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之后,面对微信上铺天盖地的高考推送,我想起了自己当年考完时的,遥远的下午。
走出教室的我,平静得让自己不安。我不甘心地反复自问:就这么结束了?我努力了这么久,难道不应该尖叫?不应该雀跃?努力完了,居然是这样的?
当时的我无法意识到,那时候的努力,真的没有任何多余的目的,努力的意义,就是努力本身。
那是六年前的高三,我一直被数学拖着后腿。
我还记得第一次模拟考试后,数学老师走进教室, 把卷子一张张发下去。我紧张且充满期待,为了这次考试,我准备了很久,每天中午吃完饭,额外挤出一个小时来啃题。终于轮到我了,分数却无比刺目——150分的卷子,我考了90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节课的,下课铃响了,我走出教室,就那样慢慢走到回廊上,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嗓子干涩,脑袋肿胀。
哭完了,我跟自己说,努力吧。然后,还是该干嘛干嘛。
我把更多时间分配给了数学。我做了更多的题。那时候还挺冷,每天午饭后,我都裹着棉衣,在走廊外研究辅导书上的解题思路,脸被吹得通红。教室里太暖和,坐着容易犯困。我还能做什么呢?除了做更多的模拟,请教更多的问题,做更多的总结,写完更多支圆珠笔,除了更加努力,告诉自己下次还有机会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月后,第二次数学考试的结果出来了。150分的卷子,我考了60分。
这一回,我没有哭。我哭不出来,甚至没有太难过。
我跟自己说,努力吧。然后,该干嘛还是干嘛。
有一个前辈,毕业了去考公务员,一腔热血,去了最偏远,最基层的地方。熬了两年,马上要升职了,却愤而辞职,选择重回大学。他以为自己好干好好努力,就能熬过去,后来发现,很多事情,自己妥协不了。
身边也有很多做新媒体的朋友,跟我讲过很多回,为了阅读量必须变成段子手、标题党。他们教育我,努力写出好文章后,也要配上吸睛的标题。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鲁迅,能把文章取成《野草》《药》。因为这就是规则。
更多聪明人,是尝试朝着某个目标努力一段时间后,感到没有达到预期成果,再继续做下去,投入产出比太低,就放弃这种方式。
我想了想 ,我高三的时候,会想到妥协什么吗?会想到顺应什么吗?会想到改变什么吗?
似乎都没有。
每天早晨,宿舍楼起床铃声响起,我们寝室四个同时起床,你蹲坑,我刷牙。吃完早饭来到教室早读,读着读着会忘记自己在读什么。接着上课,下课,课上讲题,课下做题。在永无休止的题目和分数里,走过一轮、二轮、三轮。那时候没有愤怒,没有叛逆,不会想,这操蛋的高三老子不读了;不会想,为什么我的青春被试卷吞了;甚至也没有想过努力了有没有用。我所能知道的一切,就是努力。考得好,老师说:再努力一点。考得不好,老妈说,没关系下次努力。似乎考得好或者不好,都殊途同归,因为我得到的反馈,都是努力。努力好像是因,也好像是果。
在逻辑学上有个经典谬论:长官告诉新兵,战场上跑得够快,就不会被子弹打到。新兵说我已经跑得够快了,怎么还是被打到。长官说,那是你跑得不够快。
这个逻辑谬误在于,什么叫“够快”,这是没有衡量标准的,也因而不可证伪。
可这个谬误,偏偏在高三成立了——只要努力就好。可是,要有多努力,才叫够努力?
那时候每个人,都不知道吧。谁也不知道,自己努力的极限在哪里,每个人,都在努力着更努力。努力成了手段,也成了目标。赤裸裸的分数是虚无的,模拟考考得再好,也不能保证高考考得好,那个终极目标,其实谁也抓不住。抽象的努力,反而成了唯一的稻草。
可能那时候,努力的意义,真的就是努力本身吧。
有一天我在草坪上背书,我看着不远处的前桌也在背书,她来回走着,夕阳从她的头顶一点点跳下来,跳到马尾辫上,耳根,肩头,她很美。那时候我突然在想,就这样背书吧,就这样一直一直背下去吧。
却再也不曾听过一个,为了更努力而努力的故事。
因为我长大了。六年前6月7号,我与千万人,一起跨过独木桥,是风平浪静,也是腥风血雨。当最终跨过去的那一刻——
你好,欢迎来到成人世界。
每个小孩子,都是自己的英雄,我们在即将成人的那一年,都有一个需要完成的使命———义无反顾、没有尽头、不计后果地努力。而当黑板上的倒计时牌翻到0,高考,是早已等待在前方的成人礼。使命的尽头,是无限平静,像穿过旋涡到达最深的海底,穿过风暴到达最远的天空。
所以当我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才会这般地,无话可说吧。
这样的努力,我不该再有,也不想再有。
可是多么贱啊,我总是怀念,怀念那个时候,自己做自己的小小英雄,哪怕我根本不想做英雄;哪怕我被裹挟着向前,丝毫没有退路;哪怕这真的只不过是,我躲不开的,命运的安排。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