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坟遇鬼记(中篇小说)


村民刘智泰找不着了。晚饭后遛弯,大家都有这习惯。建国七十年了,城镇到了能吃饱、吃饱了散步的时候了。刘智泰散步都很准时回家,今天很晚了还没回来,家里人不踏实,出去找找。有个村民说看见刘智泰往南边墓地的方向去了。刘智泰的大儿子刘亚民愕然,黑灯瞎火,散步也不能散那边去吧?可人家看见了,还是带人去墓地看看。

刘智泰真在那儿,面朝下,匍匐在祖坟前。刚才邻居一说,刘亚民后来猜他爹或许能来祭奠祖宗。这俩天村上的大喇叭广播了叫村民响应政府号召的通知,为扩县建市牵坟。坟地将来是高速路。上午闲聊这事儿时,村里会算卦的赵三顺笑道:“把公路建在坟地上,那车可快死了。”

刘智泰不喜欢牵坟。这事儿其实没人喜欢,大家暗下还是高兴的原因是牵坟后就该动迁房产了,动迁是发财的事儿。奋斗几十年,不如一次拆迁款,一拆迁再穷的人也成小地主了。刘亚民和老婆钱杏儿窃喜地了不得。按他俩的情况,至少能分四套房子。一套房子上百万,比印钞机还快不知道多少倍,想不发都难。他爹刘智泰不高兴,是祖宗八辈都住那儿,冷丁迁移,涉及八个坟,有一个祖宗不高兴,都会麻烦。刘亚民年轻,不信这个更信有钱能使磨推鬼。

刘亚民以为爹在磕头,示意钱杏儿和身边的人别出声。见爹老不动,刘亚民说道:“爸,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刘智泰不动。四周黑乎乎地,钱杏儿有点儿不安。拉了下丈夫,刘亚民过去拉刘智泰,一拉刘智泰身子倒过来了。钱杏儿用手电照过去,顿时脸煞白,脱相了,脸蛋扭曲地像鬼一样,嘴里“啊”地大叫一声,昏过去了。几只手电同时照过来,刘智泰像死了,睁大着眼,嘴张到极限,不能再大了。

这时一阵西北风吹过。大家吓得后退了数步。爹叫不醒,钱杏儿也叫不醒,刘亚民头皮直发麻,叫了嗓子:“快打120!”

乡下不是城里,半个多小时120才到。大夫看见刘智泰同样吓一跳,一检查,说道:“谁是家属?”

刘亚民站出来。大夫说:“这个已经死了。”胡杏儿活着,120的人把胡杏儿抬上去了。两个本家兄弟跟着上了120救护车。刘亚民说:“我爹怎么办?”大夫叫他打110报警。

等110的时候刘亚民从忙乱中回过神儿,开始伤心,哭泣起来。出了这事儿村干部得来,有人去叫赵匡福去了。

赵匡福为部署牵坟的事儿和大学生村官秦少华跑了一天。牵坟自古不是小事儿,比迁徙活人还麻烦。镇上说的明白,哪个干部工作不扎实,耽误了建市的工期,谁自己打辞职报告。

南广村要牵坟的人家最多。南广风水好,过去的人活得精致,有点儿钱都在南广置业。

人总是要死的,南坡的坟也跟着兴旺和讲究。村子的人死了继续埋那儿,坟越来越多。

赵匡福是村长兼书记,跑了一天,晚上回家喝了闷酒。老婆李秀芬见丈夫郁郁不乐,说道:“你不舒服?”赵匡福说:“我八成干到头了。”李秀芬吓一跳,小心地说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上头下了死命令,坟牵不出去就撤职。今天一天跑下来,到期牵完坟基本不可能。牵坟每座补偿八百元,村民有意见,嫌少了。政策上的事儿赵匡福做不了主,把问题记下来再报给上头。会计老吕跟在赵匡福后头统计数。一天跑了五十多户,痛快地同意牵坟的不到五分之一。李秀芬之前在村上干过妇女工作,说:“那别的村情况怎么样?”这个赵匡福不知道。

李秀芬说:“他们我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法不责众,各村都拿不下来,上头还能把干部都撤了?就算撤了你书记,村长也撤不了。你是村民选的,不是领导一句话就撤了的。”

李秀芬一分析,赵匡福觉得也是。李秀芬说:“他们不牵坟,卡哪儿了?”赵匡福说大家嫌钱少,重新装棺材,棺材和墓穴都得花钱。

这次政府要求除少数民族外,均火化灌装,很多人不同意,要补偿。李秀芬说:“张瑾康家呢?他家什么意思?”

