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是我爸,以前因为个头小又瘦,再加上还年轻,大家都喊我爸叫小郭。现在都年近五十了,我还是喊他老郭吧。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一整年都没回家。毕竟大三了,暑假的时候去了报社实习,见到了许多不同的面相,感慨于自己选择的这个专业让我有了不一样的视角。平时在学校里因为学业上和学生工作上各种各样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得空回家。而与此同时,2017年的冬天,老郭在村里竟然当上了村干部。这是我从未曾料想到的,因为在这之前,爸妈从未起意去参加选举。
我们家在胶东半岛一个“脱了贫”的“贫困村”。为什么这么说呢?都说“要想富先修路”,我们村一出村头就是省道,村口一抬头就是高速公路,夜里的时候高速公路上的车灯照在我屋子的窗帘上一闪一闪的。然而,村子里的大街却坑坑洼洼,几乎是隔三步一个小坑离五步一个大坑,从我记事起就是这个样子了,从没翻修过。以前,也只是抱怨抱怨,但今年突然不一样了,这次回家平时家里饭桌上讨论的最多的就是修路的事情。
失业
家乡的小镇位于离海不远的丘陵地区,盛产花岗岩。早些年打石头的石匠是这里最常见的匠人之一,我的爷爷、姥爷都曾是。将近二十年来,小镇也进入工业化,花样百出的切割机把石头从山上取下来放上流水线加工成建筑用的石板,慢慢地整个镇几乎以石材为生,近几年更甚。小时候还能看到完整的山,如今几乎是看不到了。机器多了,又整日整夜不停地运转工作,坏的自然也多,老郭凭借电器维修的手艺到各家的厂子里做维修工干了有五六年,靠此供给全家的生计和孩子念书。
2017年春天,全国的环境整治行动下,小镇也突然开始了针对石材行业的综合整治,镇子上的石材厂大半停产,所以,老郭也几乎算是失业了。我妈说,那会儿隔三差五才有几个活儿,平日里就天天在家里盘算着能再干点啥,总不能闲着吧,“闲着了你俩念书可花啥啊?”
老郭在家里闲了有一阵儿,那段时间我妈视频里每次都要跟我说在外面千万不要亏着自己,家里还有一点积蓄。我知道,我妈越是这样说,心里就越是着急。
“白日梦”
闲了有一阵儿了,县里的民政部门突然通知让我爸去体检。因为曾服兵役的时候受过伤,体检是每年例行的,但是以前每次都嫌太麻烦耽误干活儿的工夫。“这次好像不太一样,说是政府要给我们这些没工作的安排工作了。”“想啥呢,做白日梦呢?”老郭开始上班之后,爸妈常拿那天当笑话讲。
其实,也不是什么白日梦。2017年,国家统一进行退役士兵摸底登记。山东省更是划了一大笔资金支持落实退役士兵安置和权益保障政策。而老郭的工作正是得益于政府针对退役军人开发的专项公益岗位。
后来,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组建退役军人管理保障机构,维护军人军属合法权益,让军人成为全社会尊崇的职业。”更是让老郭这一群人有了信心。
体检之后没多久,老郭就去了镇政府上班。我妈跟我视频的时候告诉我:“工资不算高,好在以后老了生活能有保障了。”想着这份工作比以前轻松多了,工资少点也没关系,我也已经不怎么用得上爸爸妈妈“救济”了,爸妈能少操心就好。
上班的生活开始变得规律,种了这么多年地、当了这么多年个体户之后,突然早八晚五,老郭也不适应。因为不会用电脑,在办公室里也只能做一些没那么“高级”的工作,平时负责给镇上一个片区的几个村子发发通知、处理一些杂事什么的。老郭也常跟我抱怨,“用电脑做个表格都不会 ……”我建议老郭买个便宜一点的笔记本电脑,让我弟教教他,正好弟弟也用得上。“不买不买。”这老头儿,上班以后更节省了。老郭向来是踏实又有点小聪明的那种,还好慢慢也进入了上班的状态。
选举
“老郭啊,这次村里换届,你不回去参加选举啊?”老郭突然被领导叫去谈话。镇上的领导看老郭还算靠谱,建议他参选村支书。
以前想着过好自家日子就好了,但最后还是顺着就搅进了一摊浑水里。用我妈的话说,“别看一个小村子而已,太不好摆弄了。你以为真的是没钱修这大街吗,钱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2016年的时候,村子里新建了村委会大院儿,大院里新修了红白喜事礼堂,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跟邻居的老人闲聊说起来,是村里早些年出远门赚了钱的一个老伯捐的钱修礼堂,本来想要继续修路的,但建着建着发现花的钱不对劲就心寒了,没再继续捐。
选举是在冬天,整个过程也是状况百出。老郭的竞争对手以前当过村委会主任,看着老郭参选,甚至开始动起了“钱”。在一些年迈没什么收入的老党员眼里,一千块钱不是小数目了。因为老郭还在镇上上班,负责的村子也都在进行换届选举。老郭平时就乐于跟我分享工作中的事情,说是有一个村的村委会主任快二十年没换人了,换届的时候镇上还专门派了好多警察去协助维持秩序。老郭形容当时场面的时候像说书一样。
上任
2018年初,老郭正式上任了,开始了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当村官的生活。
村子不大,一共也只是才百十户。以前种果树的多,一到春天山坡上都是的杏花、桃花、苹果花。如今留在村子里的年轻人不多了,种果树的技艺都几乎失传了,担心慌了地的人家几乎都伐了果树种粮食了。丘陵地区都是山坡地,种粮食也大多只是够自给自足的。而我们村连一座能开采石头的山都没有,所以村子也没什么收入。
老郭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始盘算着怎么让村子赚钱,怎么想办法修路。视频的时候老郭经常跟我说,“你在北京给我看个什么好项目带回来呗。”老郭向来觉得他女儿神通广大。我也想帮老郭啊,只可惜每次有什么新点子都会被老郭扼杀:“不行,这不符合村情。”
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没有办法理解老郭、理解我从小生长的地方了。我是不是失去了什么?
