秆,背着手往屋里走去,“收拾干净”的话随风飘来。
卫田的确发愁,不是发愁一大堆铡好的秸秆而是发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单调却又不得不为的动作,无论刮风下雨还是过年过节,也无论有事没事还是生病发烧一刻都不能耽误。他微微叹口气,机械地收拾残局。突然想起前几天看到村里有人使用拖拉机,暂且不说那东西犁地好不好用,最起码不用像伺候爹似的天天伺候。他随手给马儿们加了些草料,靠过去轻轻抚摸。马儿似乎很享受,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还不时打着响鼻。卫田纠结,啥感情都不是一天两天培养出来的,可是望着喊他吃饭的母亲不再挺直的背影他默默下定决心。
7
月亮像榆树结出的果,明晃晃挂在枝头,树下两个身影静静站立。
“田哥哥,俺本想和恁一起上高中,考大学,可,可……”十五岁的小翠已经完全发育,凹凸有致的身材看在卫田眼里不觉心跳加速。好在是晚上,看不清脸红。小翠并没看他,仰头望着大如圆盘的月亮幽幽说道。“连小辉那样的都能占个中等偏上,恁咋就,咋就……”声音越说越低,“不能争——点气?”
趁小翠没看到,卫田急忙收回目光,低头抚摸其中一棵榆树上的巨大树瘤。“俺也想,只是,只是俺的成绩恁不是不知道。”卫田脸更红了,从小到大无论比力气、做游戏哪样不压小辉一头,偏偏学习被比了下去。有段时间,不甘心的他决定用功,为此央求父亲买盏台灯,让一向精打细算的父亲心疼了好一阵子。可是,哪怕他搬到远离电视的西屋,也哪怕他每天强迫自己学习到半夜,奈何那成绩像吃了秤砣似的纹丝不动。他纳闷,连小辉那样的人都能学习好,凭啥自己就是学不好?连续不断地狠学了一个月,把自己熬成黑眼圈不说还整整瘦了一圈,最后他颓然发现,学习真的需要天赋。就像小翠,感觉她就是半玩半读却能在班级保持前几名。不服不行啊!
“唉!”深深叹了口气的小翠把目光对准了还在抚摸树瘤的卫田。眷恋、不舍、气愤等等情绪交织使她紧迈两步对准卫田的后脑勺狠狠打下去。“啪”,空旷的夜晚把声音无限放大。小翠愣住了,卫田也愣住了,两个人如同雕塑沐浴在月光下。自小一起玩的两人难免肢体接触,但从未有此刻感觉强烈,一种既尴尬又温馨的情愫弥漫,久久不散。
五月的夜稍稍有点凉意,经过五年生长的两棵榆树早已长成人难企及的高度。大田里玉米拔节,偶有几声虫鸣传来;不远处,家家户户灯火闪耀。“那个……”卫田摸摸被打的地方,率先打破沉默,“恁说这树咋会长这大个瘤子?”
小翠并未接话,伸手摘下两串榆树叶,笑吟吟地说,“咱们划拳摘树叶玩吧。”两人自动忽略了刚才的尴尬,都极力想转移注意力。卫田接过一窜树叶,榆树的叶片像心,清晰的脉络犹如他和小翠从小到大走过的路。今天之前,他们差不多天天一起玩耍,高兴时一起哈哈大笑;悲伤时一起苦瓜脸。但从明天开始,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感情之所以称之为感情就是因为两个人总在一起,快乐也好悲伤也罢总有另一个默默守护。所谓距离产生美纯粹扯淡,分开久了连共同语言都没有又何来感情一说?他换上笑脸,“输了可要弹脑瓜崩的哈。”
大呼小叫的声音在月光下响起,引来远处的狗吠。月亮踮起脚尖爬到榆树枝头,用柔和的光抚摸两个兴奋的人;榆树也不甘示弱,用沙沙声以示回应。树叶一片一片减少,有人兴奋有人愁,最终,卫田摘下最后一片树叶,小翠撅起嘴无奈地接受现实。
“准备好了吗?”卫田用大拇指肚抵住屈起的中指,放进嘴里故意大声哈气。小翠紧闭双眼,吓得嘴唇颤抖。可是,左等不见右等不见,就在她的忍耐到达极限时感觉到手指触碰皮肤的触感:轻轻的,柔柔的。她睁开眼,卫田正把她垂到额前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近在咫尺的卫田眼里哪还有刚才的凶恶,只剩下无尽温柔。一抹异样从小翠心底升起,继而红了脸庞。
月上中天,两个身影依靠在同一棵榆树上,眼望皎洁的月亮默默无语。微风抚过娇嫩的玉米,莎啦啦地响,似在深情诉说;天边的星星不知疲倦地眨眼,似在久久凝视。“夜深了,回吧!”卫田的话有气无力,像是对小翠告别,更多的是对过去告别。
把小翠送回家,卫田了无睡意,默默走进马厩。马儿慢吞吞嚼着草,对卫田的抚摸爱答不理。“马儿啊马儿,难道恁也睡不着?”