张瑾康家是假太监张浩同的后代,到了今天扔是村里的大户。他们家坟最多,墓地庞大,具体有二十多口子。张家的坟不是普通的坟,地下有墓室。钱张家没要求,要求的是土葬和墓地,规模不能小于现在。李秀芬说:“这都什么年代?他们还以为是大清朝?不过他家的事儿好说,他们家老小是县长秘书,你盯着他做他家工作。”

李秀芬说的是。赵匡福说道:“孙绍人家也麻烦,不叫火葬,也要墓穴的面积。”

李秀芬说:“这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李秀芬说这话不是偶然。孙绍人是家爷爷辈儿是孙军长的副官,回家探亲踩上早先日本人埋设的地雷被炸成了碎块,人埋在了墓地。当年闹运动时副官的坟被平了,孙家平反后又重建了。孙家和张家的坟处在墓地龙脊上,这两家的工作不好做。

两人正说着话,有人敲门。八点了。李秀芬出去看看,敲门的是远房侄子张二宝。侄子不大过来,这点过来,李秀芬以为侄子家有什么事儿,说道:“二宝,这点儿你乍来了?”

张二宝不到三十,地里的活不干,打工也不打,整天吊儿郎当的。张二宝说:“我找我姑父。”

到了屋里张二宝寒暄了两句,把来意说了。他一个朋友是工程队的,有一哨人,专门做给人家起坟移坟的工作,想承包村里这块活儿。

赵匡福和李秀芬面面相觑,他们没听说还有干这个的。张二宝说:“外头有的是干的,县提市,这种活儿很多,特别是南方多的是。”

这到也是好事儿。村里七老八十行动不便的很多。赵匡福说:“那怎么个承包法?咱们村没钱。”张二宝笑,说道:“不要钱姑父,一分钱也不要,他们卖棺材和骨灰盒。”

棺材铺早没了,现在大都是火化了。李秀芬说:“他们自己做棺材?”

李二宝说:“他们有厂子,专门生产。”

谈谈看吧,赵匡福叫明天八点半去队上具体谈。

孩子们都在外地上学,吃过饭赵匡福先睡了。李秀芬本想看会儿电视,遥控器按来按去,节目全篇一律,没什么好节目,李秀芬也上床睡了。后来刘智泰家的人和亲戚来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儿?赵匡福一听,赶紧穿了衣服去看看。

到墓地时,刘智泰的尸体还在地上,盖了刘亚民的上衣。墓地黑咕隆咚,赵匡福拿过别人的手电一照,等看见见刘智泰的死样,吓得手电掉地下了。赵匡福喘息着说:“怎么这样?大夫怎么说的?”

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刘亚民的亲戚说:“已经报警了。”

刘亚民给了赵匡福一根烟,一根烟抽完了,警车晃晃荡荡地开来了。

刘智泰的样子把两个法医也吓一跳。人死成这样的表情他们没见过。赵匡福和派出所随车来的徐公安认识,说道:“徐公安,这是乍弄的呀?”

老徐是治安警,对尸检这些不懂。问法医,法医也说不好。“现在看像是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了,瞬间猝死了。具体的得尸检出来才知道。”

老徐和死者家属说:“这尸体得运回去尸检,一会儿来车拉走,八百块现金准备好了,给人家搬运尸体的人。”

刘家的一个亲戚说:“怎么这么贵?”

徐公安说:“这个是这样,你们自己给刑警队送去也行,这不勉强。你们送不?送我就不叫人家来车了。”

摆弄尸体不好摆弄,直接丢车上不合适,那褥子、被子用完得扔。

刘家人还是叫公家来拉尸体。又等了一个小时,运尸体的车把刘智泰的尸体装车拉走了。这会儿干不了什么了,赵匡福安慰了下刘家人,回去了。

赵匡福往家走时感觉有什么跟着他走,脊梁骨直发凉。回到家凌晨了。李秀芬没睡说:“是怎么回事儿?”赵匡福喝着水,说了墓地的事儿。李秀芬也肃然了,说道:“刘智泰―――死了?”