我开始不知所措,老郭却没办法一门心思想致富的事情了,东家长西家短的,很快就攒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等着每天下班之后一件一件解决。
纠纷
1月19日,镇上发通知,说是要检查各个村子的卫生。因为老郭也是要给别的村子发通知的人,所以一早知道了消息,算是近水楼台了。我家就住在街边上,老郭站在门口的台子上发愁,因为没有下水道,村子里各家洗菜洗衣服的水都流在街上,冬天冻了有二十公分厚的冰,天暖和的时候又冲得一道一道的坑。“这大街也没办法整啊”,老郭也只能做做表面工作了。
隔壁邻居家是做运输的,家里三四辆车都停在家门口,在大街上摆了一溜,其中一辆大货车占了一大半大街,再有别的车经过的时候都刚刚好只是能过而已。老郭想着毕竟这么多年的邻居了,跟他家关系还不错,就自己去上门去商量了。没成想,不仅没答应,还把老郭怼了一顿。后来一直也没挪走这大货车,快过年的时候,老郭和邻居家在门口遇上,又提了一句,几句话没说上两个人又起了冲突。直到腊月二十七,村委会主任再打了电话,车才挪走了。老郭也疑怪,这些年给他家修车都白修了?我妈更是气得不行,没嫁过来之前都是同学,后来做了媒说了这门亲又成了邻居,十几年了互相借酱油借大葱的交情怎么就突然这样了呢?
本以为事情就先这么了了,结果大年初二的时候又闹了一场。初二是走亲戚的日子,小村子一下热闹了起来,外面开来的车停不下的都暂时停在了路边,也有车停在了邻居家门口。中午还没吃完饭,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儿车喇叭声,我妈担心哪里有车开不动了赶紧放下碗筷出去看。邻居家从外面回来了,“只许别人家停车就不许我们家停了啊!凭什么啊!”看着我妈出门喊得更大声了,在家里都能听得真切,“以前别人家当书记的都没管过,就你们家管上了!”老郭怕大过年的伤了和气,什么都没说,关上了大门,进了家。后来才知道,初二那天邻居家在外面蹭了车本来就带着火气了。
“真的是一肚子的气也得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谁让你干了这么个角色呢?”我妈总说,和气第一和气第一的。
年关
我在家的这些日子里,老郭一直也没闲下来。家乡有年三十儿上山去上坟烧纸放鞭炮的传统,但是今年全国各地都下了不允许放鞭炮的通知,家乡也不例外。除夕下午,老郭得去自己负责的村子防火,我们村也得防火,恨不得拆成两半。接到的通知上写着,责任区如果出现放鞭炮的现象要扣工资的,老郭更是一点都不敢马虎,一直忙到晚上七点才回了家。
老郭终于有了一个星期的假期了。大年初三,村里一个“五保户家”的弟弟突然打来电话,“俺哥快不行了,政府得管啊!”的确是这样,有规定的:“要妥善办理五保户的丧葬事宜”。此后的几天,老郭比上班的时候都要忙一些。初七本是上班的日子,老郭不到八点就出门了。五保户的家人突然上了门,“你爸呢?”“好像上班去了吧。”我事先并不知道老郭请了假了,只见来的人脸色刷得就变了:“今天什么日子啊!不知道啊,就去上班!”我妈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解释,老郭是去镇上给他家开证明去了,本来不是老郭的工作,但是另一位村官儿说是家里忙一直就没管这事儿,不得已老郭就得自己去了。
老郭自己感慨:“这忙活了一圈,到最后也没放假啊……”
老郭不仅不曾放假,甚至给我弟弟都安排了工作。我爸自己的手机上、我妈的手机上都安装上了“灯塔”的APP,每天晚上必做工作就是答题分享。因为上级要求每个村的每个大党员都要完成答题有分数才可以,村子里又没几个党员会用智能手机的,老郭想了个招,年轻党员代替不会用手机的老党员答题。结果是,我弟弟这个还在上中学的共青团员“两学一做”学的比老郭都好。
老郭要加油
以前,每次回家,先是会惊呼家乡的变化,发现自己有点跟这个小环境格格不入了。毕竟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一年不见就会翻天覆地,但是每次都慢慢在平时的家务琐事中融入这个养成了我的大多数习惯的地方,然后大多数不懂得变成习得,对周遭的变化又麻木了,过一个假期再回北京去适应北京。不知不觉,假期将尽,我想还是该记录一下变化,毕竟过去的2017年,我的小家还是有很大变动的。
2018年,希望老郭好好保护好自己,希望老郭慢慢适应现在工作的同时还能独善其身,希望老郭在繁杂琐事中也不要丢了自我,希望老郭能早日实现“修大街”的梦。
远一点的,希望老郭能加把劲儿让我们这个“脱了贫”的“贫困村”真的脱贫。