8
“有俺一口气在,恁想都别想!”老卫扒皮瞪眼。宽敞的院子里,父子俩像斗仗的公鸡大眼瞪小眼。“爹,恁听俺说。”败下阵来的卫田退而求其次,希望用道理打动父亲。感觉尊严还在的老卫得意之色从眼里一闪而过,“滚一边去。”他大手一挥,根本不给卫田机会,转身往马厩走去。“恁看哈。”卫田亦步亦趋,“拖拉机既不占地方又不用起五更爬半夜伺候。”老卫随手给马儿加了把草料,趁马儿低头,轻轻抚摸,像对待心爱的情人。至于卫田的话,他充耳不闻。
手扶拖拉机去年才兴起,因其四个轮子趴在地上像条狗,更兼一发动总是发出“嘣噔嘣噔”的声音,被人们形象地叫作“嘣噔狗”。对新事物好奇是刻在骨子里的,老卫自然也不例外。翻地那天,老卫和其他有闲的邻居一样早早来到地头,蹲聚一起边卷旱烟边看。拥有“嘣噔狗”的村民安装好犁铧,往油箱里倒了壶柴油,转到车旁一手把摇把插入机器孔一手按住减压开关,两膀一角力轮盘带动皮带转起来,猛转几圈,朝天的排气管冒出一股黑烟,紧接着就嘣噔起来。蹲在地头的老卫和其他村民忘了吸烟,任凭纸烟或夹或叼自由燃烧,都伸长脖子静静观看。那村民绕到扶手处站好,调犁铧,挂挡,松手刹,“嘣噔狗”沿着地垄徐徐开动,几百米长垄仅用十多分钟就走了个来回。垄成型了,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很直。”一村民说。
“很松软。”另一村民说。
“很快。”又一村民说。
“期间不用休息。”老卫喃喃。
只要有人说话,不管对错其他人都猛点头。
“爹,爹。”卫田的呼喊打断了老卫的沉思。“俺其实并不是非买不可,只是,只是……”卫田见道理说不通打起感情牌,“只是俺舍不得恁。”老卫一愣,抬头仔细打量:十五岁的卫田长得快有他高了,只是脸上依然残留少许稚嫩。可不得不承认,儿子的确长大了。老卫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早已成为家里的整劳力,父亲也早早把种地大权交到他手上,如今的孩子因为有书读谁都没把他们当大人。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活法,老卫想,当年他不也同样看不上父亲的某些做法,总寻思改变。他跟父亲争执过,也同样被拒绝,可还不是照样我行我素,哪怕最终证明他的想法是错的也无怨无悔。再看现在的儿子,不正是活脱脱当年的自己吗?
见父亲直勾勾盯着自己不说话,卫田心虚,声音不觉低下去,“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空,恁都得照顾牛马。到了春种秋收,恁更得半夜起来喂牛饮马。俺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卫田擦了擦眼睛,“尤其这几年,恁岁数越来越大,恁自己说说,是不是越来越力不从心。所以,俺想……俺想……”面对依然直勾勾盯着自己不说话的父亲,卫田实在说不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老卫感动得差点答应,好在被马儿的响鼻声打断,他急忙转身假装给马儿加草料以掩饰已经泛红的眼圈。
“还记得去年冬天吗?”卫田见父亲转过头,压力骤减,胆气也足起来。“大雪满天,恁担心马儿受冻,非要出去看,结果咋样?恁还不是摔倒在地。”卫田抽了抽鼻子,“天可怜见,没断胳膊断腿,可照样让恁半个多月没爬起炕。知道俺和俺妈啥心情?既心疼又无奈!”卫田擦了把眼泪,“以前没条件没办法,就是下刀子咱也养,如今不同,终于有了替代品,再、也、不用受那份罪!”
