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莫愁前路无知己
老爸毕竟是肉身凡人,来到世上,就有走的一天。就是走,他也要弄出声响来,在人世间留点儿动静。
他最爱吃坚果,裤子口袋里总是鼓鼓囊囊的,都是些炒花生、炒瓜子、松子和崩豆什么的。一边走,一边掏出来往嘴里扔,嘎嘣嘎嘣地给世界喷香添乱。
我时不时地揣摩他的脸色,瞅准机会就伸进他袋袋里去淘宝。
他吃起来也没个吃相,不往嘴里送,却把那些豆子扔到半空里,再张大嘴巴吞进嘴里,就像演杂技似的。
可气的是,经常在我面前显摆。把豆子舞起来,像杂技演员扔帽子戏法似的,滴溜溜地转着圈在我眼前晃悠,又都一溜烟钻进他嘴里去了。逼得我暗下决心狠练基本功,要和他PK。
有一天,他抛着豆子吃得有滋有味的,我凑过去,也扔着豆子用嘴接着吃。
他瞪大了眼:“你小子别乱扔,掉地上滑倒你妈和你妹妹,可不是闹着玩的。”
“放心吧,俺百发百中,弹无虚发。”我笑咪咪地答道。
“你小子别扔这么高,小心卡着嗓子。”老爸吓唬我。
“您老就别操心啦,别说一个豆子卡不着,再加一个也毛毛雨啦!”
说着,两个一组往上抛,张开大口吞下没商量。
他看出来光动嘴不行了,知道一步行动胜过一万句宣言,就使出绝杀技,抛出三个一组的惊天黄豆阵来。
只见一组接一组,纷纷扬扬,像杂技演员扔帽子戏法似的,舞个不停,又都被他张开巨口,呼拉拉地鲸吞了。
我也不甘示弱,抛出三个豆子,可惜接不准,砸在牙上,噼噼啪啪地都掉落在地上。
“哈哈,你还嫩点!”他的脸终于绽开了,像重油桃酥。
我拾起地上的黄豆,落荒而逃,心里还不服气:“哼,君子报仇十天不晚。”
回去苦练不止,真恨自己嘴太小,总是练不成三个一组的黄豆阵。
只得另辟蹊径,倒练出一手飞机俯冲吞豆的绝活。
将手向前伸直,把黄豆轻轻抛出,离掌面仅三寸高,出手同时,一个俯冲,探身张口将黄豆吞下,整个动作像足球里的俯身冲顶,离地仅半米,一气呵成。
我俩再次比武,各出绝招,终于打成了平手。
老爸心有不甘:“好你个坏小子,跨界啊你!谁不知道,用的是足球鱼跃冲顶术。”
“那你还用扬簸箕筛粮食法道呢,彼此彼此啦。”
“什么彼此,我可是先驱。”
“那我是扈从了。”抛一个坏笑给他,给他点面子吧,不然怎么下台。
他不再言语,俺们成兄弟单位了,这才又联手去对付老妈。
老妈最爱看电视剧,连那些狗血电视剧也一个不落,喷得狗血淋头还是有滋有味地看个没完。若是遇上苦情电视剧,那可就超级智障了,只要出现破衣烂衫一脸的苦相的人物,她马上两眼放光、泪花晶莹,入戏比演员还快还深。
要是被导演看到,肠子都悔青了,这么好的演员错过了,得损失多少票房啊!若是早遇见老妈,那位主角,对不起您就得一边凉快去了,老爸也得跨界上位做明星经纪人了。
我知道,穷过渡的往事又扯动她那根怀旧的老筋了。不幸她哭点很低,属于纸巾厂最欢迎的用户,我赶忙递上一包纸巾,任由她一边看,一边抽抽噎噎地抹鼻涕擦眼泪。
可恨的是,当我和老爸看球赛正看得兴起,她过来一把夺过遥控器,转到苦情剧频道,全然不顾我们的抗议。
我俩无计,就撒炒黄豆玩解闷。在她身边,一左一右,把黄豆抛来抛去,撒出漫天飞花的黄豆阵来,嘎嘣、嘎嘣地吃出震撼的响声和节奏来,如呼风唤雨的罗汉,看似助威,实则抗议。
玩出了兴致,老爸居然还酸溜溜地念出四句诗来:
“最是读书窗外纸,为争夜半起秋声。轩前只要两竿竹,绝妙风声夹雨声。”
后来才知道,这是郑板桥的诗,这回忙着扔豆子来不及山寨,就原汁原味端出来了。
我们这两竿顽竹风风雨雨地越玩越来劲,忍不住又施展出独门绝技相互比拼,一时间,什么二星拱月、三星连珠、四喜丸子、五福满堂...半空里群魔乱舞,煞是热闹。
老妈正看得入神,忽地眼花缭乱,剧中苦主都顶着急雨般豆子挣扎着演戏,一回头,才发现是这爷俩惹的祸,就厉声喊道:“都离我远点!眼前全是流星雨¬¬——不,黄豆雨了,还叫不叫我看啦!”
就这么添乱添堵,一直吃到七十多岁,老爸简直就是台不知疲倦的球磨机,磨碎了无计其数的坚果,那牙却依然坚挺,完好无损。
直到心肌梗死,抬进医院抢救,还是人倒牙不倒,咬着齐刷刷的满口钢牙和死神斗。
危重病房里共七个病人,你靠我,我靠你,靠了一年,其他六位都靠不下去了,轮着个儿给抬到太平间去了。
只剩他一个,倒来了了精神头。每次抢救醒来,总是吧嗒吧嗒嘴,示意要吃东西。
吃是他的事业,第一要务,就像战斗英雄受了伤,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阵地守住了没有。
稍有恢复,我喂他稀饭,他就不想喝了,嫌没咬头,非要吃南京板鸭,猪蹄子,还点着名要崩豆吃,真是什么难啃啃什么。
我不禁怀疑起老爸来,不是老虎托生的就是和老鼠有什么瓜葛,怎么这么爱磨牙!
回头一想,老爸属虎,老妈属鼠,看来靠谱。
抬回家来,鸡鸭鱼肉想吃什么给做什么,腿上筋更短了,伸不直,下不来地,就天天坐在床上看电视。
我说,老爸你受苦了。
他说没事,比慈禧太后过得滋润多了,有空调,有电视,看世界杯、奥运会、动画片,她能比吗!”
养了两年,想想还是得走,去天堂找老妈去。临终前,还不忘教育我一把,躺在床上就是不闭眼。
我姐问他有什么嘱咐,他光是用手指着前方。我知道他不懂禅宗,确实是说不出话来了。
老姐想起儒林外史来,那个老守财奴指着桌子,愣是不闭眼,还是老太婆知他的心事,走去将两个油灯捻子吹灭了一个,这才撒手人寰,放心走了。
可老爸不是小气人,买菜都专买贵的、新鲜的,和这也不搭啊。
我一看指的方向,顿时明白了。走去墙边,把歪了的对联摆正,对着它鞠了一个躬,老爸这才会心一笑,驾鹤西去了。
原来,墙上正是他手书的魏碑体对联:
学就自学,休问名门正宗;干就混搭,哪管闲人品评。
横批是;乐在其中。
你这是叫我把自由派进行到底啊!放心地去吧,老爸,莫愁前路无知己,路上谁人不识君。
没想到竟然被我言中,他去了天堂,还真遇到不少熟人,在那里他也折腾得够呛,居然还小有名气,接着往下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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