“死了。警察说他可能看见了什么,吓死了。样子真吓人。”

墓地那儿会有什么呵?鬼?李秀芬害怕这个字儿,没说出来。李秀芬下意识地看门看窗户。夫妻俩重新回床上睡觉时,进了一个被窝相互壮胆去了。

一大早警察又来了。徐公安进来叫赵匡福陪着去墓地看看。“昨晚太黑了,啥也看不见。”

赵匡福和徐公安往外走,赵匡福说:“刘智泰乍死的知道了吗?”

昨晚回去警察休息了会儿就把刘智泰解剖了,死于大面积心肌梗死,肾上腺素含量居高,当时一定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具体什么事儿法医不知道。老徐说:“这不就来看看现场嘛。”

到了墓地警察开始时下看现场。赵匡福和老徐倚靠着车头抽烟。老徐知道移坟的事儿,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坟丘说道:“老赵,你这可任务艰巨了。”赵匡福说:“准备写辞职书了呢。”老徐说道:“这真不好办。”

看了大半小时,没发现什么,警察先回去了。赵匡福去村委烧水冲了茶叶。

刘亚民和他妈来了。刘智泰的老伴姓隋。见着赵匡福就掉泪,叫队长给作主。赵匡福心里也难过,可隋嫂的话叫他不安,做主可不是好做的。赵匡福说:“怎么,什么事儿了,叫队上做主?”

刘智泰死了,刘亚民的老婆钱杏儿精神像出了问题,都是牵坟牵出来的,隋嫂说“做主”就是指这个。

牵坟是政府的统筹工作,做主也轮不到他。赵匡福没就隋嫂的话说什么,把刘智泰死因说了。隋嫂年轻时做过赤脚医生,听了赵匡福的话不高兴了,说道:“赵队长,你这说法可不合适。按你的说法我们老刘是自己死的了?好好的人上了个坟就死了?”

赵匡福说:“最后结果还没出来呢,等出来再说这个不迟。”

刘家人走了,没多久张二宝带朱志国来了。朱志国四十几岁,额角有个疤,南方人的样子,拿了两瓶五粮液。朱志国说的和张二宝差不多。牵坟队不要钱。一会儿大学生村官秦少华来了。知道了这事儿秦少华赞同。秦少华昨天和赵匡福跑了一天,头也大。

秦少华更希望牵坟的事儿圆满解决了,那对他好。别人那边没解决,他这边解决了,别的先不说,面子上好看。

秦少华说:“赵书记,我觉得这挺好的。我同意。”

一会儿村会计老吕也到了,知道这事儿,老吕也同意,双方就把合同签了。朱志国说:“咱们中午聚聚,庆祝下。”

赵匡福说:“这会儿不行,事儿太多,以后再说。”

朱志国他们要运输设备,就以后聚,和张二宝走了。老吕说:“书记,刘智泰家是怎么回事儿?我昨晚早早睡了。”

赵匡福说:“昨晚太晚了,半宿拉夜我也没叫你们。”赵匡福把情况说了。

秦少华昨天去镇上睡的,同学来了,吃完了就没回来。一宿发生了这么多事儿,秦少华没想到,说道:“那现在怎么办?”

赵匡福说:“等公安的结果下来了再说吧。”

大家都同意。赵匡福和秦少华继续跑村民家,老吕留村委,有什么事儿打电话联系。

走了几户人家,路过刘智泰家,赵匡福和秦少华进去看看。家里乱糟糟的在捆绑钱杏儿。赵匡福吓一跳,说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刘亚民说:“她打砸东西呢,不绑不行呢。”赵匡福一看地上果真有摔欢的茶杯。隋嫂听进赵匡福的动静,从里屋出来了,说道:“好好的家,都是叫牵坟闹的成了这样。队上得给俺们说法!”

赵匡福像没听见隋嫂的话,冲刘亚民说:“亚民,你得带你媳妇去看看。”

刘家眼下顾不上这个,想等刘智泰的事儿解决了再说。

赵匡福和秦少华出来,秦少华说:“赵书记,他们这是要讹咱?”

赵匡福叹息,说道:“你们城里这种事儿会好些吧?”秦少华笑笑,说道:“不见得,都一样,能讹你都不会放你一妈。咱们国家可能是全世界打官司最多的。前边怎么了?”