“别说了!”老卫打断了卫田的絮叨,“恁看这匹马。”老卫摩挲着一身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十多年了!恁知道吗?进咱家门已经十多年了!”马儿伸出舌头舔舔老卫的手像在回应。“刚进门第二年,俺就带它去拉载。那时候的路啊,根本不能称其为路,最多算不长草的羊肠小道。进村那坡看到了吧?”老卫往南一指,村南是道高岗,进出村只有一条下陡坡路。“下到半坡,车闸突然断了,俺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当时就觉得腿不是自己的。”老卫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是它,拼了命地把俺拖出来。”老卫抹了把眼泪,“要不是它,俺这条命早没了。达那时候起俺就下定决心,这辈子伺候它到老。”老卫哆嗦着掏出旱烟,边卷边往旁边挪了一步。“还有它。”一匹黑灰相间的马,一看就知道上了岁数,即使再精致的草料也没能使它的毛顺滑,一双大眼早已失去了灵动,变得浑浊。“刚刚分田到户,谁家都没有余粮,俺硬是靠它给别家耕地赚来一家的口粮。那挣的不是粮食是全家人的命啊!”老卫忽地转过身,直视卫田,“恁说,恁让俺怎舍得把它们卖掉?”
“可是,可是……”卫田可是了半天终究说不下去,一切道理在感情面前都软弱无力。他默默走向铡刀,奋力铡起来,好像要把闷在心里的一口气统统发泄出来。
9
转眼三年,又一个春耕时节,卫田开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嘣噔狗”奔向大田。春天真是个好季节,草绿花香,逐猫溜狗,一切都充满希望。“嘣噔狗”巨大的噪音在此时的卫田听来也是那么悦耳。说起“嘣噔狗”,就像长征路既漫长又艰辛。三年来,两匹马形销骨立马瘦毛长,不要说耕地即便走路都可能随时倒下。父亲依然不离不弃,坚持每天放马,让它们吃最嫩的草,即便冬天也好草好料地伺候,可地总得耕,被逼无奈父亲才同意买“嘣噔狗”。
卫田来到地头,把“嘣噔狗”的车斗卸到两棵大榆树下,安装好犁铧开始翻地。“嘣噔狗”翻地的确轻松,要多大马力有多大马力,地翻得不仅快还深,种上庄稼肯定疯长。卫田暗自欢喜,步伐愈加轻松。小翠读高中这三年,她家地都是他牵马驾犁翻种。不用特意调转马头,自家这边一垄到头,稍稍抬起犁杖跨过车道就来到她家地,方便得很。“嘣噔狗”不会自动躲障碍物,遇到两棵榆树只能早早停车再费力扭转方向才能到对面地里。要是没这两棵树岂不就能一通天下?卫田打量着大榆树想。两棵榆树愈加粗大,细的都能当房梁更遑论粗的了。很大一片田地都在它树荫遮盖之下,影响不少产量。是该找小翠妈商量商量锯掉算了。
农村的小卖铺永远是村里最热闹的场所,卫田找到小翠妈时,她正和一群老娘们大侃特侃,隔老远不仅能听到她的大嗓门还能一眼就认出她独特的爆炸头。卫田兴冲冲地靠过去,“婶子,跟恁说个事。”一句话惹来所有在坐妇女的目光,使得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关注过的他有点脸红心跳。
“说吧,啥事?”爆炸头语气平淡,目光并未在卫田身上,而是看准了桌上的瓜子伸手抓去。
“那啥,就是就是……”一向说话干脆利落的卫田在众多目光下结巴起来。“就是俺想把咱两家地头的两棵榆树锯掉。”
“为啥锯掉?”爆炸头的话不咸不淡,瓜子皮吐出来的同时瓜子仁在嘴里咀嚼。
卫田佩服,爆炸头的嘴能同时做那么多,既不耽误说话又不耽误吃。“锯掉了俺就可以从俺家地一直翻到恁家地,中间都不用……”
“哎哟!”爆炸头打断卫田的话,“恁就管好恁自家地吧,俺可用不起恁。”
卫田一愣,往年她可不是这种态度,每到翻地,爆炸头虽然不给翻地费,但哪次不是既送水又送吃,真叫一个热情,今年咋了?卫田百思不解,挠挠头,还想争取一下。“那啥,婶子,锯掉咱两家都方便不是?”
面对卫田商量的口吻,爆炸头翻着白眼懒得回答,只是嗑瓜子的动作加快。吃了个软钉子卫田只好摸摸鼻子灰溜溜地离开,身后传来一片讥讽声。
“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性。”爆炸头的声音。
“就是,就是!听说恁家闺女大学没跑了?”一个妇女声。
“可算跳出农门喽。”另一妇女羡慕声。
卫田都能想见爆炸头得意的嘴脸,他加快脚步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算算时间,小翠今年的确该高考了,听说成绩很好。卫田觉得他和小翠越来越远,不仅仅是距离上,更是心灵上的。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卫田都不记得了,好像从她上高中开始,两人就很少见面,哪怕偶尔遇到也是聊聊几句。卫田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想想自己的身份,还是回去翻地是真的。
10
八月末的风并没有为炎热的天气带来一丝丝凉意,短裤背心的卫田正汗流浃背地在大田里除草。此时,不仅是玉米成熟前的关键时刻,还有疯长了一夏天、膝盖那么高的杂草同样忙着成熟,可土地里的养分是固定的,如果不除草就影响了玉米的成熟,这是作为一个农人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卫田抱着一大捆杂草钻出玉米地,随手一扔顺势坐到榆树下,拿手扇风。没扇两下突然顿住,远远的,一个窈窕身影款款走来。
都说女大十八变,脱下校服换上常服的小翠让卫田看直了眼。淡黄色连衣裙穿在该凸凸该凹凹的小翠身上简直是名模再现;一头顺滑的披肩长发更凸显出她的亭亭玉立;不施粉黛的脸颊充满了青春活力。卫田突然自惭形秽,急忙站起,兜起短袖衫胡乱擦了把脸,这一举动却让小翠露齿一笑。卫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左看右看也没发现自己哪里惹人发笑。他挠挠头,只能傻乎乎地跟着乐。“花脸猫!哈哈哈”小翠指着卫田笑弯了腰。一瞬间,卫田觉得又回到小时候。
小时候,不管上树掏鸟还是下河摸鱼小翠都像个跟屁虫紧跟他身后。农村孩子哪个不是从泥土里打滚出来的?常常汗水混着泥土从脸颊淌过,那深一道浅一道的印记简直成了小孩的标配。记忆最深刻一次还是在这两棵大榆树下。那是春末夏初时节,榆钱满树。对于缺少零食的农村孩子来说,榆钱是少有的大自然的馈赠,甜甜的,带着一股草木清香。只是榆钱只有成年的高大榆树才有,而那个高度却成了小孩不可逾越的天堑。小翠想吃,卫田自然义不容辞。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已经长到七八米高的大树让卫田千辛万苦爬上一段紧接着又滑下来,再爬再滑,几次下来卫田满头大汗。“哈哈,花脸猫!”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语气使得当时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翠与现在的小翠重叠在一起,恍惚中卫田觉得他们依然还在小时候。
小翠的笑来得快去得也快,可能想起自己该保持淑女形象,立刻收起笑容站直身体。“还好吧?”
“还不是老样子!”卫田故作轻松,“倒是恁变化挺大。”
小翠笑笑。
“那啥,站着怪累的,到树荫下坐。”为了缓解尴尬,卫田指着小时候经常坐的树根说。
小翠梭巡一圈,实在没有干净地方。“我不累。”
“噢,好吧!”卫田只能站着。“听说恁考上外省的大学?”
“嗯。“小翠点点头,“再有几天就开学了。我来跟你告别。”
沉默,良久沉默,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那啥,学费咋解决?”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小翠的家庭和他家一样,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平时生活还凑合,但要供一个大学生就捉襟见肘了。
“没事,都解决了。”
“恁别勉强,实在不行俺可以帮恁。”卫田说得毫不犹豫,尽管他自己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
“不用。”小翠略略散乱的头发,“要是没事我就走了。”
卫田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该说点啥,看着转身欲走的小翠一着急喊道,“要不,俺烧花生恁吃吧!”