前边聚集了一堆人。

赵匡福和秦少华过去,那些人都不说话了,看着他俩。赵匡福奇怪,说道:“怎么了,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小道消息传的快又走样,这些人在说闹鬼的事儿。他们听到的消息刘智泰上坟时撞见鬼魂,吓死了。

宗教管理,神婆、迷信村里都抓,现在牵坟这么敏感,传出这种说法可要命了。赵匡福说:“你们别听风就是雨。刘智泰是心肌梗死。”

一个村民说:“那也是叫鬼吓得吧?”

赵匡福看了那人一眼,说道:“柱子,你可是党员。”张柱子笑笑不说话了。

下午朱志国的牵坟队进驻了,设备不少。朱志国的人很有章法,印制了传单,挨门挨户给大家送去,把他们要的干事儿和给的福利、棺材、骨灰盒的价格都写上了。

朱志国有优惠,前十名半价。很快就有报名的,一些小户村民想早牵了坟早利索。

新坟地在山坳里。村民去看了地块儿,回来就有了那儿风水不好的说法。

本来答应牵坟的三户人家,听说了后又不牵了。赵匡福气的慌,召集村委干部开会。

赵匡福说:“咱们这些干部先带头,把坟牵了。”

处在这位置上,干部们不好说什么。

治保主任孔家驹说:“三顺去看过新墓地,说那块儿风水是不好。”

赵匡福生气,说道:“牵坟是政治任务,咱们当干部也这么看,叫村民怎么看?明天都牵了它。都什么年代了,还迷信这些?”

朱志国来了。赵匡福说:“朱队长,你来的正好?今天牵了几户?”

本来是五户,就牵了两户,有三户改主意了。

赵匡福说:“老朱明天你把我们这几位领导的坟先牵过去。”朱志国登了记,留了电话号。叫来两个手下一会儿陪领导去确认旧坟的位置,选择新墓穴。

孔家驹说:“老赵,我们家是回民,得土葬。”

赵匡福心里不悦,说道:“那就按政策办。”

散了会,干部们跟朱志国的手下去看坟了。朱志国说:“赵主任,我想请南山寺院的法师去新墓地做个法事。”赵匡福吓一跳,说道:“干什么搞这个?”

朱志国笑:“干我们这行,没信这个的,可村民信,搞个法事,说点儿好听的,好叫大家牵坟。”

赵匡福看看秦少华,秦少华笑,说道:“我觉得行。”秦少华觉得行没用。

搞封建迷信不是小事儿,不追则已,一追就麻烦。赵匡福说:“老朱,这事儿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眼下抓这个你怕也知道。低调些,别把队上卷进去。”朱志国说:“你放心赵队长,保证不牵扯你们。”

中午徐公安打来了电话,刘智泰是因大面积突发性心肌梗死死亡的,属于自然死亡,叫刘智泰家属去拿鉴定结果。

鉴定结果刘家人不接受,隋嫂和刘亚民找赵匡福了。赵匡福和秦少华在入户动员呢,叫他们给拦下了。赵匡福说:“那你叫我怎么办?这鉴定是公安做的,科学上没用问题。”

刘家来之前商量过了,隋嫂说:“这事儿怎么也和牵坟有关系。要是不牵坟,老刘就不会大晚上去祭奠,就不会出这事儿。”

隋嫂要政府赔偿五十万元,要不不牵坟。赵匡福队上的账户五万块都没有,就算有也不能给他们。赵匡福说:“这事儿队上解决不了,你们怕也知道。咱们没钱给。”

隋嫂说:“那是我们找镇上,还是你们给反映下?”

秦少华说:“我们找八成没用,你们写个要求和说明,给镇上好一些。”

按说队上的事儿,村民越级找,领导会不高兴,可眼下也只能这样。

赵匡福想起钱杏儿了,说道:“亚民,杏儿怎么样?”今早上把钱杏儿送镇上的医院去了,大夫一见叫他们去县精神卫生医院。到了县医院,大夫一看就确诊为刺激性精神失常,需要住院治疗,不过没床位,登记排号,先回家服药等着。

钱杏儿闹得厉害,刘亚民把她捆绑在床上灌药,那药吃了就睡觉。

刘亚民说:“好好一个家都叫牵坟给毁了!”牵坟是政府安排,市民要支持一类的话赵匡福没说。赵匡福说:“隋嫂,先这样,我们还得干活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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