此时的野外并不适合生火,即使有枯草也才半干,卫田千辛万苦生着火已是满脸黑灰。从地里刚拔出来的花生带着水气无论生吃还是煮吃都别有一番滋味,生吃嘎嘣脆,煮吃面乎乎,但都没有烧着吃香。扒开黑乎乎的外衣,半黄半灰的花生米冒着热气呈现,放进嘴里一嚼,既有生花生的清香又有熟花生的面乎。卫田从懂事起基本上每年都吃,并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小翠小辉一起吃,只是近几年因为他们上学就很少吃了。
小翠表现出极大兴趣,但她根本没有亲自动手的意思,卫田只好把扒好的花生米放到她手上,她再放到嘴里。这让他想起上学时读过的一篇课文,具体内容记不清,只记得一位贵妇人吃牡蛎自己不动手,非要等到采蛎人把牡蛎撬开,取出蛎肉放到她面前的盘子里才吃,这样既高贵又淑女。一边是养尊处优,一边却是饱经风霜,恰如现在的他和小翠。卫田突然明白,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此时他才注意,小翠放弃了从小说到大的“俺”,变成更书面的“我”。
“翠儿,你果然在这。”
卫田寻声望去,一身惹眼的西装套在苗条的身体上。对,只能用苗条形容,在卫田为数不多的知识里实在找不出能把瘦得跟竹竿似的身材形容好的词汇。
“快跟我回家,我妈有事找你。”小辉无视了卫田,只是冲着慌忙站起身的小翠说。小翠抱歉一笑,跟着小辉转身离开。卫田傻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风中飘来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
“干嘛呀?”
“我妈说……彩礼……”
11
过了九月就到了收获季节,东北这个小山村单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收成就好点,大风干旱收成就差点,无论收成好坏农人一年的期望都将在这个月得以实现。卫田随大流天不亮就提着镰刀出了家门。大田里从没这么热闹过,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车,像赶集似的。
卫田走到自家田里,打量收成。玉米叶已经枯萎,于秋风中欢快地嬉笑;玉米穗已经金黄,如同张嘴大笑的人呲出来的大牙。看起来收成不错!卫田稍稍有了点笑意。他正准备掰玉米,不想父母尾随而来。“妈!”卫田带着埋怨,“俺不是说过不用恁来吗?”卫田不得不埋怨,他妈一直体弱多病,除了做饭啥都不让她做。
“俺也说不让她来,她偏来。”老卫接话。
“俺就是来看看。”卫田妈带着小心。
“那恁去榆树下坐着吧,俺和俺爹掰玉米。”说完,卫田一头扎进了玉米地。
“说多少次了,玉米要聚成一堆。”穿梭在玉米地里老卫对卫田喊。卫田吐了吐舌头,刚才走神把玉米扔偏了。“东一岁西一岁装车时谁有那功夫等。”边说边扒拉开玉米秸走过去捡到一起。“咱自家车,多长时间都行。”卫田小声说。老卫一愣,暗自叹息,车把不攥在自己手里总感觉没根没把,但他脖子一梗,“那也不行,就算不用等压碎了咋办?”卫田无语。
现在的玉米秸秆既粗且壮,连卫田的身高有的还得翘脚去够。他掰着掰着觉得不对劲,回头一望,母亲居然跟了上来。“妈——”卫田火气上来了,“不是让恁坐着吗?”他心疼得直喊,“快别掰了。”“没事没事,俺慢慢掰。”母亲不放弃,尽力跟上两父子的步伐。“现在这时刻,谁家不是拼了命地往回抢玉米,我干点是点。”的确,每到成熟季家家户户生怕被偷似的起早贪黑地收。本来一家顶多十来亩地,要是一天收一点根本不用这么累。不知啥时留下的规矩,能一天收完坚决不用两天,等地收完一个个累得浑身酸痛。卫田很不理解,玉米既不会被偷更不会被抢,何必那么拼命?但不理解归不理解,该咋收还得咋收。
繁重而又简单的劳作是最好的减压方式,平时偶尔还能想起小翠,如今早已在一次次掰玉米抛玉米中抛之脑后。掰累之余,卫田最喜欢看父亲掰玉米。老卫左手握紧玉米与秸秆连接处,右手握玉米尖,稍微用力,随着悦耳的“咔嚓”声一岁玉米像刚离了水的鱼儿沉甸甸地静卧手中。他再轻轻一甩,玉米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落入玉米堆。一连串动作根本不像劳动,倒像一段力量感十足的舞蹈。一块地的玉米掰完聚成堆,卫田返身抄起镰刀,就在他准备下刀时突然想起父亲教他的场景。父亲左手握玉米秸往前一推的同时右手镰刀一挥,左手再轻轻一提,一棵玉米秸离地而起。随着父亲的重复,一棵棵玉米秸像一个个乖巧的孩子堆成一堆堆。父亲第一次教他的话言犹在耳:头尾相同,大小相当,方便以后捆扎;割的位置大有讲究,留太高车进来碰底盘,太低打茬时又抓不上手。目前的卫田还达不到父亲的要求,但他从未放弃学习。
当母亲左手暖壶右手糕点提到榆树下时,已是接近中午。虽然入秋,早晚两头有了些许凉意,但中午的太阳依旧毒辣,即便如此,农人根本不吝惜汗水,依然一刻不停地挥舞镰刀。劳作后的休息是最惬意的时光,茶水滋润干渴的喉咙;糕点填饱空荡的肚子。可卫田心里还是空落落的,环视整个树荫下总觉得缺点啥。太空旷也太安静!卫田终于知道,缺少靓丽的身影以及银铃般的欢笑。卫田收回目光默默叹了口气,小翠的远方求学之路将展开她新的人生,而自己却一直在原地踏步。他想帮着出学费,奈何这一点小小要求也被截胡。卫田心里堵,并不是因为学费要他出,恰恰相反学费不需要他出。本来不需要他出也没啥,偏偏让他最看不上的小辉出。轮家庭条件,三家谁也不比谁强,差就差在小辉高中毕业顺利进入工厂,以后小翠的学费就用他工资。卫田愤愤不平,自己虽然平时没啥收入,可秋收完就有钱了啊。再咋心中意难平秋收还要继续,卫田迅速投身到机械式的劳动中,忘记了烦恼忧愁。
12
小翠大学四年,卫田一年比一年努力,总想再见面时不会太寒碜,只是面对年年上涨的化肥种子他不得不把收成的大半贡献出去,导致收入越来越少,以至于单纯靠土地已经养不了家庭。不仅是他,整个村庄都如此。年轻人不管有没有门路全部舍家撇业出门闯荡,只留下年老体弱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对于土地,老人种不动孩子也种不动,于是种地大户应运而生。这些所谓的种地大户都是年龄在五、六十之间的当地农人,他们把各家各户闲散土地以收成一半的价格承包下来,集合一起实行机械化耕种,尽管单亩收入不多,但架不住多,赶上年景好不仅能养家还多有富余。卫田也有承包的想法,但经过粗略计算本钱就不是他能承担的。真是人穷志短!
小辉家最早把地承包出去,再就是小翠家,前几天老卫也找过种地大户。卫田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破。他很迷惘,种吧养不了家;不种又能干啥?思来想去,活着终究是第一要务。
土地的承包没有想象中的隆重,没有合同,不用签字,就像卖出小鸡小鸭般一句话的事。卫田失落,自己心里重如泰山的土地,不过是别人眼中随意买卖的物件。父亲领到了承包土地的钱,只有收成的一半。老卫依然高高兴兴,很有种不劳而获的意味;卫田郁郁寡欢,屋里院子疯窜。必须找点事做!院子里放“嘣噔狗”的地方是曾经的马厩,喂马槽早已移除但气味仍有残留,如今连隔进去没多长时间的“嘣噔狗”都要闲置。他打来清水擦拭,一遍又一遍,直到“嘣噔狗”光亮如新。卫田长时间蹲守,等待水渍干透,最后找来甘油细加保养。卫田的心情终于平静,默默接受了“嘣噔狗”离他远去,土地也离他远去的事实。
自家田地安静地躺在原处,地头两棵榆树愈发粗壮,春风中嫩绿的新芽崭露头角。本该热闹的大田少见人迹,往年赶集似的场景历历在目。爆炸头总喜欢啃地边,如果不是这两棵榆树,她家地都能种到路中间,如今犁铧的痕迹犹在却不见了挣地边的人。
卫田依树望天,云多不见太阳;反手摸树,粗糙扎手。这两棵承载了美好记忆的榆树走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围着榆树转圈,先慢后快先粗后细,先顺时针后逆时针,先圆圈后八字,把所能想到方式挨个试一遍,可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快乐。远处传来机器轰鸣,没有“嘣噔狗”的声音大与汽车也有所不同。卫田凝目望去,一台带棚的拖拉机映入眼帘。它从上游走来,后屁股带着一排犁铧,所过之处,田埂消失界石不见,变成崭新的平直地垄。卫田震惊,做梦都没想到地还可以这么耕。
几个人从村里走来,距离远听不到说啥,对着卫田的方向指指点点。近了才发现原来是种地大户,手里提着锯子。卫田一惊,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再次抚摸大树,树皮裂着横七竖八的皱纹,像行将就木的老人脸。人会老去难道树也会老去?卫田不知道,但他知道儿时的记忆又将失去一种承载物。
“三叔,”卫田带着乞求,“这树能不能,能不能不割?”种地大户是同村人,按照辈分卫田应该喊他叔。
“留着干啥!”种地大户眼一瞪,“净他妈碍事。”
于是,在春天里,在卫田眼皮子底下,大树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